通常来说,工程师能犯的事,多半是和本职工作有关。而作为一名和机械设计相关的工程师,胡宏宇所牵扯到的罪名,自然就是涉嫌参与无线电振荡器的设计。
确切点说的话,是指导。
为了给正在出国留学的儿子攒下未来几年的学费,也为了让儿子在国外过得舒服一点,胡宏宇昧着良心,收了那笔不该收的钱,指点了原本不该指点的设计图。
自然,这就成了他被羁押的理由。
带着黯然脸色坐在拘留所里的胡宏宇,在老婆离开后,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忆着刚才的那段对话。
“老周知道了这件事,他帮忙找律师咨询过了。律师说,只要认罪积极、态度诚恳,及时退回那笔钱的话,法院应该不会判得太重。”
“……是嘛。”
“我跟亲戚朋友借了点,老周也帮忙凑了点。还好,他们都愿意帮忙,钱昨天就凑齐了,我已经在警局那边做好上缴备案的手续了。”
本来颇有知性气质的胡工妻子,此刻就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那样,勾着头,有点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看着老婆眼角的隐隐泪光,胡宏宇满怀羞愧地垂着头,默然不语。他想伪装正常点,好让老婆别那么伤心,可惜却失败了,悔恨之色瞬间布满他那憔悴的脸庞。
胡工妻子抹了把眼泪,絮絮叨叨地继续说着。
“我跟儿子说了,今年放假就别回家了,找份工作勤工俭学去,好……”
胡工忽然打断,眼神焦急,声音颤抖,“你跟儿子说了这事?”
胡工妻子诧异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不明所以。好几秒后,她才意识到,丈夫如此焦急是因为误会了她的话。
她连忙摆手,“不不,我没说,我就是要儿子先别回来。”
听见这个解释以后,胡工这才收起紧张的视线,半边离座的屁股也重新挪了回去。
他低声喃喃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说没几句,他忽然语气急促地叮嘱起来,“记住,这事暂时别和孩子说,就叫他勤工俭学,等到我出来再……”
胡工妻子郑重地点了一下脑袋。
很慢,很认真。
两人对视了很久,胡工才撤回视线。他垂下头,幽幽叹了一声。那声音虽然是低不可闻,但就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满是懊恼。
看到探望的时间已经不够,胡工妻子急急开口。
“我托老周向领导求情了。老周昨晚打电话来,说领导那边也同意了,这个空缺会留给你的。老周还叫我给你带句话,要你安心服刑,别胡思乱想的,积极点,好争取减刑。”
听到这话,胡宏宇不禁迅疾站起,急急凑上前!他的双手撑着玻璃,脸也几乎贴到了玻璃上!满眼的不可置信!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飙出来的!
“厂里同意?”
说实话,对于这件事……胡工妻子心里头也没底,但她更清楚,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表露出任何的迟疑。面对丈夫灼热的目光,她昂起头坦然回应,眼神很坚定,语气也异常坚决。
“老周不会骗我们的。”
胡宏宇还想问清楚一点,不过,警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
“注意点。”警察呵斥着。
瞧见旁边警察的那副皱眉表情后,胡宏宇这才注意到刚才有点情绪失控,他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重新坐回原位。然而,这时候的他,虽然还是胡子拉碴、脸色蜡黄,但,布满血丝的眼珠中已经燃起了一点希望之光。
要是老周没骗人的话……不,老周不会拿这种事来骗人的!
胡宏宇抿了抿有点皲裂脱皮的嘴唇。
只要还能保住这份工作,以后……努力点,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虽然升职加薪什么的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但是,工作保住了,未来还是能给自己和家人一个安定的保障。
在这点希望之火的映照下,他脸色红润了一些,重拾对生活的信心。
胡工妻子见到他这样,心里也是安心不少。只是,看到他那满脸胡渣子、面皮蜡黄而又松弛耷拉的样子后,她还是忍不住悲切之情,被满溢而出的泪水模糊了眼眶。
她捂住嘴,不想哭出声,可还是传出了断断续续地抽噎声。泪水也是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落下,滴得满身都是。
见到这幅情形,胡宏宇傻愣愣地张着嘴,忽然变得手足无措。好半天,他才想起来,要安慰安慰自己的妻子。可他结结巴巴的,一时之间却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焦急而又懊恼地看着妻子流泪的模样。好几次,酝酿好的安慰话语……明明到了嘴边却变得欲言又止。
而这时,探望的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
一旁的小张低声提醒,也算是安慰,“好了别难过了,先安心回去等消息吧。胡工认罪的态度很积极,你们又主动将赃款上缴备案,我想,法院量刑时是会考虑到这些因素的。”
胡工妻子和自己的丈夫默默对视一眼后,就安静地起身离开。
看着妻子那红通通的眼眶,胡宏宇的眼睛忍不住跟着湿润起来,就连最后分别时妻子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楚。不过,即便是如此,他原本沮丧的心情,还是悄无声息地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可相隔不远的周博然,却刚好相反。
原本一直都是骄横的他,现在却满是绝望!直到现在,周博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眼角抽搐,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但却完全想不通!
前些日子胜哥再三叮嘱,要大伙们闭紧嘴,千万别透出什么口风。可是,几天不到,胜哥居然就主动投案自首了?还是带着那个黑客一起?
周博然完全搞不懂。
他不禁想起了那时候胜哥的叮嘱。
“大家口风严实点,只要没证据,怕什么?”
“那些东西都销毁了,你们这几天老实点,别乱说,熬过去就好了。”
……
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可谓是记忆犹新。
但。
他很不甘心,他这么听话的照着做了,可胜哥居然来了这么一出!这无异于是把他给卖了!
一开始他压根就不信,面对王强的审讯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的,能拖就拖,能赖就赖。
“胜哥?你是说张勇胜主动投案自首?骗谁呢?再说,我又和他不熟,他爱投案自首就投案自首,关我屁事!”
“自己看。”
在王强沉着脸,将一份有关他和张勇胜之间的询问笔录甩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彻底懵了,说话一下子就变得结巴起来!
“什、什、什么?”
他诧异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旁的警察将他一把按下,满脸警惕之色,“干什么呢,老实点。”
周博然带着不情愿的表情愤愤坐下。
他大口喘着粗气,久久不说话。他脑袋前探,小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着那份询问笔录,好像和它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他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射线,快能将那份询问笔录烧成飞灰!
带着冰冷表情的王强伸出手指,翻开下一页,手指倒扣在笔录上重重一点,“看到没,你说这些是我们编的,还是张勇胜主动交代的?”
周博然当然看到了那些字。
他无话可说。
上面写着的很多事情,只有他和胜哥清楚。而这些只有他们两个人之间才清楚的事情……现在正白纸黑字地出现在询问笔录上,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卖了!
居然被胜哥给卖了!?
虽然知道这事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可他还是无法相信、无法理解。在他的记忆中,胜哥一直都是个沉着冷静、有担当的人,这也是大伙敬重胜哥的原因。但是……此刻的现实却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此刻他的感觉就如同淹没在深海一样,无光,无氧,满是压力。
他顿时心如死灰般的绝望。
他手猛然一撑桌,试图站起来看个仔细,但,在那严厉的视线审视下,他因绝望而爆出的凶光倏然消散。原本微微离座的屁股,也因为绝望而重重瘫了下去。靠背椅都因那股绝望的重量而后挪了几寸,发出刺耳的委屈叫唤。
吱。
警察们的耳朵抽了抽,可周博然却是根本没听到一样,双眼无神地昂头看着天花板。
他心里头已经是彻底绝望了。
这个时候交代的话,之前的那些努力都白费了。要是一早就主动交代的话,那或许还能减刑,可现在交代……有个屁用!但是周博然心里面更清楚,如果再不交代的话,那么,法院在量刑的时候就会判得更重。
周博然那肥硕的大圆脸上,表情复杂。
他一会儿在那愤愤龇牙咧嘴的,满是愤怒不甘;一会儿又是紧抿着嘴,眼神黯然无光;又或是傻子一样,呆滞无比,看不出任何表情。
王强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见到周博然的内心在挣扎犹豫,他没有急着催问,而是耐心等待了好几分钟。等观察到周博然情绪有所缓和后,他才重重敲了敲桌子,厉声开口问询。
“想清楚了吗?”
突如其来的喝问声,让周博然从恍惚中骤然清醒。
他无意识地身体绷紧!
但很快,他的身体就软了下去,就如癞皮狗一样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他在垂下脑袋的时候,悄悄瞥了眼对面之人的严厉视线。那锐利冰冷的视线,穿透了他心理上的最后防线。伴随着重重一声叹息,他脸上仅存的那点倨傲不再,低不可闻的蚊呐声响起。
“我坦白,我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