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社城外。
乌泱泱的黄巾退在数百步外,一堆堆扎在那里,垂头丧气,不远处的陈尸处,不时响起一阵阵凄厉的抽泣,以及超度亡灵的靡靡道音。
将城头发生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地讲给何仪后,黄邵叹口气,满目忧愁道:“何将军,事情便是如此,若非北门主将一箭射杀何曼,此战我军必胜。”
“该死!”
何仪咬着牙,眉宇间怒气飞扬。
他凝望着北门城头的目光,在瞬间凝结如冰面,虽掩住了冰层下所有的情感流动,但那说话的语调,都散发出了幽幽的寒气:
“此仇不报,我何仪誓不为人!”
黄邵很识趣儿地保持沉默,虽说何仪总喜欢把“为太平道牺牲”挂在嘴边,但毕竟是他的亲兄弟,这种痛楚外人是没办法感同身受的。
对于黄邵而言,此时能做的,只是默默等待而已。
良久。
何仪扭头瞥向黄邵,开口询问:“子初,咱们这次若是能小心些,是否可以攻破长社?”
黄邵深吸口气,冷静思考后,摇了摇头:“未必,钟氏尽皆人杰,同样的策略再次实施,效果必然大打折扣。”
“根据在下了解到的情况,钟氏在县衙应该还保留着一支精锐,此前咱们里应外合的计策失败,恐怕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
“而这一次......”
言至于此,黄邵抿紧了嘴唇,眸色深邃地道:“促使何曼将军不顾一切冲阵的直接原因,便是因为县衙援兵赶来的缘故。”
何仪怒目圆睁:“任娘的!鏖战日久,他们怎得还有如此多的士卒?”
黄邵则相对冷静得多:“长社乃是颍川大县,城中百姓达两三万,凭钟家的声望,招募些青壮守城,不是难事。”
何仪扭头瞥向黄邵,双目灼灼,不掩腾腾杀气:“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我上万义军竟奈何不得一座孤城?”
“将军息怒。”
黄邵赶忙躬身行礼,轻声言道:“虽然我军占据天时,但在长社战场,仍未必是占据地利、人和优势的钟家对手。”
“放屁!”
何仪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我起义军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岂能被钟家占据人和?”
黄邵停顿片刻,极其平静地道:“将军言之有理,可这里是长社,钟氏在此经营过百年,声望自然不低,否则他岂能招募到兵马,协助守城。”
“嘁!”
何仪无言以对,只是横眉冷对,瞪着黄邵。
良久后,他才冷声言道:“那你说,咱们接下来,该当如何?”
黄邵回头瞥了眼城池:“继续攻城,不过是无谓的牺牲,在下以为,咱们应该从长计议,派人求助渠帅。”
“扯澹!”
何仪勃然大怒,厉声喝斥:“狗屁的从长计议,攻城绝不能间断,我太平道义军各个悍不畏死,已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何曼如此!”
“本将军如此!”
“弟兄们尽皆如此!”
何仪咬牙嘶吼,握紧铁拳,忿忿言道:“这次我不能听你的,来人。”
一个黄巾士兵上前拱手:“将军。”
何仪厉声下令:“传令!全军列队,组织进攻,不拿下长社,决不罢休,为死在长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诺。”
黄巾士兵应声,旋即转身离开,上马飞驰而出:“将军有令,全军列队,组织进攻,誓死拿下长社,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然而......
预料中义愤填膺,山呼“报仇”的场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唏嘘,只有极少数的士卒,拎着兵器起身,拖拖拉拉,没一点精气神。
鏖战半月有余,死伤不计其数,这样的事情对于黄巾士卒而言,实在是太伤士气,与想象中承天顺意的摧枯拉朽,简直是天差地别。
黄邵再次拱手,劝谏道:“将军,此战对我军士气打击甚大,现在强攻长社,只怕会适得其反,咱们还是退兵,从长计议才是。”
“肏!”
何仪气得直爆粗口。
目光匆匆扫过萎靡不振的士卒,再瞥一眼城头警戒的官兵,何仪非常清楚,战斗打到现在这种程度,拼得已经不是战略战术,而是双方的耐力。
若是现在放弃进攻,那么城中官兵便有了喘息之机,待明日再来,城头士兵数量更多,攻城难度更大。
退兵?
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如果不解决士气问题,当真会如黄邵所言,必适得其反。
何仪咬着牙,凝视着稀松列阵的队伍,内心正在快速思索对策,只要能解决士气问题,那么发起一波攻势,自是不成问题。
黄邵眼瞅着何仪没有退兵的意思,试探性问道:“将军当真要继续攻城?”
何仪停顿片刻,依旧没有改变主意,点点头:“嗯,绝不能给长社以喘息之机。”
呼—
黄邵长出口气:“既如此,交给在下吧。”
何仪惊诧:“子初,你莫非有办法解决士气问题?”
“可以试试。”
黄邵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翻身上马,轻声道:“你尽量别发怒,先听我的。”
何仪答应:“好,没问题。”
“既如此,走吧。”
二人勒马上前,来到稀松的队列前方。
其实,黄邵不愿意坐在高头大马上,这样会让将士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利于拉近彼此的关系,平缓他们的厌战情绪。
但是......
若不如此,后方的弟兄难以看到自己的模样,情绪的传递势必更差。
没办法,黄邵只能以如此姿态,面对这帮久战萎靡,憋屈了一肚子火的将士。
他柔和的目光扫过黄巾士卒,朗声言道:“弟兄们,我明白大家此刻的心情,长社官兵的确可恶,比我们想象中要难对付得多。”
“鏖战了半月有余,我军死伤不计其数,大家的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甚至是一母同袍的兄弟,尽皆葬身在长社城下。”
“我跟大家一样,心痛至极,宛如刀割一般,何将军亦是如此,他的亲弟弟何曼,被北门贼将一箭射杀,方才致使我军此番攻城失败。”
黄邵平静且柔和的声音,安抚着眼前黄巾的情绪,他故意强调何曼战死的事情,也瞬间拉近了士卒与将军心灵上的距离。
不由自主的。
这些士卒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黄邵、何仪身上,心中的痛楚也因彼此的分担,而减轻了三分,没有此前那般暴戾。
“可是弟兄们......”
言至于此,黄邵话锋一转,再次言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咱们要仔细想想,当初为何要高举义旗,替天行道?”
“因为如今的大汉,已经是魑魅魍魉窃据的大汉,他们兼并土地,迫害百姓,为祸天下,上苍示警而不顾,继续压榨我等,盘剥我等。”
“大汉气数的确已尽,咱们誓要为太平盛世而战,为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战,但更是为了子孙后代而战。”
“只有踏平官家、踏平豪强、踏平汉庭,扫除大贤良师创建太平盛世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才能真正为子孙后代的黄天之世做出贡献。”
“为此......”
黄邵深吸口气,声音洪亮道:“哪怕是牺牲掉性命,又有何妨?官家称我等为蛾贼,但他们不会知道,万千飞蛾,不计生死,必能扑灭汉庭之火。”
言至于此,黄邵能清楚地感受到士卒眼神中闪烁着光,他们不再怯战,不再萎靡,反而隐隐现出一抹灭世精芒。
“而今!”
趁此机会,黄邵再添一把火:“长社孤立于颍川,企图威胁我义军粮道安全,我军哪怕尽皆战死,也必须要将其攻克。”
“因为只有这样,波才渠帅才能率领我颍川义军,杀入河洛,踏平汉庭,将那些魑魅魍魉全部诛尽,一个不剩。”
“弟兄们!”
黄邵苍啷一声,拔剑出鞘,炯炯目光扫过众人:“为了子孙后代!为了黄天盛世!请拿起你们的兵器,与长社官兵,决一死战!”
“死战!”
“死战!”
“死战!”
此时的黄巾士卒高举着兵器,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死战”,准备对长社守军,发起最勐烈的进攻。
何仪心底的战意汹汹燃烧起来,拔剑怒指苍穹,铿锵下令:
“列阵!”
原本萎靡厌战的黄巾,竟快速行动起来,一杆杆大旗竖起,一架架飞梯上肩,一柄柄长剑出鞘,一声声“死战”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