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有些迷蒙的夜空,不知何时逐渐被厚实的乌云所覆盖,显得几分深幽几分压抑,像是印证什么,天际间一道巨雷骤然响起,明亮的闪电瞬间划破原本漆黑的夜空,一阵暴风骤雨蓦地袭向京都这片大地。
雷电声轰鸣的夜色中,两道黑影前后紧随着,身形穿梭在瓢泼大雨里,最后猛地一头扎入了一间破庙之中。
眼前这间破庙早已四面通风,屋顶早就破败不堪,到处积满了厚重的灰尘,加上遭遇雷雨天,零落的屋瓦下几乎四处都滴答着水线,目及之处都湿哒哒的,也难为还有人寻着了一处稍干的地方,生起了一个火堆。
柴火光摇曳不止,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的声音,但是其间就是了无人影,任凭外面的狂风暴雨有多凶猛,丝毫也吹不熄这一簇火光,不禁让人觉得这破庙中透着几分诡异。
方才雨中疾行的两道黑影此时在庙中现出了身形,只见其抖了抖身上的水渍,定睛一看,原是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
较老的一方,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除下斗笠的他,露出了一张略带傲慢的面容,但见其一双眼睛虽深深地陷了进去,却闪烁着深沉的光芒,可见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中年男人看了看地上燃烧中的柴火,又张望了庙内一眼,分明可以两眼看尽的四周,却是空无一人,令他不由皱起了凝重的眉头。
中年男子身后的年青男子也跟随自家父亲的动作,除下了一身的琐物,有些泄愤般狠狠扔到了一旁。
年青男子开始片刻的整衣敛容,如刀刻一般英俊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耐,似乎并不能接受自己此刻略显狼狈的模样。
这一老一少,正是阜云国的当今丞相左千刃与他的儿子左雁山。
“哼,咱们京都那么大,哪儿的好地方不约去,偏生约在这山野郊外鸟不拉屎的一间破庙里,爹,您要见的那个人莫不会是戏耍咱们来着吧!”左雁山表情阴鸷。
他毕竟也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去哪儿不是有好马和轿子相送,今日竟然让他跟些难民一样披着厚重的蓑衣和斗笠在雨中奔波,高傲如他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猴子一般被人耍着看,心中自然是有气的。
加上他是丞相之子,他爹的位置在阜云基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说话向来毫无遮拦,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今天要见的是何等可怕之人。
但左千刃不一样,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今天见的根本不能算是人!哪怕他有跟对方硬气的底气,也没那个和对方硬气的本事,他可以c着脸面与对方唇枪舌战,却万万不能真的惹恼了对方,毕竟他个人对罗九国而言还算是有用处的,但他这傻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似是对左雁山的埋怨有所回应,庙外狂烈的风吹得更加激烈了,刮得破庙外悬挂着的几块残布猎猎作响,隐隐还有一股腥风掠进了庙中。
左千刃马上脸色一变,转身便给了左雁山一个耳光,斥道:“孽子!休得胡言乱语!还不快快给国师致歉!”
左雁山生气地捂着脸,瞪着从小到大虽对自己严厉,却也从未打过他脸面的父亲,如今竟然仅仅因为一句话就对他动手:“咱们阜云哪来的什么国师……”他在府里待着好好的,左千刃二话不说就把他扯了出来,又什么都未与他明说,遂他对要见何人,要谋何事,根本一无所知,怎的突然生出来这么个国师。
他话刚落音,一阵刺耳难听的桀桀桀笑声便在空荡荡的破庙中骤然响起。
“左丞相,看来令郎的立场很令人堪忧啊。”一道嘶哑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响了起来。
左千刃和左雁山二人均觉庙中原本流动的空气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是怎么一回事,破庙中便陡然多出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连衣袂都未见一丝晃动,仿佛这俩人一直就站在原地,只是他们没看见罢了。
方才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位黑袍人,一身黑袍从头盖到脚裸,兜帽压得很低,叫人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手执的那根蛇头杖两颗眼珠不知道是何材料制成,居然迸发着幽幽的红光,仿佛活的一般,死死盯着来人,真是叫人看上一眼都忍不住背脊发寒。
而另外一位年轻的后生,生得倒是丰神俊朗,一身白衣搭配挺拔的身姿恍若天仙,只是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憔悴,眼底还有些泛青,仔细一看,似乎还是扑了粉的。
这两人便是在阜云蛰伏甚久的九道斋和方扬止。
对于一身诡秘气息的九道斋,左雁山心里是有几分危机意识的。
但对于方扬止,他就忍不住嗤之以鼻了,他身为一个沉浸武学多年的人,对方眼皮上有几根睫毛他此时都能看得清,对于方扬止脸上的异常,他自然也能看得出来,他心想一个大男人还学人姑娘家一样扑粉,又不是哪家贵女豢养的面首,怎的这般娘里娘兮,可别是个兔儿爷吧。
于是在互相打量的瞬息之间,方扬止在左雁山心中便落下了个虚有其表华而不实的娘娘腔形象,对方扬止不由多了几分轻视。
而方扬止在看向左雁山的眼神中,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憎恨。
方扬止自然不是什么兔儿爷了,但他是罗九国的舜华公主的驸马爷。
他娶的这位舜华公主在罗九也是一位出了名的人物,不是说她有多少丰功伟绩,而是因她的性子与相貌颇像如今的罗九国君,遂甚得他们圣上的宠爱,为人便有些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这些形容词放在她身上都还是好的,因为她还豢养了上百位面首,年少之时便流连花丛中,每日都有不同的美男子贴身侍候,生活是十分的放荡不羁,这在罗九国中也不是什么隐秘的传闻了。
方扬止凭借的是自身比舜华公主那上百位面首更加出色的相貌与颇深的心机,最后才从中一跃而出,成为了她独一无二的驸马。
可即便成了舜华公主的驸马,他也不是高枕无忧的,因为那堆面首至今还安然无恙地被舜华公主养在宫外好几处别院中!虽然有了他,她外出的次数是少了许多,可是她如今都有了他这个正宫了,她依旧没有丝毫要遣散那堆面首的意思!如此不守妇道,三心二意,桀骜难驯之女子,他丝毫不怀疑这舜华公主若是日后遇到长相比他更好的,便会一脚把他踢开,他这驸马的位置依旧可随时易主!
好就好在,他与她是各有所图,她图他的色相,他图她的权势,若是真的倾心于这样一个女子,往后余生几十年岂不是要日日被气个半死?
方扬止想想,不禁暗自觉得庆幸,心底冷笑一声。
只是,他如今之所以能留住舜华公主的目光,先是因为这张脸,而后才是他的手段使然,若不是这张足够丰神俊朗的脸庞,哪怕他再有手段,舜华公主也是万万不愿多瞧他一眼的,所以方扬止不得不特别注重保养自己这张小白脸。
可怜他这段时期跟着九道斋吃尽了苦头,不仅三观被刷新了好几次,更是被九道斋手中那条恶蛟各种惊吓和恶心不少,整个人都瘦了两圈,脸都憔悴得快不成型了,想想自家那贪图美色的公主婆娘,从前他最嗤之以鼻的胭脂水粉,如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用上了,勉勉强强挽能救回几分他的颜值。
但是万万没想到,对面这个臭小子竟然嫌弃他!那厌恶的眼神,与从前他瞧舜华公主宫外后院那堆涂抹胭脂水粉的柔弱面首是一样一样的。
方扬止不禁暗暗勒紧了拳头,心中对左雁山的恨意又添了几分,凭什么这小子能高枕无忧地享受一切,他却要在外面苦心经营暗自打拼!
难道就因为他不是亲生的吗!
“义父。”方扬止收敛眼底深处的阴霾,上前一步,规矩地对左千刃拱手作揖请安。
“义父?”左雁山浓眉一挑,心想这个娘娘腔还和自家老爹有关系的?
“嗯。”左千刃冲方扬止点点头,上前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而后回首对左雁山解释道,“这是你方义兄,比你年长两岁,乃罗九国的驸马爷,咱们成大事少不得他从中帮衬。”
对于他这幅嘴脸,九道斋也算是长见识了,记得上回他与他单独会面之时,这位相爷还痛斥他们这位驸马是个小白脸,狂妄又自大,坏了他们的好事呢,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人家义父了?还一口一个义子叫的那般亲热,这心思藏得可真深啊。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只要这个老狐狸听话不碍事,还有半分利用价值就成。
“桀桀桀……左丞相,你约本国师与驸马爷到此,不会真的只为叙旧吧?你瞧这个地方破得,就连令郎都看不过去,还以为是咱们的不是呢?”九道斋咧嘴,冷嘲热讽道。
左千刃清咳两声,凛然正色地道:“还望国师大人有大量,勿要与这个混小子计较。也是左某觉得有些事情是时候让他知道一下了,遂才把他一起带了过来,因怕国师你久等,所以尚且来不及与他解释一二,便匆匆忙忙赶来了,所谓不知者无罪不是?”
“和黄口小儿有何可计较的,只是,令郎这张口‘咱们京都’闭口‘咱们京都’的,听起来可不太妙啊,咱们叁听听也就罢了,若是让主子听到,岂不误以为你有了二心,老糊涂了,分不清楚自己是哪边的人?丞相可得时时提醒他,别忘了咱们的根是在罗九!”九道斋桀桀笑道,语气中尽是不怀好意。
左雁山乍听九道斋口吐信息量这么大的一个秘密,一时竟然有些不能接受,脸上顿时闪过各种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他原以为自家父亲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是对阜云国上面那个位置感兴趣,如今听来,这一切都是为罗九做嫁衣?
听了九道斋的话,左千刃脸上的颜色有些不太好看了:“此话用不着国师提点,左某从未忘记过初心,一直兢兢业业地为咱罗九的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儿只是不知情,这才口无遮拦,相信主子不会为此而怀疑左某的忠心的!”
“那自然是最好。”九道斋咧嘴道。
他似是站累了,黑袍动了动,他抬头看了看破庙内,竟没有一把好的椅子能坐人的,所以他有些不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也不知是给谁打的暗号。
几人只听破庙外的各处木板似有什么飞快摩擦而过,若是一处有响动也就罢了,偏生是四处都有异动,仿佛是破庙被什么东西盘旋着,被骤然松开的感觉。
可左千刃父子分明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至于一直和九道斋待一起的方扬止,当然是知道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了,此时听到片刻的声,那张涂了白^粉的脸是越发的苍白了,挺拔的身形微微还有些发颤。
左千刃父子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气从庙外飞快一闪而入,落到九道斋身后,幻化成一条三丈长的庞然大物,盘旋两圈,最后抬起狰狞的带角头颅,双目凶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二人,哈喇子滴答滴答淌了一地。
但见那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外形,还有那漆黑的鳞片,还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左千刃父子终于意识到刚刚那股腥风从何而来了,敢情这东西方才就一直缠于这破庙四周,对着他们呼气呢……
父子二人想想,霎时便头皮发麻,陡生一股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虽然不知道这种生物究竟是何物,但见这玩意儿从无形到有形,从不见到可见,还长得这么可怖,一看就不是什么寻常之物!
分明是传说中的妖物啊!
左千刃勉强还撑得住,毕竟年纪摆在这,脸皮也厚几分,硬是强装镇定,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来。
左雁山就不行了,好好的一个公子哥儿,愣是被惊吓得两腿发抖,什么孤傲和矜持都被抛之脑后了,倒也不能怪他心生怯意,只是啊,哪怕他习武二十载,也没见过这种世面哪!
他此时深深地意识到,和眼前这黑袍人这种能操控妖物的世外高人比起来,他根本就是一块废铁!他爹之前及时拦住他的口无遮拦,是多么明知的选择!
方扬止看到自己所谓的义弟也抖成一个骰子样,心里终于平衡一些了,心想果然不是自己胆小如鼠,而是全部凡人看到这种可怖的妖物都会产生这种本能的反应。
方扬止这么一自我安慰,顿时心里也不那么怕了,毕竟比起左千刃父子,他待在九道斋身边的时间更长,这孽畜早已熟悉了他的气味,要打牙祭也是先吃他们两个。
于是他昂首挺胸,正气凌然,轻蔑地撇了左雁山一眼,鼻子一哼,也不知是想挤兑谁:“果真是个胆小鬼。”
左雁山耳聪目明,自然是听到了,不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该死的娘娘腔,也不知道从哪个山窟窿蹦出来认的义亲,还阴阳怪气的,真是令人生厌!
九道斋满意地看在三人脸上转换不停的脸色,也不顾那恶蛟身上有多腥臭,直接一屁股坐了上去,倚靠在恶蛟一只巨爪上,漫不经心地道:“左丞相,咱们可以直奔正题了,以你目前尴尬的处境,与本国师相见,怕是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吧,据我所知,似乎有不少势力都在盯着你相府的大门?你如此着急,莫不是主子给你下达了甚指令?”
左丞相其实很是受不了九道斋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是一个毁了容的牛鼻子,却总是踩在他头上呼风唤雨,无奈如今还有用的上他的地方,加上他自己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所以也不得不先劝自己忍声吞气。
他飞快敛起眼底深处的戾气,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呵呵笑道:“果然还是国师有见地,主子确实给我下达了指令,要你随左某一起去云南慕容家取点东西……”
“哦?”九道斋挑挑眉,逐渐眯起了眼眸。
他没记错的话,那在俗世中赫赫有名的云南慕容家,不正是慕容师叔的本家吗?
左丞相笑道:“此番邀你到此一聚,左某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上回五陵镇让那安小子逃脱了去,咱们相府便被将军府彻底盯上了,将军府那群有勇无谋的门将倒无妨,可那姓邢的婆娘和她手下那群暗卫可难缠得紧,如今不知为何,竟然还把那邢府牵扯进来了,邢府那个前丞相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他手下的能人无数,哪怕是国师你,也未必能在他手下讨得好果子吃,所以咱们这些人还是小心为妙,勿要在他面前漏出什么马脚,毕竟咱们的目标不是邢府,没有必要与他们有过多的纠缠,该防还是得防一下,毕竟他对不死人秘籍亦有所图……”
左千刃脸上阴霾涌聚,目光瞥向九道斋,发声提点道:“这邢瞿老可不一般,他要的不是从中分一杯羹,而是彻底的要把东西据为己有!不管是那云南慕容家,还是这权势滔天的邢府,哪块都不是好啃的骨头,所以左某恳请国师带着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与义子,一同前去那云南慕容家,一举把人和东西都拿下。”
左千刃脸上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那安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他的行踪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只要他一出城,不管他往哪个方向走,老夫都能了如指掌!不枉老夫等了那般久,想来是东西真的不在他身上,所以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不得不往他本家里去寻求庇护了。据左某所知,与国师你有过节的那个道士也一同护送着那安小子,国师何不去把一切恩恩怨怨都在那个地方了结了?”
九道斋嗜血地舔了舔嘴角,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把我那好师兄逮住,不愁我那好师叔不现身,就算他不在意我那卑贱的师兄性命,他也不可能不在意他本家人的性命,哈哈哈哈哈哈!”
“义父,你不一同前去?”方扬止不解地问道,虽然左千刃让左雁山跟着一起去,可他们俩毕竟都是年青人,阅历浅,若真的成了事,功劳怕都会算到九道斋这个老怪物头上。
“老夫需留在京都稳住这阜云国的皇帝小儿,他现在忌惮我忌惮得要命,若是发现老夫离开了京都,他必定会派遣死士跟随,他可巴不得老夫我在异乡横死呢,尽管他不一定能得逞,但是那些死士无孔不入,倒也烦人得紧,咱们暗地里行事,没有必要吸引过多的目光,有雁山跟着去,足矣。”左千刃露出高深莫测的怪异笑容。
左雁山听罢,脸上阴晴不定,目光落在九道斋和那狰狞的妖物上,心里是半点都不情愿,蓦地想起最近京都的一些传闻,脸色更是煞白了。
近日邢府这些司隶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原因是京都的街头小巷最近常常发生命案,细数都有了几十宗,于是连一向空闲的司隶都不得不被派遣出去办案。
他去侦查过的命案现场中,大部分只留下一些支零破碎的肢体或染满鲜血的衣布,有的更惨,只留下一滩黑血,毛发都没留一根,从那些残缺的肢体上仿佛被动物啃食过的痕迹看,加上他无意中捡到的几块黑鳞片,再看看眼前这条张牙舞爪的黑鳞妖物,他再想不到元凶是谁就有鬼了!
所以他爹到底让他跟着去干嘛!让他给这凶残的妖物做零嘴吗!
左雁山气得浑身发抖,眼眶都红了,今天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狼狈不堪,尊严扫地的一天,“爹,既然有这位方义兄跟着去,又何必多我一个!”
“放肆!让你跟着去就跟着去!自是有用得到你之处,哪来的那么多话!”左千刃瞪眼斥道。
左千刃向来说一不二,左雁山这个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了,不想再白白挨一巴掌的他只好噤声了,深深地低着头,眸中尽是不忿之色。
雨依旧淅沥沥地下着,把九道斋和左千刃二人断续商议的声音都渐渐掩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