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凌非与张氏都填饱了肚子,就算是在干草堆中凑合了一夜,小灶房又四处漏风,气息里飘荡着牲口的腥臊,但两人都睡的很熟;第二日醒来,凌非还是有些懒洋洋的,不过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后,立刻意识到了此时已不同往日,银烛、白露还没有消息,顿时睡意全消。
发髻凌乱还挂着干草,凌非就与张氏顾不上梳洗,也无需更换从未脱下过的衣裳,随便塞了些昨夜剩下的干粮,就向寡妇打了个招呼,出了院门,直奔镇外而去。
在离开逸云宫前,凌非按着张氏的提议,与银烛、白露约定了会面的地方有两处,分别是在符镇商铺云集的西南角的酒肆附近,以及镇子一里外的茶铺。当时并没有清晰的说明了酒肆与茶铺的名号,只因为凌非与张氏考虑到这几年的动荡又经历了改朝换代,只怕会有不少变数,因而还需届时随机应变才是。
昨日凌非与张氏赶往符镇的途中,便已经确认了那家高悬着一个已有些破烂的“茶”字的小茶铺,依然开在官道边儿,供路人歇脚喝完茶水解渴,只是茶铺的位置与张氏记忆中稍有偏离,而茶铺似乎也易主过了,这会儿经营的是个小个子的干瘦老头,总是咧着一口缺了好几颗的黑黄门牙招呼往来的商旅,又跑前跑后端茶送水;他还有个正值壮年、体格壮硕的儿子跟着,只是一副好吃懒做的样子,总躺在一张残破的矮榻上打瞌睡,唯一的作用就是震慑那些没钱买茶的流民,令他们不敢轻易动茶铺的歪点子。
因为茶铺就开在官道一旁,从京城往符镇只要顺着这条官道就能瞧见,因而急于得知银烛、白露消息的凌非与张氏商量后,还是决定先到镇外的这处茶铺里候着。
凌非原以为这会儿来的已经很早了,她还略有些担心她与张氏在空荡荡的茶铺中会显得很是突兀,可没想到,茶铺生意极好,早就坐满了客人,她们两有些肮脏蓬头的流民模样,还惹来了老头儿壮硕儿子的瞪视,直到她们摸出了几个铜子递给老头儿,那人才扭转了视线继续打他的盹儿。
老头笑眯眯的收好了铜子,给她们折腾出了张缺角的小桌搁在茶铺的角落里,又从别的客人脚下找出了两张条凳招呼她们坐下,上了茶水,就去别地儿忙活了。
凌非就着滚烫的茶碗暖了暖手,伸着脖子就向着中京过来的方向眺望,看了好一会儿,想起自己与张氏来到符镇的时候都是在午后了,此刻时日尚早,她不仅有些好奇的往身边张望了几眼。
因为茶铺与符镇不远,在这里休憩的不仅是商旅,也有送往践行的、等人的,闲着无事,几个人凑在一起就磕牙闲聊,说的段子消息南来北往各处都有,杂乱的口音与唾沫星子混淆在一块儿,凌非努力的竖起耳朵,试着听听有没有宫里传出的动静。
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还是昨日皇帝亲征一事,由此有些个商人模样的又说起北方的生意来,有的担心的已经说这段日子已经不敢往北方跑生意了,也有的却说那才是个赚钱发财的大好时机,言谈中却少有对战事的担心,看来周元在北疆镇守多年,却也不是落得虚名,更何况中京远离北疆,这里的百姓几乎没有遭受到过草原人的袭击,对草原人的印象更多停留在说书人的描述之上。
说着,自然也有人提及眼下离开了皇帝的京里,由刚过弱冠之年的太子监国,大臣辅政。不过,这些市井之人也不懂议论什么国政,只是瞎说一些不知从哪儿流传出来、又经过了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
“你们听说过没,那太子刚与郑家订了亲,这聘礼都还没放热乎,就嫌弃人家郑家女儿,美则美矣,贵则贵矣,但总少了那么一分儿韵味!就是那……韵味!”那人边说还边挑了挑眉头,意味深长的怪笑了起来,周围立刻响起一阵会意的哄笑。
“别听他瞎说!太子爷啥时候和郑家闺女定亲了!明明太子爷正和郑家掐架呢,听说皇上去北方了,太子爷手握大权,可是要对郑家下手了!咱们与郑家有生意往来的,都得多留个心眼了,免得到时候一锅端了连带着倒霉!”
“真的假的?不过老子也听说,太子爷的女人好像是皇后族里的,好像还是太子爷什么表妹来着!这真是亲上加亲。不过……”这人“嘿嘿”一笑,故意用轻微的声音再继续道,“太子爷的女人,没有一万,那也有八千了!这才叫男人!都叫什么良娣、良媛、奉仪什么的,名儿有点怪,不过那可都是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哪!”
“你还别说,咱有个哥们儿在京里‘那地方’给有钱人牵马讨赏的,他喝了酒好几次都说,他连太子爷的马都牵过!他说太子爷可是那里的常客,那几个最红的头牌,可都是太子爷的‘入幕之宾’哩!”
秽笑更是肆无忌惮的散播开来,引得茶棚外官道上的路经之人都频频侧目。越说越是污言秽语,凌非就算穿着少年的装束,这会儿听在耳里都觉得有些害臊,只是那些人声音又大,躲也躲不开。好在他们只是过过嘴瘾,说不多久,各自该散的散了,新加入的又带来了新的话题。
凌非在宫里的时候,几乎没见过几次那早已住在东宫里的太子,只是印象里,太子也算是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哪里有这些人口中的不堪;但她也没心思去考虑这些,最令她安慰的是,到了这会儿,偶尔也会有京城方向过来的人进茶棚喝碗茶水,说些京城最新的传言,但都没有宫里的消息,更没有逃妃、追兵一类的迹象。
由于给足了茶钱,凌非与张氏在茶铺里坐了几乎一日,老头也没来驱赶她们,甚至还热情的多次给她们添了热茶;而且茶铺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她们等人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他人的瞩目。
可是直到日头西斜,老头都开始准备收摊回镇子上了,再晚了只怕就进不了镇子的门了,银烛和白露的影子却都没有现过。
凌非与张氏都已经很是担心了,不过她们尽量往好的地方想,想到通往符镇的路并非只此一条,而且她们相约的地方还有镇里的酒肆,于是,带着剩余的希望,她们返回了符镇。
只是在镇里最热闹的商街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把大大小小的酒肆都寻了个遍,依然没有任何银烛、白露来过的迹象。当天色完全的黑沉了,失望又担忧的凌非与张氏才不甘的返回了寡妇家中,好几次在路上,凌非忽然又想折返过去再寻一寻,没准她们晚到了也说不定,可还是被张氏阻止了——为防流民乱窜,镇子的大门早就关上了,就算此刻到来,也进不了镇子了。
“你们娘儿两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回来了?”寡妇见两人回来显得很是惊讶,口气也很冷漠。
“昨儿给的一贯钱,说好了是借住两宿的!”就算昨日那会儿谈钱的时候,凌非没那闲功夫斤斤计较,可这时一日的失落加上寡妇的口吻,也让凌非不禁有些开始气恼了。
“知道知道!两宿就两宿!不过昨儿也说明了,这儿可没东西招到你们,昨儿一样,今儿也一样!”寡妇撂下了她们,摔着门就离开了,还不忘抢先一步把灶房里蹲着的一锅鸡给端回了房里,生怕晚一步就会被瓜分似的,连片儿菜叶子也没给她们留下。
凌非与张氏早已在街上吃过了汤饼,也懒于与寡妇计较,只是悄声继续谈论着银烛、白露,寻思着明日该如何是好。不过因为凌非当初没有与张章说定帮助银烛、白露脱逃的确切时间,只是让张章尽力而为,因此她这会儿也只好这么安慰着自己与张氏,想着可能张章还没寻着适合的时机,帮助她俩脱身。
因为担心,加上昨夜休息的尚好,今夜两人都没有太多的睡意,而那寡妇也一直没有安静下来过,之前先是在门口到街上吼着儿子回家吃肉,但她那宝贝疙瘩一直没有回来的动静;到了半夜,才听到那边屋里忽然爆出了的大骂之声。
“天杀的小畜生!老娘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小畜生来!给你娶媳妇儿的钱你都丢到了赌桌上不说,这会子还想来偷老娘的嫁妆去翻本?!你这个小畜生,你还让不让你娘活了!你老娘前些年起早贪黑的伺候你那死鬼的爹,还没歇口气,就给你这小畜生快折腾死了!这好端端的一个家,原本还有些家底,让那死鬼送了大半给郎中,剩下的又都给你赔上了赌桌!小畜生,你干脆给老娘来上一刀,痛痛快快的死了得了,也别让老娘以后看着你被讨债的人给打折了腿挖瞎了眼!”
寡妇先是大骂,又接着嚎哭,最后一边儿骂又一边儿哭,还不时的摔砸着什么,令原本夜里寂静的邻里周围都炸开锅了,狗**叫响起一片来。
只是或许左右街坊都早已习以为常了,并没有人过来问上一句,只是到最后,有巡夜的军士经过,不悦的拍门呵斥,寡妇这才抽抽泣泣的收小了声音。
等到寡妇那边听不到哭声骂声了,似乎只剩下一些整理东西的细碎声音,凌非与张氏商量了一下,决意再花些银钱继续住上几日等候银烛、白露,只因为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实在困难,也只能试着在寡妇这边再忍耐上几日了,正好听起来寡妇的宝贝儿子又赌钱输了,想必他们应该不会拒绝。
因为张氏对寡妇极有意见,见面说不上三句话脸色就不好,凌非便没让张氏一同跟去,反正也就是一个小院里挨着不远的两扇门。
然而,当凌非路过寡妇屋子门侧的一处窗下时,听到里面传来了低低的交谈之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与刚才大喊大嚷成了鲜明的对比。
凌非原本也没在意,或许只是寡妇继续接着教训儿子罢了,不过显然这时候进去不太和时宜,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回去,至多到了明日早上,再与寡妇协商。
可是,这时窗内传来的隐约字眼:“儿子,你说把他们卖给人牙子?!”寡妇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的稍稍高了点儿,这才让凌非听了清楚。
凌非还不能肯定寡妇口中的“他们”所指,但是显然里头的这两人并不是在谈论什么好事;她不能不多个心眼,收住了脚步,静下心来,附在窗下靠着墙更仔细的听去。
“儿子,这怕不妥吧!那可是两个有腿有脚的大活人,那小子虽然瘦弱了一点儿,若是急了真与咱们拼命,那也是个小子呀!又不是闺女。”
“管他小子还是丫头呢!娘,你听我说,咱们给了人,人牙子给了钱,至于人领不领得走,那就不是咱们的事了!那些人牙子有的是法子哩!”
“这……他们哪儿来都不都知道,能行吗?”
“嗐!这年头还不都这样;娘,你瞧镇外那些流民,谁人不卖儿卖女的,咱们赶紧出手,否则别说卖个好价钱了,这人走了,咱们到手的银钱可都飞喽!”
“儿子,还是不好吧,你小子到底欠了多少赌债?那些人牙子也都精明的很,要不老娘再去刮刮他们娘儿两油水也就是了。”
“得了吧,娘!他们哪还有什么油水,昨儿夜里我就偷偷溜进去瞧过了,那包裹里就几件破衣裳,三两个铜子,我都懒得取!”
“好你个小子!你都下手过了,这会子才告诉你老娘?!”那寡妇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不过似乎不是在指责儿子的行窃行为,只是抱怨他没捞着好处,或许也在怀疑,是不是儿子偷了银钱却不肯拿出来分给她。
凌非惊怒交加,不仅是这寡妇与儿子话中想卖的人明显是她与张氏,而且昨夜由于她们睡的太过深沉,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已经翻过了她们的包裹!好在她们重要的东西都是贴身藏于内袋,包袱里原先也只有干粮和粗布衣裳,加上散碎的银钱这两日也用了些,因而算是没被这寡妇的儿子发现任何异样。
她咬牙切齿,只想敲开了屋门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他们的贪得无厌,可是她也明白,寄人篱下,她与张氏的身份又决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除了忍下这口气,也没有其余法子了。
她也不再听那两人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了,无非是商议这去哪里寻可靠的人牙子一类,她无声的向灶房走回,回去的这几步路,却尤为沉重且变得极为漫长。
她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与张氏立刻走人,但大半夜的,街上就算不像是京城里那样有宵禁,但根本无人往来,除了巡夜的官兵,她们游荡在外定然会被官兵发现,而她们也没有地方可去了,这时候哪里还敲的开另一户愿意收留她们的人家。
一时无措的她,在狭小的院子里,就在灶房的门外站了许久,直到某个决心下定,才推开了灶房的门,进了去。
凌非把听来的这事与张氏一说,果然张氏的反应也与她最初相同,简直是一刻也再待不下去了,只怕随时都会被人卖了却自己还不知情。
但她却按住了张氏。
“张嬷嬷,我想过了,其实这或许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她平静的说道。
张氏一愣,有些难以理解凌非之言指的是什么。
“眼下流民遍地皆是,卖儿卖女的随处都是,咱们昨日都也遇见了;这些流民又还有多少说的清出生还带着户籍证明的,人牙子自然有法子解决。咱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就算暂时入了哪家为奴为婢,届时就算宫里查起来,只怕都以为咱们已经远走高飞,或许就像上回那样直奔广南去了,可不会想到,咱们或许就还躲藏在京城附近,天子脚下呢!”
张氏有些听懂了凌非的意思,可是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在她看来,她的主子如此高贵的身份,就算落魄民间,怎么也不能卖身为奴呀!张氏一时无法接受,连连劝阻凌非,甚至说如今周元北伐,南方必定蠢蠢欲动,再往广南也未必不是个好办法。
凌非只想摆脱绯祥帝姬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再去投靠凌朝旧部呢,她努力的向张氏继续解释道:“这几天我们还要等候银烛和白露,也不知她们那怎样了,万一……不管怎么说,没个准信,我们无论到了哪儿,这心里也总是安不下来的!但留在京城附近,没个着落却也很是危险,万一遇到户籍排查,或是遣返流民,没准咱们的身份就可能会露出马脚了。与其躲躲藏藏的,不如与那寡妇说开了,顺了他们的意,就让他们以为咱们穷困潦倒不得不自愿卖身;等风头过去了,要是宫里没了动静或是有了其它有利于我们的情况,我们身上带出来的这些银钱足以赎身,届时再做将来的打算,岂不是更加稳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