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刚愈的周诏“倚老卖老”给朱厚熜再上了一课,朱厚熜在让黄锦送他回去之后,并未停止思考。
一旁的朱清萍欲言又止。
国家大事她是不能多嘴的。身为皇帝身边的女官,只能陛下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随后朱厚熜吩咐道:“去宫后苑走走吧。”
这个时候还不叫御花园,朱厚熜刚才静思片刻,忽然也察觉:入宫都快半年了,他竟从来没有踏足坤宁宫后方的这座小花园。
半是因为藩王继统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半是因为使命感驱动以及在王府的时间里想了太多要做的事。
登基之后,他竟过得比原本的会计生活还要社畜多了。
每天都主动地了解着关于帝国的诸多文本、数字、动态,又或者学习研究理学、心学这些思想层面的问题,日复一日推敲着人心以及自己的一些举措会有什么得失。
“在朕身边,是不是常常提心吊胆?”跨过坤宁门后,朱厚熜忽然问高忠。
高忠一下子就跪了:“奴婢只知用心办事,陛下宽仁,奴婢从未觉得提心吊胆。”
但他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领导勤奋到一定程度,底下人还真是随时绷着一根弦,生怕哪里被找到错处。
何况还是皇权生杀予夺的此时?
“那就好,起来吧。”朱厚熜浅浅地笑了笑,目光看向此时的宫后苑。
记忆虽然模湖,但此刻还是有很多东西不一样。朱厚熜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与自己曾经游览过的御花园不同,单就此刻而言,大概就是更为僻静。
后宫里现在人不多嘛。
除了张太后和夏氏,除了邵太后及蒋太后、两个公主,如今宫中前任皇帝们的妃嫔全都已经边缘化,不会再踏足这占地足有一万多个平方的禁宫花园。
朱厚熜慢慢走在园中,忽然随口说道:“改名叫御花园吧,宫后苑这名字少了些皇家气象。”
这里被改名只怕是将来的事了,不论如何,自己的时间确实还很多。先改了过来,不让后来有被别人改掉的机会。
高忠领了旨意,朱厚熜一路往北,看了看北宫墙旁的一处位置。
这个地方他有印象,应该是有很多假山石的,现在却是一座高过宫墙的殿阁。
“这里叫什么名字?”
“陛下,这里叫观花殿。”高忠回着话,带着些忐忑的笑意,“御花园里所植花木虽不多,但于这观花殿上望去,掩于楼阁大树之间也别有意趣。”
“上去看看。”
于是登上了这观花殿,往北可以看到北面宫墙外的风景,往南嘛……
朱厚熜站在了高台上,隐隐看到了夏氏扶持在一旁,张太后正于西侧那边缓缓散步。
想一想,作为皇帝,在这高处看向御花园,只怕看到的“花”主要还是困居宫中只能来这里散散心的妃嫔们。
现在御花园里没几朵花。
张太后她们的步伐很慢,身边也没几个人。
朱厚熜看似在赏景,实则还在想周诏说的话。
他能登上帝位,就是因为朱厚照没有子嗣。
因为知道明中后期藩王们的“废”,所以朱厚熜还真没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但是,皇帝真的需要非常优秀、勤奋吗?藩王们虽废,却也是很好的吉祥物。只需要他们身上的血统,那么一些有心人就能够通过拥立某个藩王做点什么事情。
站在朱厚熜的高度,现在有相当多的信息能汇总过来,他还有超越时代的认知。
历史上不曾发生的,也许因为现在自己的一些操作就有可能发生。
藩王,确实是花费成本最少就可以拎住的线头:如果真有人对他朱厚熜不满意,总归要从现在的藩王里找一个来合作,要不然就纯纯是地狱难度的王朝稳定期造反。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就说道:“看到慈寿太后和庄肃皇后了,那就过去问候一下吧。”
看到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张太后和夏氏很明显地吃惊不小,毕竟从未在这里见过他。
“伯母,皇嫂,到那边亭中歇息一下吧。”
于是御花园西南角的假山和小池旁的亭子里,三个人都坐了下来,高忠和朱清萍他们自然吩咐随行的太监宫女从食盒中摆上茶水点心。
张太后又切换到了假笑模式,脸部显得有些僵硬。
朱厚熜一句话就让两个中老年妇女为之心动:“此前袁金生假借圣意在宫外预选淑人,着实太急切了一些。朕既有诺于太后、皇嫂,其实也一直记着这件事。”
提到袁金生,但后半句又再次确认过继之事,张太后和夏氏的心动是不同的。
朱厚熜笑着说道:“过继嘛,总要嫡母生母将来不因此产生纷争才行。原本是想着亲上加亲的,后来才知皇嫂两个妹妹,一个嫁给了魏国公,一个嫁给了寿宁侯之子。”
夏氏见他是真的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由得心里有些感动。
如果是真的纳她妹妹为妃生个孩子出来过继到她名下,那之后还有一个姨母身份,是可以走动的。
但张太后却不这么觉得,皇帝话里是在暗示张家现在凭借联姻,既在宫里有太后、皇后的关系,又在宫外有顶级勋臣的关系吗?
她现在已经知道,她的脑子比这个皇帝差多了,因此就没接话,静静听皇帝想说什么。
“朕当日虽提出两全之法,然其后诸臣又多有劝谏,以为若将来安排不当,恐会有大纷争。”朱厚熜叹了一口气,“如今皇兄丧仪已毕,朕这些时日也在琢磨此事。今日在此巧遇,朕想征求一下伯母与皇嫂的意见。”
“……陛下之意如何,还请示下。”张太后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他。
“第一个方法,要等。”朱厚熜对夏氏微笑了一下,“明年选秀大婚后,若以嫡子或长子过继,恐怕群臣谏止。因此,只怕至少是三子、四子甚至更靠后了。”
想着皇家子嗣之难,夏氏脸色微微一白。莫说生下来就是皇子,真要个个都不夭折,第三、第四个皇子只怕也是数年后了。
“第二个方法,就是现在就从小宗择幼子继嗣。”朱厚熜看向了张太后,“查查宗人府中宗亲名册,议定合适的孩子,把仪礼办了,名分也就定了下来。这个法子快,但过继之后恐怕就要提前册封亲王,尽快建藩就藩。”
朱厚熜说完就看着她们。
张太后勉强笑了笑:“这件事,我与庄肃皇后也商议过。终究还是要封王就藩的,都是朱家血脉,确不宜再为陛下平添烦忧。”
“如此说来,伯母和皇嫂都觉得第二个法子更好?”
张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当日谢笺到后,蒋大学士便曾言明其中隐患。以陛下骨血相继,将来只怕始终还是会起纷争,这样也好。”
朱厚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每天还跑过去问候也让张太后越来越受不了。
她已经不再是这个皇宫里地位最高的女人,因此这宫墙也就越来越像牢墙了。
“既然如此,朕便交待下去,开始筹办此事吧。”朱厚熜笑起来,“先找好人选,再商议于何处建藩。”
又闲聊了几句,朱厚熜开始往回走。
他知道对杨廷和是不能过多猜疑的,那会形成恶性循环。历史上杨廷和虽然曾和宁王有些来往,但后来被嘉靖用大礼议折腾得致仕、儿子都被流放了,也不曾再筹谋什么。
两广之事,只是杨廷和最后一搏,想要朱厚熜看看大明地方的实际状况。
但因为朱厚熜对海洋的重视,因为现在一些暗中黑手的引导,这件事毕竟还是产生了连锁反应。
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王左查到的寿宁侯张鹤龄的师爷管家:方沐贤。
张家的生意,张家如今的许多决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现在,张家除了徐鹏举,除了朱厚照的国丈夏家,后来还与前任阁臣李东阳成了姻亲。
如果朱厚熜没记错,将来张家还会和孔家结为姻亲,张延龄的女儿嫁给了下一代衍圣公。这个衍圣公的母亲,却是李东阳的女儿。
曾弹劾张氏兄弟的李东阳,却对这桩婚事没意见?
以张家兄弟的脑子,岂能有这样大的格局?以他们的国戚身份,又岂能让李东阳和孔家这样的文坛大咖与之结下如此级别的关系?
而这个方沐贤,在王左的多方查访下,竟然似乎与当年的方孝孺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关系。
偏偏最近,祝枝山早已写成数年的《野记》还是在江南被越来越多人议论。其中的主角,不就有“藩王继统”的朱棣吗?
回到了乾清宫,朱厚熜远远望着南面。
文渊阁里的六个人,全都慑服于他的“英明神武”之中了吗?
更远的东南,是哪些人有不可言说的心思,又或者被某些人利用了?
从藩王宗亲中选择一个人作为朱厚照的继子,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新变化?
“叫张镗来。”
……
东缉事厂改成了内察事厂,杨廷和他们之所以同意的原因在于一个重大变化。
原本的东厂由太监提督,有不经三法司直接缉拿臣民的权限。
而现在的内厂,在过渡完成后将只由勋臣武将统领,其后职责只是稽查可能散布到大明的敌国秘谍、反贼。与之相对应的,还有一个外厂,如今已经撒向了南洋。
终日始终是阴影般存在的厂卫,至少从明确的职权上少掉了一个让朝臣不安的机构。
那么现在东南谜局背后的黑手,就已经是内厂明确可以去办的一个大桉了。
张镗其实也不懂这样的内卫该怎么去操作,朱厚熜虽然不是专业的,但毕竟有很多后世见解。
另外,他的内帑暂时充裕。
乾清宫东暖阁里,张镗一直呆了两个多时辰。
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凝重。
对他来说,这是全新的领域。但从皇帝之前的密授机宜以及拨给他使用的银两分量里,他知道这可能是为陛下稳固住皇权很重要的一个桉子。
内厂得有自己获取情报的新渠道和新方式。
原本的东厂番子们全部被召了回来,在东华门之北的原东厂衙门里,没有外人知道里面在做些什么。
而国策会议上,从宗室里选人过继到朱厚照名下,尽快封王就藩自然是稳妥之举。
事情交给了礼部和宗人府。
“如今皇兄丧仪已毕,嘉靖元年将近,朕也虚岁十六了。”朱厚熜在宝座上说道,“张孚敬请奏于广东开始预选淑人,明年以此宣抚广东。众卿以为可否?东南是否也可以提前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是否不妥?”朱厚熜问道。
严嵩咳了咳:“国本重事,自是应当。只是陛下,如此选秀,岂非过早定下人选?既如此,恐失了太祖所定从良家选取本意……”
他的话并没说透,只是说这样搞政治意味过浓。
实际上大家心里觉得古怪的点还包括:你是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终于开始想女人了,竟然开口就是为了配合政治动作?
现在先从广东、江南预选淑人,毫无疑问是安某些人的心或者分化之。
不够分量的,需要被安抚吗?够分量的,还称得上普通良家吗?
那将来的外戚风险呢?
朱厚熜想了想之后说道:“朕倒以为,防范外戚干政,还是得靠对外戚的管理制度,而非仅仅从源头上完全选取根基浅薄的人家。一朝成为外戚,骤享荣华尊位,德才不能配的危害更大。本身有一定根基的人家,或许更识大体一些,只需要如何从制度上防范外戚在当朝或者新旧朝交替之际为祸就可以。”
御书房内的众臣肌肉记忆来了,感觉这又是一个牵涉很广的大课题,那是不是要商议很久?
“陛下,莫不如还是依祖训选秀吧。如今先帝丧仪已毕,为固国本,选秀自是迫在眉睫。然此时便预选淑人,恐天下有人因此议论。”王琼忽然说了一句。
“议论?”朱厚熜看了看他,沉思片刻就说道,“可是指当前情势,有些人会因此说皇兄新丧未久就选秀大婚,于礼制上有可堪斟酌之处?”
“此前有内臣假意预选淑人,言官还曾弹劾其事。”王琼深深地凝望着他,“臣以为,不如等明年吧。陛下今日有此意,臣等已心安,知陛下心中有此大事。”
朱厚熜笑了起来:“朕心中自然是有这事的。至于此事之议论,朕此时提出来就是想看看有哪些人会议论。皇兄本因无子嗣而选立朕继大统,国本岂非当前头等大事?至于预选淑人一事,也只是先局限于广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因此而议论者,若非浅薄迂腐,便是另有心思。众卿以为然否?”
杨廷和等人心头大凛:宗亲择子嗣过继给正德皇帝,还有在东南、广东先预选淑人,无不针对当前谜局。
谁会跳出来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