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抽搐。
琼兰的脑海里思虑万千,一些久远的回忆在渐渐涌上心头。
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家中有一弟和三个姐妹,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女孩子最是容易遭罪的,特别还是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土村子里。起初,弟弟每天只吃一个包子能管饱的时候,她和三个姐妹尚还能喝上几口没有什么米的粥水,后来他渐渐能光着屁股跑了,家中爹娘意识到她们几个姐妹只喝几口粥水也并不能让家中其他人管饱的时候,邪恶的念头便在他们心中诞生了。她的大姐姐被卖给了一个七十多岁的大老爷做侍妾,换回来了十二串铜钱,这钱还没被捂热呢,可能是爹娘们尝到了金钱捧在手中的快感,二姐姐也很快被卖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时小小的她手里捧着爹娘用卖二姐姐的铜钱换回来的热馒头,她死死攥着它,试图用手中的温度来挽留这个馒头的热度,她隐隐觉得,一旦这个馒头凉了,她便也要被迫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了。只可惜,馒头始终是馒头,她始终还是她,馒头不会因为她的手而保持温暖,她也不会因为馒头的冷热与否而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个月之后,她还是被自己爹妈卖给了一个人贩子。
这个人贩子是个猥琐汉,除了干贩卖人口这些阴损勾当外,还是个好色之徒,不知道多少被拐卖来的少女都被他糟蹋了。而她虽然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恹恹的,但幸在长相还算出众,成了少数能幸免的小姑娘之一,毕竟这个男人爱色,但是更爱钱,漂亮的小姑娘且又是未开'苞的,最能讨那些大老爷们的欢心和勾起他们的征服欲了,若是其中几个能被看上,那银子可是花花地来啊。
但这个人贩子并不是个安分的,虽然不能真正要了她,却也不妨碍他对她动手动脚。她都不知道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有一天等她突然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人贩子已经光着屁股死在一片血泊之中,致命伤是心口的扎心一击,而她的手中则紧紧攥着一柄带血的剪刀,她吓得赶紧扔掉了手中的剪刀,心中害怕不已,虽然惊魂未定,但是她也知道待在原地不是个好主意,寻定心思,她马上从窗口择路而逃。
当时她身上都是那人贩子的血,按理说是该先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了的,可是她再没有胆子去偷,更不好意思光着,便一咬牙,捡了根尖锐的木块狠狠扎入了自己的臂上。
那几日,怕是她此生最难熬的几日了,人贩子在客栈被杀,因为他是个死人,或许背后也是有几分背景的,他挨千刀的身份没有被揭露不说,她还被全城通缉了,她如同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生怕露出什么马脚。
她杀了人的第十九天,她虽然看上去很狼狈不堪,先前被她自己扎伤的手臂不见好还化了脓,那味道是比茅坑里面的石头还臭,任何一个人都对她避之不及,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她本该是难过的,但是她那天反而很开心,她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那是她看到这辈子的第一缕曙光的日子。
“妹妹,跑慢些,你摔着了娘亲可要责骂我们了。”
“摔死了正好,整日跟个窜天猴似的!我说爹娘他们就是偏心眼,我们离家出走三天都没有人问一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逛个家门口还非要我俩跟着,我在家照看药草看得好好的,我也有我的事情干的呀!凭什么让我也出来看着她?她是没长腿还是没长眼睛看路啊!”
“略~就凭你打不过爹爹,也打不过我!”
一个娇俏的小女孩做着鬼脸嬉笑着,蹦蹦跳跳地从她面前跑过,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风格迥异的小少年,其中一个正呶呶不休十分气愤地说着什么话。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却是被那小女孩吸引了去,那小女孩长得可真好看,比她在土村子里和这街道上看到的所有小姑娘都好看。
当她意识到自己投过去的眼神中有向往和惊艳意味时,马上就收了回来,可是她似乎还是成功惹上了对方的注意。
小女孩倒退几步回来,漂亮的丹凤眼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她看。
“我去,看这个小乞丐做什么,她好臭啊!我们快走!”方才还说个不停的矮个子少年立马捂上鼻子。
在小女孩明亮的注视下,她又是羞愧,又是紧张,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去背对对方。
小女孩轻笑起来,如同铃铛一般清脆悦耳。
良久,她却突然说了一句让她瞬间毛骨悚然的话。
她道:“怎的?杀人你都不怕,还怕我看你?”
她吓得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会……
小女孩上下打量着她,啧啧称叹道:“真是个做暗卫的好料子。我还道能在京都杀了人而遁觅无踪的,怎么也该是位武林中人,怎想竟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这避人耳目的手法了得不说,胆识也是极佳的。”
是啊,谁会想到,跪在街上的这么一个凌乱不堪的小乞丐,会是一个杀人犯?
“能不佳么,都光明正大地跪人家大街上了。”矮个子少年吹胡子瞪眼。
“邵青,你少说两句。”另一个儒雅少年似乎是二人的兄长,见状开口轻斥。
“嗤,一个卑贱的小乞丐,还说不得了?”矮个子少年不屑一顾。
“你是如何……不……不要抓我……我不是故意的……”她不敢看那小女孩,埋着头浑身战栗起来。
“我闻出来的,你虽弄伤自己,让人乍一看以为这衣服上的血是你自己的,可是还是瞒不过我的鼻子,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的血腥味,腥臭程度差得可远了。”小女孩俏皮一笑,点了点自己的高挺鼻梁。“而且你的眼神很不简单,让我觉得你很不一般,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证据,所以我方才便开个玩笑,没想到竟然真诈到你了。”
所以,是她自己露出的马脚?她心中懊悔不已。
“你……你要把我送官吗?”她心慌意乱,小声嗫嚅道。
“送官?”小女孩丹凤眼一眯,她年纪虽小,可因为是个美人胚子,此时已别有一番风情。“也不是不会。只不过,我觉得你还有更大的用处,若是你肯发誓,誓死效忠于我,我便救你一命,并且让你脱胎换骨,保你日后平步青云。”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似乎这个小女孩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若她是个好人,便算是带她脱离苦海了,若她是个坏人,那也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大不了也是一死以求解脱罢。
她抿嘴道:“若小姐您真的能救兰儿一命,兰儿愿生生世世,追随小姐,万死不辞。”
小女孩得意地笑了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小的姓李,名兰儿。”她低着头。
“父母尚在?”小女孩又问。
“……尚在。”她沉默了一会,答道。
小女孩嗤笑:“双亲尚在,却任由你一个幼女孤苦伶仃流落在此,想必也不是什么值得敬爱之人,既然你跟了我,我便要把你变成一个暗卫。第一个效忠于我的暗卫,可得非同凡响,所以‘李兰儿 ’这名字不要也罢,以后你就叫琼兰吧,琼有美玉之说,我不会看错,你绝不会是一块石头。”
说不出为什么,听了这么一番话,她的心中就是觉得隐隐欢喜,忙磕头言谢。
如今想来,那应该是第一次被人放在心上,给予期望的感觉吧,哪怕她给她的,只是一个下属的身份。
后来,她便来到了邢府,和邢傲雪一同接受暗卫的训练,她悟性很好,加上身子骨也强硬,所以没有花几年时间,她便成为了暗卫候选人中的佼佼者,但是这并不够,如果不真正成为暗卫中最出色的,那么是没有资格站在暗卫下任继承人身边的。
邢傲雪因为天资聪颖,早早就迈入了暗卫的行列了,所以她们后来再没有待在一起。
有时候她会想,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忘记了她曾经捡过一个小乞丐回来,扬言要让她成为第一位效忠于她的暗卫。
许是为了当初许下的承诺,又许是她心中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又或者是为了弥补心中的不甘,等她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踏入了万里挑一的暗卫行列之时,她原是想找邢傲雪禀告这个好消息的,却被告知邢傲雪早就被派去执行任务了。
那一去,就是三年。
她等了她三年。
可等终于有机会相见时,却是在将军府中,那张灯结彩的婚房里。
她穿着华丽的大红袍,头上带着金碧辉煌的凤冠,单薄的身影看上去既孤独又冷傲。
她身上散发的气息,和琼兰记忆中的模样恍若二人。
她用着陌生且寒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她,朱唇微启:“你就是大人派来跟我的?”
从前都是听她喊邢瞿老作爹爹的,此次一见,却为何如此生分了。
但真正让她愣神的,并不是这个。她在想,为何她是这般的问话?不过几年时间,难道你就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邢傲雪见状,目光更寒了,语气冷冽:“我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
她赶紧低下头,忍住眼里的酸意,声音沙哑地回道:“是的,主子。”
“你叫什么名字?”
熟悉的问话,却是已然陌路般的语气。
“禀主子,属下叫琼兰。”她强忍住话语的颤抖。
“倒是个好名字。”女子嘴角冷冷一勾。
是啊,因为取这个名字的人,正是你啊。
她心中泛酸。
她当初不明白,为何她可以被遗忘得如此之快,是因为她太无足轻重吗?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恪尽职守,呕心沥血,试图重新走到邢傲雪的期望里,只是不管她有多努力,那个人的眼里都真的不再有那个小乞丐了。
她的眼里,由始至终只有一潭死水,和深不见底的冰冷。
如今听眼前这个男人一番说道,她才醒悟。
她心中那个嫣然含笑的小女孩,竟是不再了吗?
亦或者说……
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