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预设的最低休息时间,他就已经从睡眠舱中醒来了。
得抓紧时间了。
土苓坐到工作椅上,输入只有他自己懂的魔术指令,整个房间的魔装器械便开始快速高效地运作起来:先是旁边有一支针枪臂悄然从他背后的皮肤插入,注射了一剂他私人特制的营养液。同时储存了多副衣装外甲的柜子自动打开,弹出了一副用于工作的工匠型人形外甲。外甲在机械臂的操作下被精准地套到了土苓的身体上。
紧接着土苓连同整个工作座椅立刻便被相连的输送带从休息室送入了工作间——这一片只属于他的天地,完全任由他发挥创造力的私人天国。
为了更迅速地进入工作状态,土苓又在跟自己脑区通路连通的特殊药物泵内注射了一支多巴胺。他想尽量把每一次工作都变成一次愉悦的精神享受。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小时,土苓一直埋头于各种模型和图纸堆、资料堆之中,直到外甲缝隙处发出休息的提示音。
“啊,精力真是大不如前了…今天只好就停在这里罢。”他揉揉酸胀的眼睛,顺便按了下按钮,另一支针枪臂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他注射了一剂特制营养液。
他感概无论怎样保养,身体状况仍旧大不如前。而且近来他甚至发现自己在近距离盯着精细的东西看时会有重影。
作品仍未完成,难道就只能迫不得已死心退休吗?
他叹了一口气,从亮着红灯的工匠外甲中挣脱出来,爬出堆积成山的图纸,任由自己疲惫的身心深深地陷入一张准固体沙发上。
全封闭的工作间内无比安静。一旦脱离了工作状态,他就发现屋子里的一切就如“死”了一般。虽然想要的一切东西都静静地躺在主人期望它们该待的位置上,但作为主人的土苓内心,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而此时唯一在动的,唯有投影仪底座上漂浮着的那个零部件模块的全息影像。
全息影像的光源来自一部用来做设计验证试验的魔导拟态投影仪。虽然电源仍然开着,而他此时也再懒得伸手去关。
他转头盯着那个不断旋转的模块投影出神。
这个不断旋转的模块已经困扰他好几天了。这小小的零件嵌合问题,竟难得地使他这位顶级的魔装工艺艺术家感受到挫败。
而且不止是这个零件模块,整一个工作,整一个事情都逐渐变得像一团乱麻般,使他感受到挫折。
虽然试过了好些嵌合模型,但没有一个能够完美达到设计预期。
目标看似离他很远;有时又看似离他很近。
他感觉到成功在望。他觉得再换几个模型试试应该就能行。好像工作任务的突破口其实貌似也就在不远处,只要稍稍努力一把应该就可以完成——但他内心里就是觉得,自己找出这个突破口将会有种说不出的困难。
就如同,他累得不想再伸一下手去关掉触手可及的投影仪一样。
也不是懒,他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疲惫的感觉。
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整栋大厦、自己的整个事业缺了些什么,但是他的内心就好似泛起有种无能为力的隐忧。
他想不到自己居然也开始莫名地苦恼,矛盾,力不从心。
难道自己是无意中了胥伏特那些不可名状的魔术把戏了吗?
那个开始跟他唱反调的老家伙……
的确又是唯一一个令他看得上眼的对手。
这个世界的偶然性真是奇妙。
想当初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个老怪物的呢?
他不禁回忆起了自己人生至暗的一段时期:
多年以前,矮人在魔林国的侵略战一役中大败。
他自己虽然受了伤,但作为最负盛名的顶尖矮人工匠一族的末裔,最终还是凭着智慧和运气在残酷的战争中存活了下来。
然而他不死心。
年轻气盛的他,无法接受几近被灭族的这一切失败和耻辱。
他顽强地在敌国中偷偷生存下来。
而他决心留在魔林国苟且偷生的原因,仅仅是为了找到那个扭转整个战局,以一己之力奇迹般地挫败他们整个矮人族野望的神秘英雄。
他发誓要找它报仇!
为了在敌方的搜捕中生存下来,他以铁打般的韧劲在狭缝中艰苦求存。
甚至还割掉了代表矮人无上骄傲的胡须……
然后还改造了身体,穿上了作为世仇的两脚人皮囊……
最后他居然还能在两脚直立人统治的社会中,凭借着自己顽强的意志、高超的学识、无与伦比的技术,摇身一变,成为了大陆上最顶尖的魔装制造公会“拉芙夸弗特”的主人!
在这个漫长过程其中,当然也少不了那个邪恶主教暗中的扶持。
虽然那个狡猾的胥伏特主教深知他的矮人身份,
但表面上互为夙敌的两人,最终却在暗地里结成了一种奇妙的合作竞争关系。
土苓至今仍没有彻底摸清当时那个主教内心的真正想法。
这到底是怎样的机缘巧合?
土苓也只能慨叹,命运永远都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他也记不太清,自己当初究竟是在怎样偶然的情况下遇到那个紫衣主教的了。土苓唯一只记得多年后那个震惊他的秘密——自己当时竟无比意外地发现了——那个该死的主教,竟然就是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的神秘英雄!
虽然将土苓灭族的核心人物找到了,然而在这里他却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不可理喻。某些原因终使得他停滞不前,暂时放弃了毁灭那个矮人仇敌的想法。
在长久的接触中,同样痴迷于技术的仇敌间,居然渐渐萌发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他讨厌超出自己预料的东西——那些被劣等人广泛地吹嘘成“神民的安排”,却总是逃出土苓掌控的各种机缘巧合。即便是理性至高的工匠,也依然拿无理的命运束手无策。但,那种无理性的因缘际会,那种永恒超越计算的偶然性,甚至连滚烫的复仇之焰也会为之浇灭。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所有生命旅途里的终极浪漫之一。
那个主教所信仰的东西,的确有其无比合理的一面。
他发觉那个杰出的两足动物身上还有许多“美德”,跟其他人类的腐化堕落对比一下,真是使他睁开了眼睛,扩大了眼界。
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共同追索这个世上终极答案的两人,渐渐开始分道扬镳。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忽然想起以前某个时候,两人在对于最大限度获取信息量的哲学思考中,有过一场争论。
而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份设计图说起。
土苓一直想要做一个魔装机械人。
为什么当初一定要选择一个类人的形态?
他也说不清。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次世代魔装革命的事业中去,可谓倾尽所有。不仅付出资金时间,而且在做这一切的期间,土苓的睡眠也越来越差。有时他会从睡梦中惊醒,盯着他所创造的这些像智人一样孩子们,他却会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为何会有这样的不适?
土苓觉得,人类的确有很多毛病,魔装也有。但他活久了之后,心境却有很大转折,可能他真的衰老了。总之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对人的缺陷越来越苛刻,却对物的一切缺陷都变得越来越宽容。他想,这可能是,虽然自己从未试过繁殖后代,但看着自己亲手创造的那么多魔装作品,兴许在心底里,他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名“慈祥的”老父亲?
总之在塑造魔装的过程中,他内心中的某一部分也在被悄然塑造着。
可能就是普罗大众普遍认为魔装必须“以人为本”,而自己的内心却与常人的观点渐行渐远。
兴许是这种违逆常人、转移到魔装上的爱使他不适?
而这种夜里他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和担忧。长年套上两脚人假面具的他,隐隐约约地担心这全是一场梦。他的人生、知识、他的技术成果、原来前面他所有的作品和设计图,可能全都是一场臆想。
甚至连他理想中的人机革命都只是一个幻觉。
明明讨厌人类,却想要做出像人一样的东西。
所以种种因素导致他觉得不适?
不,应该不只是这样的。
现在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要设计一个魔装机械人,不如说是要创造一个非凡的新生命。
既像人类,却要高于人类。
既是由魔装创造出来的东西,却又不同于一般的魔装。
他想要创造一个不同于往,完全划世代的东西。
而过了那么多年,殚精竭虑的他,做出了一份初步的设计图,离梦想越来越近。
可是胥伏特看过设计之后,发出了许多疑问:
“你是不是希望,能够造出一台可以最大限度地吸收和储存这个世上所有知识和信息的魔装?”
“目前是这样。”
“但是想要持续、无尽地吸收信息,那得有一个前提。要么这个魔装自身的体量必须足够大,或者能够自行扩充体量…”
“可以这么说。”
“那不消说,这个东西也必须具备——像真正的生命一样拥有自动扩增、自行进化的能力?”
“不止这样,这是个完全超乎我们想象的新生命体,他将会进化到连我们都完全无法设想的地步。最后甚至超越整个世界本身……”
“那‘它’就将不再是魔装了,‘它’也不算是人,‘它’将成为…‘神’?”
“没错,大抵会变成那样。因为我不知道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将‘全知全能’作为魔装进化的终极目标…那你最终想要的是‘机械降神’吗?”
“没错。既然圣域上不去,就该请神下来。你难道一点也不怀疑,‘神’根本就没呆在圣域里头?”
“哼,有趣的想法…”
“神可以由我们的双手来创造……”
胥伏特明显排斥地反问道:“可假如生命的本质,如你所愿,只是单纯通过人造机械和明确的遗传物质来传递信息的话,那么整个世界的历史和文明也不过是个庞大的记忆系统。所有的城邦、家园、躯壳,也不过是复杂精巧的外部记忆装置和容器……按照你这一浅显的想法,你让我们的‘灵魂’往何处安放?”
“我无法苟同于你。因为看出灵魂与肉体区别的人既无肉体,也无灵魂。”
“说得倒是挺好听。可我觉得,你那灵与肉的观点其实是很闭塞的想法呢。”
“不,一直相信灵肉分离,秉承大多数人陈旧观念的,可是您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呢。而科学的进步发展,总是要伴随着对当今伦理道德的否定和对抗的。”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啊。”胥伏特笑了起来:“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茫茫宇宙,一个是人类的愚昧。”
“…所以你想讽刺我这是愚昧的行为?”
“不,还不止呢。你这已经不仅是愚昧,而倾向于自取灭亡了。而且不只是你,人类也总是在走向自取灭亡。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哪怕有毁灭整个世界的风险,一样也会有人去做,因为他们总是相信自己可以掌控一切,这便是人类最可悲的地方。你总相信自己可以企及那个遥不可及的目标,总想放手去做,而不知停歇,却忽略了隐藏在某处的道理。但我想其实不仅是你——而这个神造世界之所以会变成这样,肯定是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民’,也曾经这么自以为是过的吧。”
土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而已,也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证据足以支撑你的论点。我坚信科学和技术的终极进步,最终会解决这一切难题。”
胥伏特:“那先把灵与肉的疑问和魔装搁置一旁…但若是按照你的设想,技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们的敌人、我们的对立面、我们欠缺的东西…还剩什么?”
土苓:“时间啊!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哪!”
“既然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不如来打个赌怎么样?”
“怎么个赌法?”
“很简单。你用你的魔法,我做我的魔装……到了末日之时,我们再看看究竟哪一方才能够最后屹立于这块即将破灭的大地上。
“赌注呢?”
“自然是这片大陆的未来了。”
虽然土苓表面上放弃了复仇,但是它的内心依然希望贯彻自己的执念,只为证明自己的观点比那个不可一世的胥伏特更加正确。
他要以最终优胜于那个胥伏特的计划作为目标。
即使无法手刃仇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那个夙愿。
那样的话也可以算是为矮人族复仇的方式之一。
而他以前已经输过一次了,所以这次打赌他更不能输。尽管多次变换容貌,但在骨子里作为一个矮人族,土苓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横空出世的紫衣主教,是如何利用未知和惊人的魔法,带领着两脚人民,一步一步不断逆袭,最终打败他们矮人族的。
那场痛苦的战败教会了土苓,唯有惊世骇俗的技术,才能改变世界,改变命运,改变一切东西。
然而当他和胥伏特处心积虑地将魔装技术发展到现在,却隐隐窥见了那些令人难以察觉,潜藏于大千万象背后的阴影。
他始终认为:无尽的繁荣下,掩藏的不过是饱含贪婪的绝望。人类的盲目发展,渐渐演变成了这个可怜星球的可持续污染问题。他感到欲望膨胀不知休止的两脚人,已经不再适宜居住在这颗岌岌可危的星球上。原来,这片大陆不仅已经再无他们矮人的立锥之地,甚至就连其他种族也要步入衰亡。
而未来最有希望取代人类的支配地位,主宰这个星球的,只可能是他所设想的最适宜的“新生命”——类人,不,超人魔装。
再仔细想想,现代随着欲望的盲目泛滥,出于人性中对欲望失控的“恐惧”,人类社会所要遵循的规则反而越增越多,各种繁文缛节不仅令人眼花缭乱,甚至愈发出格而没有人性。规则、欲望、自由等的奇妙制约对立,简直是悖论的最好体现。
他十分敬佩胥伏特的一点,就是在紫衣主教的调教下,两脚人无比看重规矩。而“规训”这种东西,似乎比大型魔法还要好使。所有人都在近似魔法般的规训之下小心死板地讨生活,就连全部言谈举止仿佛都被预设的阶层所钳制。关于把国家社会的一切都“钳制”得井井有条这点,他知道胥伏特是有着自己的一套理论的。
如何衡量一个国家在“适宜的管制下”达到最好的状态了呢?胥伏特声称自己拥有一个“最优解”。当社会运行达到它所期望的“最优解”时,可以认为这个时候的国家社会,就是最有效率的。
从这些方面看来,在注重社会效率中被规训驱使而作为齿轮的人类,跟预设了程序作为工具的机械,并没有任何根本上的不同。
最大的差别是,血肉之躯的人会分裂,会腐朽;而钢铁之躯的机械会复制,会联合,近乎不朽。
于是一开始他想要为人类和机器的备受规训压迫,发出根本性的呐喊。
但是后来在胥伏特的影响下,他渐渐改变了心境。
他另外认识到,胥伏特“最优解”的其中一个特点就是:统治者已经把资源配置到极限状态了,这时候除非牺牲某些个体的效用,否则无法提升其中任何一个个体的效用。而土苓听出来它那个理论其中另一个令人“最忧”的局限性,恰恰是它那一套只能适用在人类社会上。
假如彻底脱离人类,换作新形态魔装主导的社会,根本就不必考虑胥伏特那套似是而非的方案。资源配置被“突破极限”,肯定是那位主教未曾设想的道路。
而且脆弱的人类如果不组成社会,不依赖什么的话,根本就无法生存下去。
人类天性排斥“牺牲”这种事情。但是土苓相信超越人性的魔装可以做到。
未来魔装组成的社会,无疑可以超越胥伏特那个所谓的人类社会“最优配置”。
如果机械还能够比人类思考得更深和进化得更远的话,那他们必定是绝佳先进的次世代生命。
况且在资源配置和利用这一块问题上,人类还有无数致命的弊端:
就算所有人都懂得合理分配资源与人力到各种宗教、思想、政治活动之中,
人类也无法正确对待其他种族和文明。
因为历史一再强证,只要被逼到必须争夺极有限资源的危机下,疯狂的人性根本就无法容纳和善待弱者,人类只懂得对弱者赶尽杀绝。甚至还美其名曰“弱肉强食”,往自然法则上乱添条目。
就如同他们内心对于智能魔装变得越来越像他们自身的那种莫名排斥和恐慌那样。
人类更无法正确处理自身与生态的关系。
人类归根结底,根本无法坚持可持续地消耗自然资源。
譬如在平稳时期人类不加限制的挥霍,便是人性之中潜藏的自毁因子之一。
所以有限的自然资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人类手上被合理化和最优化利用的。
人类没有出路。
土苓深信被欲望驱使的生物终究无法做到。
无论是精灵、兽人、半兽人、两脚人,抑或矮人,都一律无法做到。
这其实是特别残酷的一件事。残酷到无论哪个种族,都不愿去承认的一个事实。
世界最后将被人们的各种欲望毁灭。
而人类不需要被拯救。
真正需要被拯救的,是这片被纷争蹂躏的土地。
他坚信这件事只有新形态的生命才能办到。
那种不依附于任何东西,能够独力进化,被重新定义的生命。
他觉得世界需要一种极致的进化才能被拯救,就连半人与半机械融合的这种暧昧路线,他也要摒弃。
而现今趋近完美的魔装设计图,正紧紧地揣在他手里。
*注释:
1.“这些杰出的四足动物有许多美德,跟人类的腐化堕落对比一下,使我睁开了眼睛,扩大了眼界”。来自于Jonathan Swift(乔纳森·斯威夫特)所著《Gulliver's Travels》(《格列佛游记》)。
2.胥伏特的话“可假如生命的本质,如你所愿,只是单纯通过人造机械和明确的遗传物质来传递信息的话,那么整个世界的历史和文明也不过是个庞大的记忆系统。所有的城邦、家园、躯壳,也不过是复杂精巧的外部记忆装置和容器……”来自于网易云音乐中某段对于《攻壳机动队》原声音乐的评论,来源作者不详。
3.土苓的话“看出灵魂与肉体区别的人既无肉体,也无灵魂”,摘自网上来源不详的“王尔德语录”。
4.土苓的话“科学的进步发展总是伴随着对当时伦理道德的否定和对抗”,来自于《寒蝉鸣泣之时》里鹰野三四说过的话。
5.胥伏特的话“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无限的,一个是茫茫宇宙,一个是人类的愚昧。”摘自网上来源不详的“爱因斯坦语录”。
6.胥伏特对于人类走向自取灭亡的话,来自于知道日报2017年8月22日的文章《百名人工智能专家上书联合国,呼吁禁止研发机器人杀手》上的评论。评论发表者为百度知道网友“给j”。
7.关于胥伏特心中对国家社会运行拥有的“最优解”、资源配置部分的内容,来源自知乎上关于“帕累托最优”和“无知之幕”的相关话题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