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已是草长茑飞时节,往年这个时候,春耕已经进入到了尾声,但今年,整个长泽县却仍然还是一片荒凉的景象,上好的良田里,野草疯长,本来应当在农田里劳作的农夫,却是基本上看不到影子。
造成这一切的,自然便是战争。
吐蕃人来了,夏州多年的平静被打破,田自然是种不成了,大量的农夫被吐蕃人劫掠到了大营里充当民夫,劳役甚至于攻城的先驱,一个个的村庄在短短的时间里,便破败的不成模样,房屋被毁,财产被掠,偶尔能看到几只失去主人的瘦得皮包骨头的狗子,在荒草之中出没。他们本来是有主人的,但现在,却只能孤独地在荒野之中觅食。不过相对于那些已经成了他人嘴中美食的同伴来说,他们也算是幸运的,至少还活着,至少还是自由的。
山脚下,罕见的出现了几个身影,居然正在田中劳作。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躬着腰,身上系着绳索,一步一步地向前艰难地移动,身后,一个妇人扶着犁,沉睡已久的泥土波浪般的向两边分开,藏在内里的虫子,蚯蚓,有些慌乱地翻开的泥土里爬行着,蹦跳着。
郝连一家是吐蕃劫掠的幸存者。他们的家靠近山边,吐蕃人来的时候,他们及时地逃进了山里,虽然房屋被吐蕃人一把火烧了,但好在人却是没事。
在山中躲了月余,郝连一家大着胆子下了山。残壁断垣之中,老头儿居然发现他藏在地窖之中的粮食种子居然幸运地没有被吐蕃人搜走。
种子自然是舍不得吃的。哪怕他们已经饿得像是骷髅一般模样了。
在旧房旁边搭上了草棚子权作安身,从废墟之中找到了被烧坏的犁铧,郝连老头的手艺不错,砍来了树木,一番修修补补之后,居然又能勉强使用了。
只是家里的大牲口没有了,两个男人,便只能充当耕牛了。
只有春来耕种之后,秋来才能有收获啊,不然今年一年的日子怎么过呢?今年已经错过了时节,日子肯定是不会好过的,但只要播了种,总也是种下了希望啊!
只穿了一条短裤的父子两人汗珠从精瘦的身体之上滚滚而下,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不敢让绳索勒在衣服之上,这是他们现在仅有的衣物了,虽然身上的皮肉被勒得红一块紫一块,但休息两天,总是会好的。
天边阵阵闷雷之声传来,郝连老头有些讶然地直起腰来,抬头看向天空,阳光依然灿烂,怎么就打雷了呢?
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听到这个声音,自然也就知道这并不是雷声,而是大规模骑兵正从远处接近的声音,可惜郝连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虽然他们的祖先党项人也曾经是马背上的强者,但这些年下来,他们在这个上面的基因,已经基本没没有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才是他们这一生的主基调。
闷雷之声连绵不绝,一家人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他们掉头看向闷雷声传来的方向,一道黑线首先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接下来,便是漫山遍野不知有多少的骑兵正滚滚而来。
“爹,快跑啊!”扶犁的年轻媳妇惊慌地大叫起来,提着裙子便向往不远处的山上跑去。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郝连老汉声音颤抖地道。
那些骑兵来得太快,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只蹄子,而且,他清楚地知道,此时逃跑,只怕更能激起那些骑兵的攻击欲望,一枚羽箭,便能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他猛地从田垄里抓起一把黑色的泥土,往媳妇儿的脸上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抹,然后两手抱着脑袋往地上蹲。
“蹲下来,蹲下来。”
年轻的男子与年轻的女人此时已经不知所措,只能学着老汉儿的模亲,抱着头蹲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无数匹战马从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呼啸而过,骑士的吆喝声却是字正腔圆的唐语,不是吐蕃人啊!郝连老汉儿大着胆子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是飘扬的大唐战旗。
几匹马停在了他们的面前,看着硕大的马蹄子就在自己的跟前刨着地,郝连老汉儿赶紧又低下了头,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了。
“这位老丈,站起来说话!”头上传来了一个还算和气的声音,郝连老汉儿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畏惧地仰头看着马上的这名将领。
真年轻,只怕还要比自己的儿子小上几岁。转头看看身边的儿子媳妇,此时仍然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如同筛糠。
骑在马上的,正是率领着右武卫以及左金吾卫合计近两万骑兵的大德,而在他身边的,虽然满脸灰尘却仍然颜色不减的柳小蝉。
“军爷!”郝连老汉儿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你可知道这里,距离长泽县城还有多远这?”李德问道。
“这儿是安乡,距离长泽县,大概还有三十里远!”郝连赶紧道。
“三十里?”李德脸露喜色,转身对身边的一名牙将道:“传令下去,全军休息一个时辰,用饭。”
“是!”牙领领命而去。
片刻之后,军号声声,奔腾的骑兵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停顿了下来,一个个翻身下马,开始伺候身边的战马。
李德也跳下了马,弯腰从刚刚犁开的地里,抓起了一把土坷垃,用力一捏,泥土便簌簌地从指缝之间漏了下去。
“肥力不错啊!”李德赞道:“老丈别怕,我们是大唐军队,这一路过来,基本没看到人,你们还是我见到的第一家在耕种的呢!”
“吐蕃人来了,有的逃进了城里,有的被吐蕃人抓走了,我们逃进了山里,才躲过了一劫!”见军官和气,郝连老汉也稍稍有了一些胆气,毕竟这是大唐的军队,而他,是大唐的百姓。“军爷,你们是来打吐蕃人的吗?”
“当然。”李德笑道:“老汉儿安心种地吧,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把吐蕃人杀光!”李德做了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那敢情好。”郝连老汉有些开心,吐蕃人走了,他才好安心种地嘛,官府虽然收得税重了一些,但还是能活下去的,不像吐蕃人来了,啥都抢,一点活路都不给人。“不过今年错过了农时,收成只怕是不好的了。”
“放心!”李德伸手拍了拍郝连老汉儿的肩膀,老汉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上。这军官带着这么多人,官儿绝对小不了,他这辈子,便是里长都没有拍过他的肩膀呢!
“以后你们便都是李相的子民了,李相不会让你们挨饿的,今天打仗,收成不好,可以免赋税嘛,吃不饱肚子,官府会赈济嘛。李相的子民,只要肯干活儿,绝对有好日子过。”
郝连老汉儿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德,李相是谁?他压根儿都不知道,他连长泽县的县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不知道李相是谁啊?李相便是当今大唐的宰相,是这个!”李德竖起了大拇指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道:“我们就是李相的军队,被李相派来打吐蕃人的。记住罗,李相姓李名泽。”
“记住了记住了!”郝连老汉儿连连点头,这样的大官儿应当不屑于骗自己吧,可以免赋税,可以有赈济,这可都是大好事呢!真要有这些,那今年这苦日子,可就能熬过去了。
看着郝连老汉儿的模样,李德突然莫名的有些心酸,没来由的就想起了自己在成为孤儿之前的那一段日子,同样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老子,把最后的半个馍馍塞到了自己手里时的场面。
他转过身,从马上的鞑裢里取出了好几个烙饼,塞到了郝连老汉儿的手里。
“拿去吧,饱饱的吃一顿,然后把田耕好,把地种好。”
郝连老汉看着手里的烙饼,眼睛都有些直了,这个军官很和气已经出乎他的认知了,居然还给自己吃的?这是在做梦吗?
一边的柳小蝉也笑着从马上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套衣物,丢给了一边紧紧依偎在年轻男子身后的女人,道:“这套衣服送你,身上的衣服太破了,穿不得了。把脸也洗干净了,女人可以穷,但不能脏兮兮的。放心吧,我们来了,没有人能再欺负你们了。”
郝连老汉儿这才发现,原来一直没有做声的这个模样好看的军官,居然是一个女的。
“我们走!”李德翻身上马,向着前方奔去。
多少日子没有见过这样凄惨的场景了!
这天下,只有在公子的治理之下,才会安居乐业啊!
看着李德数人上马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停顿在原地正在整理装束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军,郝连老汉眼圈子都红了:“好人呐,都是好人呐,我们总算是能过上些安生日子了。”
近两万骑兵,每个人啃了一个烧饼,喝了几口清水之后,再度上马,向着长泽县城方向,滚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