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燕尾掷出飞刀,割断了安乐藏在暗处的媒介,破除了困住鸠重的阵法。
阵法破除之后,那迷魂香作为辅助之物,自然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
鸠重摆脱困境后,马上稳了稳心神,放出一丝神息去探究四周,却发现完全感觉不到屋内有丝毫的人气,不由勃然大怒:“燕尾,可是你把人给放跑了?!”
燕尾端庄的面容似笑非笑,从屋顶纵身跳下,轻盈地落到鸠重跟前,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辩解道:“鸠重大人,这话可不敢乱说啊,若是属下把人放走的,又何苦为您破除阵法,让您有机可乘?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哼,你行事就跟你爹一样,看起来大大咧咧,实际上疯疯癫癫的,谁知道你是安个什么心?留守的暗卫是老夫人授意你赶跑的,如今老夫人又被大人招了去,想必她定会另外安排人手留下,你人能在此,就很说明问题了。”鸠重戾气未退,语气沉重间,似乎意有所指。
听他这么一说,燕尾的笑脸逐渐挂不住了。
她阴沉着脸色,紧紧勒起了拳头,强忍住心中的怒意,沉声道:“鸠重大人,我爹当年与您同僚,你们俩人一同出行任务,只得您一人回来,我爹命丧当场,任务失误到底是谁之过,已然死无对证,罪责他背了也就背了,他的位子,您老坐了便也坐了,可逝者已矣,今日您再这般非议他,不觉得很是无耻吗!您对属下有百般的意见,属下人微言轻,能忍便也全忍下了,可您对老夫人也诸多猜测,试图谗言诬告,这可就是大不敬了!”
燕尾的话说得重极,可是鸠重根本没有放在眼内,毕竟他听命的是邢瞿老,至于邢老夫人,在他面前根本没有什么说话权,他听进耳朵里的,是燕尾前面积怨已深的那些话。
鸠重眼眸深邃不见底,嘴角扬起一抹冷笑:“罱风的死,老夫同样痛心疾首,至今耿耿于心,可那不是你处处与老夫作对的理由!如若不是有你爹这层关系,你以为你这个任性妄为的性子,处处顶撞老夫,能在邢府安然无恙活到今时今日?叫人想不到的是,你不但不对老夫念旧情这份心意心存感激,原来还一直对当年之事心存芥蒂,怨气满腹……看来,你这是潜龙在渊,只为等待时机,好给老夫来个一击毙命是与不是?”
燕尾眸中闪过一抹狠色,她心中确有此意。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蛰伏多年,可始终还不是鸠重的对手,她只能和鸠重说的一样,默默等待时机,等待一个为她父亲雪耻的时机。她相信她父亲的为人和本事,而他之所以会命丧黄泉,完完全全是错信了她眼前这个男人,才会被当成棋子,成了弃子,还被取而代之!
燕尾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是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终于垂下眼皮,彻底掩去眼底滔天的愤怒。
仿佛刚才刹那间察觉到的杀气,只是鸠重自己的错觉。
燕尾恢复一脸平静,抬眼看向鸠重,嘴角溢着公式的笑容:“鸠重大人真是杞天之虑,对属下成见如此之大,莫不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且不说属下本事不如您,就是属下本事再大,如今也已经脱离了暗卫行列,孑然一身,又能翻得起什么波澜?”
谁都明白对方是笑里藏刀,偏偏都藏着别样的心思,不去彻底撕破那个脸皮,只是互相虚与委蛇。
“老夫哪有什么忧虑,只是看着你这般不求上进,放着好好的暗卫头目不当,非要去当个丫鬟,以至于恨铁不成钢,瞧着来气罢。不管怎么说,老夫与你爹也是同僚一场,出生入死过的情分自是不用明说,你如今这般堕落,你爹泉下有知,怕也会怪我这个当叔父照顾不周吧。”鸠重负起手,同样虚情假意地敷衍一番。
他怎么也想不通曾经意气风发的燕尾为何愿意去给邢老夫人当个斟茶丫鬟,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燕尾别有用心,是想要另找倚仗。邢老夫人在邢府要权没权,要势也没势,燕尾依附她,可谓是选错人了,他根本不需要放在眼里。
但是,他忧心邢老夫人背后的甄家。
甄家是邢老夫人的娘家,虽非朝堂中人,可是家底同样蕴厚,邢瞿老年青时除了他自己着实惊才绝艳之外,他的崛起也少不得甄家人的照拂,接受照拂的不好之处,便是他的一些秘密难免不让甄家知晓,只是邢瞿老也不是吃素的,甄家有他的绊脚石,他手中自也有甄家的肉中刺。于是邢甄两家的关系可以说很是微妙了,对外是互相扶持,对内则暗中倾轧,都想压对方一个头,让大局掌控在自己手中。
所以这种局面之下,鸠重再想把燕尾这颗眼中钉除掉,也不得不给甄家几分面子,毕竟燕尾现在也算是甄家的娘家人了,他若再贸然出手,只会让甄家有对付邢府的借口。
早知道罱风这个绊脚石留下的孽种今时今日会如此棘手,他十几年就该斩草除根的!无奈事务繁忙,就没来得及想起,没想到他出去忙活十来年,等回来后邢府就多了个顶心顶肺明里暗里处处与他作对的肉中刺!想到可恨之处,鸠重眼中不由又闪过一丝戾色。
他亏心事是做过不少,可他也有身为高人的傲气,哪能那么随便地就撩起袖子下场和小辈去对撕?不过只要她身在暗卫之中,他要找对付她的手段多得是,后来他想法子让燕尾吃了好几次苦头,他以为她终于怕了才识趣地退出暗卫行列,可没想到她一转身又傍上了甄家这颗大树!
鸠重对甄家的顾虑,同样也是燕尾对邢府的顾虑,只是她的心计并没有鸠重的这般重,她虽也有依傍甄家之意,可更多的是尊崇她娘亲的遗愿,代替她娘亲照顾邢老夫人这位老人家。
邢老夫人爱子孙心切,行事可以不顾一切,但她不能,她必须步步为营,保护好邢老夫人,也必须维护甄家;好比安婧她们,邢老夫人可以设法救走,而她要做的,便是想法子不让邢老夫人落人口舌,以免成为邢府对甄家下手的把柄。这也是鸠重误入迷阵,她分明有大好的机会,却没有趁机对鸠重下死手,反而为他解困的原因,邢老夫人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俩多有照拂,她实在做不出为了一己私仇,让邢老夫人以及甄家承受邢府的怒火这样的事情来,于是便顺水推舟完成邢老夫人的心愿,设法让安婧她们逃离邢府。
她没能暗中保护安婧她们离开,但她为她们争取了逃跑的时间,毕竟邢府再大,整整一个时辰,也该跑远了。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由己,她与邢老夫人能为她们做的,也只得这些了。
“属下毅然辞去暗卫头目一职,是为了尽孝心,为我娘亲的心愿,毕竟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只得我娘亲一个,老夫人身周若无个懂事的人侍奉,我娘亲在泉下也是不得安心的。再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鸠重大人就怎能断定属下这辈子只能当个暗卫,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丫鬟呢?”燕尾微笑,心中依旧默默打着算盘,试图拖延时间,为安婧她们争取更多的机会。
可鸠重有他自己的心思,断定屋里的人是燕尾放跑的,又怎么会浪费更多的时间在这里和她聊家常。
“即是如此,那你便在老夫人身边好好修行罢,老夫还有点私事,闲话就不与你多说了!”鸠重完全不给燕尾拦截的机会,狠狠甩开袖子转身离去。
燕尾微不可察地挑挑眉,心想这男人倒是机警。
“是,属下恭送大人。”她低头,拱手作揖,一如她还是暗卫时礼节。
良久抬起头,盯向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燕尾眼中阴霾笼罩。
…………
安乐扶着安婧,好不容易避人耳目来到后门,用迷烟迷晕了守门的两个侍卫,最后终于逃出了邢府,向着安乐和安荷先前约定好的凤凰巷去。
出了邢府,安乐的内心激动不已,如果安荷没有失约,很快她们三人便能驾着马车逃出生天了!
然而,事实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安婧终究是撑不住了。
原本她中的‘软筋散’药效就厉害得紧,她完全是担心安乐的境地,所以才咬牙拼着一口气,硬是陪安乐一步步走到了这里,事实上她四肢都无力得很,出了邢府之后,便再也支撑不住了,酸麻的腿耐不住发软,身子霎时倒下向地面迎了过去。
安乐扶在她腰间的手臂,感受到她的乏力后,已然来不及使力扶稳了,讶异过后不及多想,安乐眉头紧皱,飞快地把乏力的安婧护在怀中,自己则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可结实了,头撞在地面,天旋地转之间还不住的嗡嗡作响,背也被硬邦邦的青石板撞得剧痛不已。
安乐难受极了,捂着自己脑袋撞到的地方,只觉两眼发黑,缓了一下,好不容易脑袋不嗡嗡轰鸣了,反而感觉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一样,痛得她直倒吸气,眼泪啪嗒啪嗒不住地往下掉,痛是痛了点,可不是摔着二姐就好,安乐心想着。
她缓过来后,吸吸鼻子,强忍着痛意擦干泪水,赶紧去看怀中安婧的状况。
“二姐?二姐……”安乐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安婧,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安乐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安。
她忍住浑身的痛楚,咬牙撑起身子,顺势把安婧扶起来。
借着清冷的月光,她依稀看到的是安婧被汗水完全打湿透的发丝,以及苍白的脸色,她美目紧闭,眉头紧蹙,竟是彻底昏过去了。
先前她都没有发觉,如今看到自家二姐额前的冷汗涔涔,才后知后觉她为了不拖累她,到底有多勉强自己。
泪意霎时又涌了上来。
安乐紧紧拥着安婧,泣不成声。
愧疚,难过,无助……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不断冲击着她此时脆弱无比的内心。
如果她能够再厉害一些,如果她也会武功,二姐就不必为了她吃那么多苦头,都怪她太没用了!
眼泪,在不断落下……
安乐擦擦眼泪。
不,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自责上。
她要带二姐离开,她要带二姐摆脱这一切。
安乐红着眼眶,眼神坚定无比。
她攥住安婧的手,半跪在地上,让安婧趴在自己单薄的背上,咬咬牙,硬是把安婧负了起来。
安婧的身形一直都很单薄,可安乐还是觉得有些吃力,她试走两步,腿有些抖。
想来她补品药篓子的远名果然不是虚传的,虽然后来跟着玄武锻炼身体,健壮了些许,可是刚才为了给安婧当肉垫子,狠狠摔了一跤,给伤惨了,这是动哪哪都疼,还要她背个人,可以说是十分勉强她了。
但是想到自家二姐为了她,对自己是那般的狠下心,她身上那点痛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我一定会把你带回去的,一定……”安乐心中暗暗发誓,咬紧牙关,抬步艰难地往前行。
…………
邢府中,安荷时不时低下头,又抬头,落寞地看着天上在璀璨的烟火,而心中又是一分气恼三分难过几分焦灼,百感交集。
气是气自家外祖父百般刁难她,当她提出接二姐和娘亲回家时,外祖父一口就给回绝了。
她说要娘亲,外祖父说她娘亲病重,唯有府中的郎中还有几分本事能给予调养;她说要二姐,外祖父说她二姐正在尽孝心,闭门诵经为她娘亲积功德,她一听自家二姐这边好似还有点希望,于是忙说将军府也有祠堂,更大更敞亮,不仅有佛像,还有观音菩萨,让二姐一边处理事务一边念经,岂不两全其美?没想自家外祖父似看透了她的小心思,鹰目一凛,毫不客气地给她驳回去了,说道求佛讲究虔诚,最忌三心二意,香火万不可断,岂能走开。
她一时无法,只得提出将军府暗卫目前群龙无首这个状况,没想自家外祖父也早有了应对之法,说在她娘亲病愈,她二姐出关之前,会另外安排人手前去暂代她们处理事务,据说还是个长老级别的人物,叫鸠什么重,处理事务保证井井有条,甚得外祖父信任的同时,在暗卫中也资深望重,无人敢不服。
安荷每每说出一条理由,邢瞿老便轻而易举地给她驳回,彻底瓦解她心底里小小的希望。
看不到希望,也再找不到任何理由的安荷顿时就语噎了,幸亏邢老夫人的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她和邢瞿老的尴尬相处。
她无法,只得和邢老夫人假意扯起家常,而后自然而言地扯上自己那些表弟表妹们,顺势和外祖母表示自己带了一马车的烟火来讨好这些小屁孩,然后顺理成章地和表弟表妹们放起烟火,借此给安乐通风报信,告知自己这边事败的消息。
放烟火之时,邢瞿老不知为何也起了雅兴,跟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天边炸开的烟火,所以安荷很长一段时间也找不到脱身的理由,心中焦灼不已,她分明已经和安乐约好,不管功成与否,也约在这附近的凤凰巷会面,如若她被牵扯在这里,安乐就算侥幸逃出邢府,没有撤退的后路,恐怕也会有性命之忧。
安荷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少女,她虽背对邢瞿老,叫自家外祖父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一直待在她身旁的外祖母却是把她脸上的焦灼之色一览无余。
因着邢瞿老在旁边,有好些话都不好直接问出口,邢老夫人便一直等待机会,如今看到安荷着急的小模样,顿时心下便揣了几分明白,心想自己这个外孙女果然是抱着营救婧儿的心思来的,她得寻机会与她通个气儿。
“荷儿啊,外祖母渴了,你且扶我去亭子里润润嗓子。”邢老夫人攥紧安荷的纤手。
安荷感到自己的手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脸上几分讶异,看向邢老夫人的眼神有些茫然。
她悄悄挪开手指撇了一眼,发现是个小纸条,顿时就紧张地收回去攥紧了。
“鸾儿,你去陪陪你祖父,祖母瞧他一个怪老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也怪可怜的。”邢老夫人顺势递给自家小孙女一个眼色。
鸾儿也是个小人精,自从得知婧表姐在邢府待着并不欢心,而自家祖母又有救自家表姐的大致计划后,人小鬼大的她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归纳到计划中的一员中,从一开始看到自己这个荷表姐后,便一直在小心观察着自家祖母和表姐的神色,如今看到自家祖母递过来的眼色,马上心领神会。
“是,祖母。”鸾儿嘴上应得飞快,撅起蹄子便向邢瞿老那边跑去。
总之,她的任务应该是帮祖母和荷表姐转移自家祖父的注意力吧,鸾儿的脑瓜子转得飞快。
“祖父,鸾儿要抱抱!”鸾儿跑近了去,耍起小孩儿的撒娇性子,小短腿一蹬,扑进了邢瞿老的怀中。
虽然在邢府很多人都害怕邢瞿老的威严,可鸾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又怎么会害怕自家祖父,加上她人小鬼大,机灵得很,又会哄老人家欢心,所以几个小孙子小孙女中,邢瞿老是比较看重她的。
“祖父,鸾儿这两天会背《礼记》了!”鸾儿骄傲地扬着小脸。
“哦?咱们鸾儿竟然如此出色,小小年纪竟能背下一整本《礼记》来?”邢瞿老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安荷以及自己老伴方向挪了回来,落在自家小孙女脸上,似笑非笑地道:“那你给祖父背一下听听,如何?”
“嗯!”
鸾儿重重地点点头,果真摇头晃脑地开始给邢瞿老背诵起《礼记》中的第一节来:“典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安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外祖母塞小纸条给自己后,便递给自家小表妹一个眼色,自家小表妹马上扬着嘴角心领神会地冲外祖母挑挑眉,然后跟头小鹿一般蹦哒着,跳入外祖父怀抱中煞有其事地背起了想当年她一边读一边打瞌睡,最后用来当枕头用的《礼记》。
安荷合上嘴巴,僵硬地把头转了回来,心想真拼啊,《礼记》那种东西,换她是绝对背不了几句的,让她去读那些文绉绉的字眼,还不如让她到街上去赤手空拳多打几个流氓。
看到自家外祖父的注意力都被鸾儿这个小人精给吸引了去,安荷偷偷摸摸心惊胆战地摊开了外祖母塞给自己的小纸条,瞧着上面的墨汁都干了,想来是自家外祖母在赶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备上的了。
只见小纸条上面写着几个清秀遒劲的字:漪澜小筑。
虽然邢老夫人上了年纪之后,便很少动笔墨了,可安荷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自家外祖母的手笔。
漪澜小筑?那不是她们这些小辈住的地方吗?安荷心生疑虑,寻思自家外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塞个小纸条给自己的,而且还特地让小表妹去引开外祖父的注意力,莫不是自家外祖母也知道她来邢府的意图,所以前来助她一臂之力?
邢老夫人此时又暗暗捏了捏安荷的手,安荷顺势抬头看过去,只见自家外祖母神情肃然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向了漪澜小筑的方向,浑浊的眼眸深处,是一言难尽。
看来,外祖母是想她赶过去漪澜小筑那边,也不知道待在那边的是娘亲还是二姐,但是一定过得很不好,不然外祖母也不会偷偷给她递小纸条了。
她看了看自家外祖父,发现他完全没在看她们这边,她回握了邢老夫人的手一下,表示自己对她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心领意会,然后她后退两步,身形悄悄没入了黑暗之中。
安乐天那个路痴,也不知道能不能摸到漪澜小筑那边。
她始终不放心,思来想去,既然有了明确的目的地,她决定还是撤退之前,去那边瞧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