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先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料理高手。”这是那天的聚会后安给我的解释,我简直没办法跟她理论,这什么跟什么啊就开始抓内脏了,我觉得跟她多说一个字都降低我的格调,所以我也只是选择一言不发地站在一个比较高的地方,让她能全方位地感受到我发自内心的鄙视。
倒不是说安和唐磊在这件事上发生了什么接近事实的智慧,只是邵宇哲更像是在那个“一起结婚”的约定之后,恰当出现的一个恰当人选而已。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结果,我多半也会产生跟他们一样的错觉,可是事到如今,在我决定只将他当做一个失而复得的朋友之后,在我已经接受自己悲惨感情的现在——这份数年过后不但没有什么长进似乎还打算把当年的原路再重新走上一遍的悲惨感情——的现在,这种错觉只会让我感到更加疲倦和无奈而已。
所幸比起那时的自己我已经获得了“成年人的没用”这项技能,积攒的经验也足够认识到以前那些自以为天都会塌下来的事,不过是现实生活中前前后后充满的各种无解难题中的一部分而已,甚至有些连难题都称不上,而感情的问题可能又是这些称不上的难题中最为无关紧要的一个部分。
说白了无非就是接受了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仍喜欢着他的这个事实后,在面对和放弃的时候能够更加坦然一些罢了。
……说得更加直白一点就是生活的债啊多了反而不发愁。
就是这么的没用。
从学生时代起,每逢下体育课,班上的男生都会争着赶着和女生抢水龙头,那个时候唯一能说出来“女士优先”并有效维持秩序的邵宇哲同学得到了全班女生的认可,一致认为他是一个非常有礼貌并且相当有风度的人。显然这个优点被他毫无疑问地很好地保留了下来,再加上在英国留学和工作的经验,他简直仿佛接受了深造一样,如今归国之后更是变得越发的有礼貌有风度了。
所以完全不令人惊讶的,在突发聚会后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五,他提出想要回请我吃饭,时间为星期六,地点是在他家。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正在跑资料,下周二约了客户见面,是一个相当麻烦的客户,从我上一个项目跑出差之前就开始了,中途还因为商讨各种事项特意飞回来两趟。有时候觉得工作就跟打怪升级一样,在最初从新手村出来的时候负责的都是单纯弱小毫不做作的妖怪,然后层层进步,虽然遇到好的导师是快速成长的关键,但我大概错就错在太早认识终极Boss唐磊这件事上。经验值连装备都还没打好呢,遇怪等级就已经涨幅成谜了,接手的客户一个比一个麻烦。上一个人情官司好歹还知道为什么,这次的客户则让人浑身无力,策划方案来来回回改了无数稿,要求诸多也就算了,还随时都有新的变化,甚至连好不容易定下来的大框架也只是个不情不愿的暂定,也许下一个电话或者邮件就意味着全部推倒重来。
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的策划做得多么差劲,实在是客户的情况……有些复杂。
这个高等级怪……这个客户是本地一家做服饰设计的知名品牌,从成立到现在称得上是几经周折,拼拼凑凑到如今正好二十年。公司一路从只有三个人的设计工作室发展到甚至在国际上也开始小有名气的现在,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确实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再加上这次二十周年纪念和秋冬新品发布时间重叠,所以公司计划将两场活动合并在一起,举办一个回顾过去展望未来珍惜当下经典永恒的展览,做国内品牌领军人与国际模式相接轨之类的……此处暂时空白,毕竟按照商讨的结果,目前主题和形式都有争议,尚未定性。
因为他们家的风格一直深得我心,工作之后也是砸了不少血汗钱进去,所以本着能赚回来一点是一点的错觉,并将错觉一以贯之的瞎眼精神,我当初还努力争取了一下这个项目,谁知道后续的发展会跳过钱这一步直接就开始往里面砸血汗……
第一次开会就火药味十足,对方的品牌运营总监和宣传部部门经理在开场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点燃了战火,一来一回唇枪舌剑,明显就是出于两人的私人恩怨。但诡异的是整场会议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居然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涉及到私人部分,自始至终都紧密围绕本次会议主题,句句不离正事,简直让人叹为观止不知道该吐槽是太专业还是太不专业了,以致我们这群会议桌另一边的外人听得是胆战心惊但又憋笑憋得要死……更可怕的是我们还要根据这槽点满盈的会议内容做出第一稿策划书。
会议结束后我想方设法从侧面了解了一下才知道,果不其然是公司内部的政治斗争……不,这根本不是政治斗争的问题吧!品牌运营总监梁景春,三十三岁,从毕业开始就到这家公司工作,一路吃苦耐劳拼死拼活稳扎稳打做到现在这个位置,深得上至各位老大下至各位员工中间就由中间商代表的信任,在公司红得发紫,性格强势行事果决。宣传部部门经理杜晴雪,二十四岁,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部门经理,但胆敢这么居高临下地跟发着紫光的总监大人叫板,来头自然是……董事长家的千金。人生道路宽且平还铺着天鹅绒和玫瑰花,家世好学历高能力强,海外留学归来,毫无疑问是准备将来继承公司的,性格内敛作风干练。这么俩说一不二的风云人物,一个要求走品牌传统路线,一个坚持照搬欧美大牌模式……完全是欢喜冤家的情节嘛,大家都是单身进取的年轻人有什么问题不是好好谈个恋爱不能解决的呢?
当然后面这段完全是我目瞪口呆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吐出来的槽,工作要是真能这么简单就解决的话……不,仔细想想我解决了那么多工作上的问题,人生里的问题也没少通关,但还不是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明显谈恋爱更难吧……
于是为了这对欢喜冤家我和设计部的同事翻了无数资料,改了无数方案,把这家公司二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举办的各种活动连新闻带八卦都摸了个遍,力求将两个人拉郞配对……我是说整合两个部门的需求,达成各方面统一,为客户提供最满意的优质服务。
所以我的大脑运作过度已经没有为工作以外的事务留下什么内存了,只是在邵宇哲提到“吃饭”这个关键词的时候,基于长时间受压迫被逼出来的可悲本能——顺带一提其实就连我们定期不定期的聚会都承接了只是换地方不换厨师的模式,我毫无意外地已经忘记别人请我到家里吃饭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
……于是我反射性地问他想吃什么,我来做。
然后在他没忍住的笑声中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用目光示意他最好憋回去不许再笑了。
“煎牛排怎么样,在你面前我也只有这个敢说是拿得出手的菜了,毕竟在英国,靠着它活过了两千来个日日夜夜,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用生命练出来的。”他半开玩笑地说,“谈技术就太班门弄斧了,不过谈感情我可以保证做到绝对诚意十足,至少可以做到让你不好意思说不好吃。”
“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啊邵总,我的期待值已经翻倍了。”我用故意的语气说,“几点钟过去比较方便,要不要盛装出席?”
“请务必保证自己的舒适性,”他笑着摇了摇头,“六点整怎么样?”
当然没问题。
我是第二天下午六点整在他租处的单元楼下按响门铃的,非常的整,前后误差不到半秒,毕竟我是一边盯着表一边按的门铃。
不要问我为什么。
进门时他还在厨房给牛排收尾,把我放进来以后就立刻重新投入进厨房,让我自己随意,参观也随意。我把包和外套,还有带来的一瓶红酒放好,也就不客气地四处看了看。这个地方我难得能打入内部,通常都是散步的时候顺路经过,看上两眼外墙而已。
酒店式公寓,顾名思义就是提供酒店式管理服务的公寓,虽然价格要比普通租住的公寓高一些,但整体环境和物业服务都相当的不错,而且从我刚刚进来的一路上看,管理规范安全性也很有保障。他租住的这间虽然户型不大,不过作为过渡时期的居所,他一个人使用完全够了。房子的结构设计非常优质,功能很齐备,而且可以说基本没有一处空间是浪费的,家具也是极简风格,不但舒适,摆放和搭配都合理而清爽,让不大的空间显得整洁明亮,不得不再一次夸赞王川同志真是个相当靠谱的好中介。
毕竟是我介绍的,内心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他的东西看得出来不多,收拾得整整齐齐,我探头探脑地很快就参观完了,又偷偷摸摸地溜去厨房蹭了一眼。他正在给牛排收汁,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颇有大厨风范,而且还是那种可以做成展架放在餐厅门口用来招揽客人的质量。我捂着良心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向牛排,真不愧是用生命练出来的拿手菜,牛肉煎得色泽饱满,软硬适中,看样子马上就能上盘了,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
“只可惜材料有些不够齐全,”他一边往牛排上撒黑胡椒,一边实话实说,“有些东西不知道该去哪里买。”
“如果我说……我知道个好地方带你去,会不会显得我有点烦人?”厨房有些小,我在他胳膊旁边冒了个头出来,向上看着他,试探性地问。
我原本就猜他刚搬进来不久,酒店公寓设施再配套,生活用品或多或少都有欠缺的地方,这两天工作又林林总总忙不过来,大概也没时间处理生活上的琐事。
他都离开五年了,城市发展太快早就不是他知道的那个样子了,我怕他没有头绪,也找不到地方,可是想给出建议却又实在有些犹豫。找租处和装修老房子这样的大事倒是怎么帮忙都不算过,但生活的琐碎太过私人化了,我只想退回到朋友的距离,却早已失了判断,担心靠得太近,又害怕离得太远。
“如果我说……我早就想问你购买生活用品的地方了,会不会显得太麻烦你?”他目光斜向下看着我,学着我的语气反问。
我立刻就来了精神。
“快问我快问我现在就问,问嘛问嘛,我主修的就是这个课题,就盼着别人问呢。”我看他已经开始装盘,就把脑袋缩了回去,给他让出通道,他将两份牛排摆上西兰花和土豆泥,一手一份,端着走向餐桌。那里已经摆放好两套餐具,蔬菜沙拉,罗宋汤,意面和一盘原汁蘑菇,还有一道世界级名菜……
“Fish and Chips,”他一边为我拉开椅子一边介绍,“本来想准备个国际冷笑话的,不过似乎冷过头了……”他挑着眉毛,露出个并不怎么认真的表情,想了想又补充,“当然炸鱼和薯条是热着的,这点可以放心。”
这下我就真笑出声来了,他反而一副跟他没有关系的无辜表情,把我带来的酒开瓶倒在两只酒杯里,一只放在了我面前。我拿起来晃了晃,红酒散发出水果清爽的馨香,这支葡萄酒虽然称不上什么高端的品牌也不是产自什么了不起的年份,但口感相当鲜活,不带一丝旖旎,非常适合这顿饭应有的正直氛围。
他举杯:“感谢你上周的招待。”
“感谢你这周的招待。”
上班族的战线拉得还真是长……
“怎么样?”他看着我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后咽下才问,表情却是分明的自信。
“‘班门弄斧’的部分确实是谦虚了,”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用生命练出来的’才是事实。”
他向上勾了嘴角,坦然接受:
“煎牛排的方法其实是我姑姑传授给我的,”他用刀尖沿着牛肉的纹理轻巧划过,“她曾经交往过一个米其林厨师,学到了不少技巧。她总是说美味的食物是应对生活最为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惜我只有牛排做得还可以。”
“大概因为我们活下去的能量全都来源于此。”我表示同意,忍不住笑了一下,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是我们刚刚离开学校的时候,我才进到公司不久,安也开始准备搭建她的料理店。大概因为要从一种生活跨越到另一种生活的缘故,我们每天都在与茫然和不适做应对,虽然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但焦虑也并没有放轻松那怕一丁点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把全部的生活投入进工作里,有时候饼干和巧克力棒都能成为一整天的粮食。然后在某个星期四,我加班回来,看见安像日出前找不到棺材的吸血鬼一样仰躺在沙发上,瞪着天花板,屋子里一片漆黑——我们两个都忘记去买电。于是那天晚上除了把冰箱里还没有发生异变的东西清理掉外大概什么也做不了,还好燃气因为基本不用所以余量丰富,我们点着蜡烛吃着两碗只有在烛光的摇曳下才敢往嘴里塞的鸡蛋面。尽管如此,这仍然是我们很久以来所没有的,没有做其他分心的事,就只是专注地吃一餐热乎乎的饭。
就是这样的一餐让我们突然就度过了那个惶恐的过程,当然稍微有点良心我会说主要应当归功于我们索性摔了碗出去吃的那顿烧烤。但那天和安争抢着烤鸡翅时,我们这段时间看不到尽头的辛苦突然就变成了一种连自己都佩服的可以拿来开玩笑的经历。我也因此意识到,大概喂养自己一些好的食物,是好好照顾自己的最低限度。而当你终于在某一刻意识到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才有了能够独立掌控生活的信心。
“也是那件事之后我才真的认真对待起烹饪这件事,我想好好地照顾自己,好好地照顾包括我的朋友在内的我生活中的一切。”我在他的目光里有些不自在地抿了口酒,“太自以为是了?”
“不,”他温声说,“事实上,相当的美好。”
我感到有一点脸红,说不上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刚才喝的那口酒发挥了它鲜活的作用。
“不过说实话,”我缓解着气氛,“确实有时候只有计划着第二天吃什么,才让明天的到来变得值得期待起来。”
“这倒是让我想起来以前偏爱的一家咖啡店,”他表示同意,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如果英国的生活还有什么特别让我割舍不下的大概就是它了。我在画廊帮忙的时候,即便下雨也愿意为它早起半个小时,走过三条街,然后带着至少两种口味的咖啡回来,请最早来上班的人喝,但没人知道我的目标其实是那里的培根蛋烤三明治。”
我就这样想起了他曾说过的那第三个星期的周末,他带她去他偏爱的那家咖啡店,或者就只是把至少两种口味的咖啡带回到画廊,然后他们在伦敦多雨的街道上并肩行走,虽然在我的想象里还有些完全不可能存在的长柄伞和圆礼帽。
“雨水相当多这件事我无法否认,”他被我描述的画面逗笑了,“但那样的场景太过理想化。所以很遗憾,大多数时间还是牛仔裤和连帽衫,踩在一双浸满水的鞋里,浑身湿透,心情不佳,有时候一路狂奔,有时候就只能干脆放弃。”
“就像所有国家的下雨天。”我也笑起来,忍不住想起他曾经的样子。
那是我见过的样子。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恼人雨天,我们都没有带伞,只是一如既往在晚自习后偷溜回家,穿过整个操场,从教学楼走向自行车棚的距离,一场大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夜空里倾泻而下,雨点细密又冰冷,我们几乎同时回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估量着选择折返或者一口气冲向终点,却发现此时此地,我们就站在
这空旷的中心,于是又同时看向对方。
那大概真的是个又傻又美好得不真实的场面,周围都是被大雨冲得四散的同学,我们却决定放弃奔跑,像是两个突然发病的中二少年,傻笑着走在连绵的雨里,我借着昏暗的路灯偷偷偏过头,眯起眼睛看他顺着雨水落下的头发,遮挡住他的视线,看他伸手将它们抚平到后面,露出沾满雨水的额头,带着笑意的眉眼和嘴角实在有些无可奈何的弧度。
我在心里轻声哼起Fish in the pool的曲子,身体因为雨水的冰冷和灼热感到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
而这个记忆和现在,在我面前的人重叠了起来,还有那个想象中的、陌生街头的,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构成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相当迷人的画面,同时又真实得让人难以回避。
“对了,你刚刚不是说想要找采购生活用品的地方吗?”我坚强地将话题回归到我的主修范围之内,“这附近有一家店我要强烈推荐给你,是个本地品牌,叫做‘Settle.D’,倒是也有网上商城,不过你可能没有听说过,它家唯独网络的部分做得极不走心……但是我可以用我的审美向你保证,它从设计到质量不输给任何国内外知名品牌。”我相当坚定地说,“只要跟生活用品有关的,大到家具,小到汤匙,所有你需要的都能买到,我的躺椅、小书架、灯,以及大部分卫浴用品都是它家的,”其实我发自内心想把全套都替换的,但有些是属于我爸妈的东西,还有些是各路好友从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给我带来的礼物,对我来说意义更甚一些,还是保留了下来。我遗憾地说,“不过它家有一点不足之处就是经常缺货,而且大部分需要预订的货期都长得过分,不过真的很推荐你去看看,很近,就在商业街那边,有个两层的全玻璃建筑,还挺显眼的。”
我一口气说完,难掩热情的情绪,一提到这家店我就容易有点滔滔不绝,内心的储备非常丰富简直张口就来,毕竟我也是做了很多准备,比如要是失业了就去它家应聘销售。
至于原因还用得着多做解释吗……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一会儿陪我去看看,”他听我说完,才问,“就当做是饭后散步。”
我当然不论是陪他散步还是单纯地去家居用品店心里都是求之不得的,但还是为自己的过分热衷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可是做了贿赂准备的,”他不等我回答,起身去客厅的沙发上拿过来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他家里收拾得格外整洁——当然,主要可能还是没什么时间去添置杂物的关系。其实我刚刚在参观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文件夹放在那里实在太有存在感了,没想到是要给我的。“我原本打算晚一点再拿给你,但是既然你都已经承认我的牛排好吃了。这些是我这几年收集整理的一些资料,还有一些是自己参与过的项目,我整理出来一些多少有用的部分,虽然跟你手上那个案子不尽相同,不过有些思路很有意思,你可以参考一下,建议我都直接写在里面了。”
我已经翻开看了起来,资料内容非常详细,图文并茂,而且极具代表性,关键是他手写的条目全都是围绕着我的问题展开的,光看着,脑子里就已经涌现出无数想法。他是部门新到任的负责人,事实上从他正式就任开始到现在,在不影响正常工作进展的前提下,我们用了零零散散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review了近期结束和正在进行的项目,他自然清楚每一个项目的情况,但他能做到这个程度,我真是有种激动之情无法表述,语言不够用的感觉。
“怎么样,够不够贿赂你陪我去饭后散个步。”相比我的无以言表,他只是泰然自若地喝着酒,“不够的话我再想想办法。”
我严正警告自己,这一切毫无疑问是为了工作,肯定对项目不对人,这种资料一定是部门财产人手一份,冷静理智如我是绝对不会陷入妄想的。
我冷静理智地说:
“这位领导,相信我,虽然我对你的能力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不过,我要说的是,你真的不知道在你来之前唐大老板对你是有多么魂牵梦萦,现在我完完全全理解了,一点都不觉得他那个样子夸张了。”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
“这我倒没想到,”他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才说,“那我就当做你接受了?”
我点头点头点头。
手上又翻过一页。
“好了,晚点再慢慢看,现在好好吃饭,”他越过桌子,只用两根手指就把那本厚厚的文件夹捏起来扔到了我的视线之外。我一路盯着文件夹,跟随着它离我而去的轨迹,全身心都恋恋不舍。
他有些无奈,倾身为我的酒杯里添上酒,把我的注意力拉回来,说道:“我听过你的汇报,知道你的顾虑在哪里,其实这个项目你不要太受人的因素影响,虽然客户内部的意见看起来针锋相对,但事实上并不矛盾,品牌部门的思路看似保守,但考虑的是国内的大环境,有一定的现实基础。而宣传部门想要展现的则是更具未来性的品牌发展方向,只是看得出来有些脱离国内市场,只是一味的照搬西方的模式,但是过去和未来并不是脱节的,这两个部门的要求实际上应该是一个互补而延续的关系。”
我就说是谈个恋爱就能解决的问题嘛!
“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将纪念展和发布会设计成像是博物馆里的时装秀这样的模式,但是这个品牌毕竟还达不到……”我一边思考用词一边尝了一口罗宋汤,却立刻被这汤的美味惊艳得忘记了要说什么,我低下头看着勺子,疑惑地问,“……这个汤为什么这么好喝。”
虽然可以看得出来因为条件有限简化了一些食材,但是汤味浓郁,酸度适中,比之我以往喝过的任何罗宋汤来说整体的口味都要更加鲜明,竟然有种突破格局的感觉,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比起他“用生命练出来的牛排”,这道汤分明才是深藏不露。我又多尝了两口,强烈忍下想舔勺子和直接捧着碗上的冲动,虽然勉强维持着餐桌上的形象,但心底里已经彻底臣服觉得不管怎样都好了……
果然抓人心先抓胃,真不愧是前人总结下来的内脏攻略。
等等,结果反而是我被这一招攻略了吗??不不不,我的心和我的胃真的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助长了……
我进行了如此长篇幅的内心活动,他却只是勾了一边的嘴角。
“加了一点点柠檬提味,”他用吊人胃口十足的语气说,“其他的就是商业机密了。”
“……”我无言以对。
我开始哼碟中谍的主题曲。
他没防备,被呛了一下,夹带着笑,咳得停不下来。
我被他的笑声传染,也没绷住,跟着他一起笑出声来。这一瞬间就好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在下课的十分钟里,前后左右围在一起,因为什么幼稚得一塌糊涂的事情笑成一团,全然不顾那些打了一节课瞌睡终于栽倒在桌子上的同学迷茫又幽怨的眼神,那时的我们真是又傻又年轻。
邵宇哲总是周围同学之中最捧场的那个,我说的笑话他总是能够精准地捕捉到笑点并且很配合地笑得前仰后合,我推荐的各种漫画小说电影,他也总会在不知觉中就看完了,然后在连我自己都快淡忘的某天跟我谈起,勾引我再次兴致勃勃小宇宙燃烧地跟他说个不停……总而言之,碰到邵宇哲,我就会不自觉地话多又聒噪起来,真心希望他不会某天觉得我烦从而再次断绝和我的往来。
但是现在他一如当初那样捧场,这让我有了一种熟悉而心安的感觉。
一顿饭吃到晚上八点,我们从过去聊到现在,从同学聊到同事,工作话题则被严格禁止了,要不是约好了饭后散步我们大概会一直这么聊到商店关门。我帮他清洗了碗盘,主要他负责洗,我帮忙擦,顺带着偷偷清点了一下他厨房的储备。果然他只是为了这顿饭特意采购了一些急用品,租房的过渡阶段也就算了,如果旧房子真的如他所说的闲置了那么久,估计需要购买的东西可以列出相当长的一张清单了。
唉……自从阿墨和肖远的新房装备好了以后,我这一身的置家技能也是寂寞如雪啊……
等等,这个形象果然非常的不妙啊!
我不禁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过度兴奋和热切,这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我们走在商业街的步行道上,周围都是三三两两晚饭后出来散步逛街的男女老少。这条商业街是近几年才建起来的,和我住的地方隔着一座公园。市政规划开发重建的时候以那座公园为分界线,界线之外是新生的楼盘和繁华的商场,界线以内的则都是一波不新不老的小区,建成时间也不早不晚的,风格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比较超前,现在倒是刚好被时代赶上,所以也没什么动的必要。我家就属于这片小区,存在得相当稳定。
而邵宇哲租住的公寓则是在另外一个方向,到我家和到商业街的距离刚好差不多,从地图上看,这三个点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他突然笑了一下。
“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几个因为方向差不多,总是一起骑自行车回家。”他指着公园另一头的出口说,“骑到这里就剩下我和你,然后你往这边走,我往那边走。”
“当然记得,虽然规定要住校,但有时候也会在老师走后偷偷骑车溜回家。”我跟着他笑起来,夜风吹过脸颊的凉意,竟然有种记忆中熟悉的气息。
“那时我们也是像现在这样,东南西北的聊得停不下来,然后常常绕路,回去的时候都很晚了。”他摇摇头,“现在看来真是太不注意安全了。”
“是啊,”我心虚地把眼神移到一边,“因为一路上经常能发现些漂亮的地方,很有趣的店,还觉得算上这些收获,被老妈念叨上几句也算是值得了。”
很多熟悉的画面从脑海中浮现,那些共同回忆里的点滴也像是一把把钥匙打开了陈年的锁,这种莫名亲密和默契让我心里温暖起来。
“漫画店,游戏软件店,动画碟点,动漫周边店……”他笑着列举那时我们所谓的收获,“对于即将高考的考生来说,相当不务正业。”
“喂喂喂,当初某个人也没少买,互相换着看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考生的自觉哦。”我不服气地回他。
“到了。”
“你耍赖,岔开话题。”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到了。”他笑,指了指我另一边的方向,我跟着他的指尖转头。
两层的全玻璃建筑,确实相当醒目。
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Settle.D”这个名字结合所贩售商品的性质,虽然第一时间会让人想到“Settle Down”这层意思,不过事实上“D”是设计师一位重要朋友的名字。我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曾经在一个彼此都有些匆忙的场合跟设计师本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个相当好脾气又有些腼腆的人,因为时间太紧,我脱口请他告诉我一件有关他的特别的事,于是他告诉了我这个名字的典故。
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美好的记忆,以及极其羞愧自己怎么可以在那么重要的时刻表现得如此莫名其妙的残念……
唯有死心塌地忠于这个品牌了。
店门口放着店铺介绍的小册子,除了商品名录、设计理念外自然也有品牌故事。大致就是讲设计师是本地人,在名校学的设计,年纪轻轻就斩获各种大奖,回国后和几个朋友合开了这家店之类的。他们家的设计整体还是偏向简单实用的,比较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趋势,又在细节方面处理得格外具匠心,确实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觉得越看越喜欢。
商业街在周六日营业到十点半,我们的时间相当充裕,他推着购物车慢慢走着,我则跟在他身边东摸摸西蹭蹭。这家店还有个非常便利的地方,就是所有的商品都有一个二维码,顾客可以像普通商店那样现货交易,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如果东西太多或者太大件,也可以用它专有的手机软件扫码登记,在线交易然后由店家统一送货,包括缺货预订也是同时完成,大概是因为缺货缺成习惯了,这方面的服务做得尤其到位。
我们一边走一边讨论他的租处和旧房子缺少些什么,然后一件件比对商量买哪种好,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样子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是不是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妇,吃过晚饭出来散步,为新家购置生活用品……我一边将这种危险的思路从脑子里赶出去,一边又觉得我果然是上了年纪了,居然被这个想法感动了。
就好像单身了那么多年,并不觉得独自一人的生活有什么不好,而现在,突然又觉得两个人的生活似乎也算得上不错。
我想我不过是随遇而安罢了,只可惜现实也从来不是什么恰到好处的故事,既不会让我安安静静独自一人过着我没什么不好的生活,当然也不会在我觉得两个人也不错的时候给我一个……我默默看向邵宇哲。
不过说到底生活向来如此,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了。
“暖暖?”我正在对着一个平底锅的平底感慨人生的不完美之处,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并说道,“果然是你。”
虽然听起来像是先疑问后陈述的句子,不过实际上语气毫无起伏相当冷淡,冷淡到有些无趣的程度,风格辨识度之高实在难以错认,我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
安那间日本料理店里的主厨,任奕鸣。
“咦,你回来了啊,”我把平底锅放回到货架上,才转身看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他简单地说,微微移了目光看向我身旁的购物车,问,“你要搬家?”
“……为什么是搬家,”他还真是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联想能力,我解释道,“陪人来买东西而已。”
我简单把他的问题过掉,对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充满不解,问道:“料理店不是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才正式营业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安的店因为重新装修,放了员工休假。考虑到上半年工作辛苦,也是机会难得,安干脆放假放得彻底一点直接安排成公司福利,送他们组团旅游去了。只有主厨不合群,不声不响地就一个人跑去了日本,据他自己说是修行去了,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打,只是为了便于紧急情况的联络告知了安他的去向并留了联系方式而已。安说起这件事的� ��候,我听到“修行”两个字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他在荒山野岭里坐在一块石头上冲瀑布的神秘分镜。
这位主厨大人回来的时候更是仿佛从平地里长出来的一样,酷炫成这样,为何。
“这位是……”邵宇哲放下手上拿着的刀具,疑惑地看着任奕鸣,问我。
“安店里的主厨,任奕鸣。”我指指那个终于把目光放到邵宇哲身上的人,正式介绍。
然后再转过来指指邵宇哲说:
“我的顶头上司,邵宇哲。”
嗯,我感到了格式上的完全对称。
“我和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幸会,”邵宇哲带着点无奈地解释,他礼貌地笑着伸出手,“听冬提起过你,说实话,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冬?”任奕鸣无
意义地重复了一下,最终面无表情地和他握了握手。
“就是我了,”我指了指自己,“可能你们没注意,这是我名字里的另外一个字。”
虽然我的话有一点点语气不佳的嫌疑,但其实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是有些郁闷的。由于安的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所以基本上认识我的人没两天就被她带跑了,都跟着她叫我暖暖,从余墨、罗林到任奕鸣,可谓是辐射性地影响了一拨又一拨的人,以至于后来就连客户都开始叫我暖暖,也是形象一路亲切得拦也拦不住了……
可是只有邵宇哲习惯叫我冬,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他的时候,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说因为他觉得“暖暖”这两个字不太适合我的性格。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没有具备会多想的条件,等我事事都开始多想的时候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以至于从未注意过,这称呼竟然是如此的独一无二。
但是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所谓独一无二的事情,大概也只有被人赋予了情感上的含义,才会真的变得独一无二起来,如果分离了这些感情,其实也不过是一些寻常的小事而已。
任奕鸣看向我,露出以他的情绪表达可以称之为困惑的表情:
“你的上司不是唐磊么?”
“……那个就太靠上了,”我多少有点哭笑不得,面对任奕鸣这样的冷淡脸又实在吐不出槽来,“之前我们部门负责人的位置一直空着,只是暂时直接向唐磊汇报工作而已……你要真想知道,有空我慢慢跟你解释。”我随意地敷衍了两句,打定主意他的人设就是对料理以外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并没有跟他细说的必要。我看他两手空空,以这家店的购物方式很不好说是什么都没买还是买得实在太多直接走物流了,我憋不住好奇心问他:“话说你是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吗?”
这家店也是我推荐给他的,但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可不是什么饭后散个步的距离,在线购买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这家店自己的物流同城送货一天就能到,方便快捷,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必要在这里亲自现身。
这样说来我还真的是逢人就推荐呢,是不是应该和这家店商量个回扣什么的……
在我认真思考拿回扣这件事的可行性时,任奕鸣竟然也停顿了一会儿,他看了看邵宇哲,又把视线越过他看向遥远的地方,才说:“置物架。”
铺垫了那么多就买个这个???
……不用上班的人果然很悠闲呢。
“好吧……”我充满怀疑地眯了一下眼睛,“那你先慢慢逛吧,我们这边也还有好多东西要买,改天再聊。”我对安静站在一边并没有打算加入我们的邵宇哲示意了一下,决定寒暄到此可以各自走开了,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回头问:“对了,安说你是去日本修行去了,你有给我带手办吗?那个,荒山野岭的猴子什么的。”
“我去探望了老师。”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没有。”
再见。
居然都没有礼物!
“他大概是说没有猴子。”邵宇哲间隔了好半天,直到我们挑完东西付完款他才突然冒出这么句话,估计是一直在考虑应不应该说。
我一时半会儿有点没想起来他在说什么,想起来的时候又有点无语。
“然而也没有礼物。”以我对任奕鸣的了解,我坚定地说。
“他对你……”他露出个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半晌问道:“他喜欢你?”
这词找得也太不合适了吧!
“哈哈,”我干巴巴地发了两个音,白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好笑,他总共就说了这么……”我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四五六句话,你是怎么得出这么神秘的结论的。”
“感觉到他对我的存在充满了……敌意?”邵宇哲思量了半晌之后,仍旧用那个找不到合适词汇的复杂表情,语气委婉地说。
“啊,”我明白了,安慰他道,“别担心这个,他大概是对所有不能成为食材和厨具的事物都充满敌意吧,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成长环境长成这样的性格,不过等到相处的时间久了,彼此适应了,就会发现他可能只是个有点偏执的笨蛋而已。我觉得他就是恨不得把一天二十四小时投入到专注的事情上,却不得不做那些人类为了维持存活状态不得不做的事,于是好生气哦的那种笨蛋,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敌意。”
可能“好生气”后面没有那个“哦”的语气词,但是主厨这么高冷,就是想多加一个字增加点趣味性。
“是这样吗?”他看不出情绪地反问。
“相信我。而且算起来其实我才应该是他最讨厌的人。”我说,“你知道,我以前总是在中午的时候跑到安的店里蹭厨房,他是主厨,基本上这个行为就等同于被不明生物入侵了地盘,要不是我们在此之前就已经认识了一段时间,我可能已经被他杀掉然后案子到今天都还没能告破了。”至少案子到今天都破不了这部分真的不是在夸张,我回忆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的脸,继续说,“尽管这样他也还是特别嫌弃我,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尝试我做的食物,还没有吃就把我从头到脚鄙视了个干净,说什么厨房是神圣的地方,我这种外行是不可以胡闹什么的。他这个人真的对万事万物都没有兴趣,唯独对料理特别认真,认真得都有些偏执了。但我当时也是真的没有拜托他吃,真的,没有,拜托,他吃,完全是他自己凑过来的。”但他凑过来后,又带着种奇妙的礼貌,像是得不到主人邀请只能徘徊在外的那类魔物一样……我摊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问他要不要试试的。”
前尘往事真是历历在目。
“不过我才不会退让,争地盘不就是要好好打一架嘛。”我嘿嘿笑着说。
他无语地向上看了看说:
“像小动物一样。”
“……大动物也会争地盘的。”我说。不明白为什么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个人面前,出现了小动物这么萌的比喻,我的反应也还是如此的痴呆。
“后来他杂杂拉拉地说了一大段专业术语,还牵扯到营养学和美学,不过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暗戳戳地说,“直到上了一下午班都回到家了我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莫非是在夸我?”真是多亏了我聪明机智冷静理智,当然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手艺定位清晰,才能领悟到这么深邃的含义,我笑了,“那之后就好像是通过了什么考验了一样,他就不太排斥我出现在他的厨房里,偶尔还会指点我一下,也会指派我去做些打下手的活儿,不过有时候我突发奇想做些什么实验性的东西,如果失败了他还是会突然炸毛……感觉就像逗猫一样,这样一总结意外的还有点可爱。”
“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喜欢别人说他可爱的人。”邵宇哲看着前面的路,那是去到我家的方向。我偏头看他的侧脸,他抿着唇,眼角弯弯的明明在笑,却有种奇怪的疏离的感觉,似乎是一瞬间的错觉,因为再看过去,他那种微微笑着的样子仍旧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我倒是觉得他可能也不太在意这个。”我有些不确定地移开了视线,不经意地说,“要真说起来,他其实还是我捡回来的呢。”
“捡回来?”他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我。
“是啊,”我想了想,“说来话挺长的一个故事。”
那是我在我们陈总监“看资料一日,不如奔跑十里”的教学理念下奔跑了几千里以后的事了。我终于得到了公司的信任,第一次独自负责一个项目……当然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真实情况其实是,陈总“躁动式教学”的第二步就是要将年幼的狮子推落山崖,爬上来的才能成为新的狮子王,爬不上来的……大概就是临时工之类的吧……
那时的我还只能算个新人,又绷得太紧,再小的事也会觉得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了。我记得那个项目是本地一个行业举办的交流活动,地点就在任奕鸣上一份工作的酒店。其实流程相当简单,时间也只有一天,只是因为酒店方面的疏忽,加上我又经验不足,于是在晚宴的安排上出了些问题。幸好,我毕竟是第一次独立负责项目,难免事事都不放心总是忍不住一遍遍不停不停地反复确认,才能在活动开始的头天晚上发现这个问题,虽然免不了加班加点,但好歹发现得及时,倒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当时安排来协助我们加班的就是任奕鸣。说实话,一个本身就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带着一种长久自律形成的洁净感,表情高冷地穿着厨师制服,认真而专注地做料理的样子,已经足够让人印象深刻了。然而当他把玉子烧放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惊为天人,那一刻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居然还有人能四平八稳地给所有人做了个宵夜……
当然是做得非常好吃的,就连我一个从来不热爱鸡蛋的人,都吃得完全停不下来。
虽然后来对他日益了解之后再回头想,他表现得如此四平八稳的原因可能是……他确实对我们的处境丝毫不感兴趣。
但从另一个方向想,在他所关心的范围内,能想到帮我们每个人做一份宵夜,这个人其实内心还是挺温柔的也说不定。
……毕竟那份玉子烧真的是太好吃了……
向美味势力低下了头。
不过虽然问题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活动结束之后我们仍然要向酒店方追责,他们那个行政主厨……怎么说呢,是个我实在不愿意评论的人,后来我通过别的渠道打听到,是因为他之前和供应商一些不干不净的事,任奕鸣曾经得罪过他,所以他想借此机会把锅甩到任奕鸣身上,一石二鸟,不但推卸了责任,还能借由这件事开除任奕鸣。
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但那时的我即便没有这些辅助信息,也不过是经验不足过分紧张而已,还不至于判定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而且,为了能在项目结束后方便梳理过程总结经验,整个项目的过程文件我保留得格外完整,连随手写的便签都没放过。于是作为一个热血又仗义的年轻人,我不但愿意帮任奕鸣做证明,甚至还找了陈总拜托他能不能有什么方法向酒店施施压,至少让行政主厨离任奕鸣远点。但是不管我再怎么义愤填膺,当事人也仍然是毫无兴趣的样子。说白了,他根本没有把行政主厨放在眼里,之前会和他起冲突,也不过是因为供应商以劣充优影响了食材而已,而这整个背黑锅事件里,他唯一认真考虑的事情,也仅仅是他在这家酒店既做不了什么,也学不到什么了,确实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时候安的店还没开起来,甚至就连资金的不足也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阿墨当时还在想办法从父母的掌控中脱离出来,我和罗林就算是掏空家底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任奕鸣的玉子烧真的做得太好吃……当然,主要是因为把像他这样心思专注,纯粹为了料理而研习料理的厨师放走了实在可惜,我就一时冲动,问他愿不愿意考虑去一个地方不大,全新完全没名气,甚至连能不能开起来都不知道的料理店做主厨。好处是我们有个只懂吃不懂做的老板,所以厨房以内食物相关的所有事务,他都有绝对的话语权。
其实说到最后我都有些心虚,但他却听得极其认真,问了我几个问题以后,剩下的具体内容就是安和他谈的了。虽然有我擅自做主的部分,不过以我对安的了解,基本可以保证她不会反对。结果更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任奕鸣和安谈完之后连资金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说起来任奕鸣是带资进店的啊……”追忆到最后的部分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了,“安的店至少有三分之一算他的……”
安还是占大头,虽然我和罗林、阿墨本来是打算借钱给她的,但是怕她有压力,所以也干脆入了伙。只是那时我们才刚刚工作,那点钱当时是掏心掏肺的,现在再看真是少得不值一提。
所以任奕鸣是合伙人……不,以雪中送炭的程度和没他就没有后来的事的重要性来看……他是金主啊……
我刚刚仿佛用了“捡”这个词来描述金主……
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捡到钱也是捡嘛……
“后来就像之前约定的一样,安负责经营,食物以内的事则全部都由任奕鸣说了算。”我总结,琢磨了一下说,“这么说来,貌似他嫌弃我乱入他的厨房也确实嫌弃得挺有道理的……不过既然健康证都办了我乱入的行为也得到了默许,说明他也确实是认可了我做的东西吧。”
这样一想这人分明是个傲娇系的嘛。
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我看向邵宇哲,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正想问他是在我的故事里发现了什么值得深省的部分吗,他却扬了扬嘴角,说:
“原来你不喜欢鸡蛋。”
实在是太值得人深省的部分了!
“煎太油,煮太干,蒸太腻,打散之后怎么做看起来都有点略恶心。”我老实地说,我没有任何对鸡蛋不敬的意思,但人总得有点不喜欢吃的东西吧。“话说我讲了这么长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其中包含了认真、负责、加班、解决等关键字的故事,顶头上司大人真的就只看到了鸡蛋的部分吗……”
对食物如此执着感觉连任奕鸣都要输了呢……
“不,我只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他嘴角上扬的角度变得更大了,用一个非常缓慢的方式描述了这个画面,“你掀开面包片,把煎鸡蛋拖出来,塞到了纪安的面包片里……然后拿走了她的培根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有人讨厌就会有人喜欢这是世界的规律!”我大窘地为自己辩解,为什么明明是正常的挑食被他用这种语调讲出来简直是羞耻的不得了!这个过程怎么会这么详细啦!到底什么时候被他看到的啦!
“再说我现在很喜欢鸡蛋的……”我微弱地辩解。
“对,你说的对,”他忍住笑,“喜欢就是这样,在正确的时间,以一个正确的方式。”
我困惑起来,“……我跟鸡蛋之间有这么深沉的命运感吗?”
这让我下次打开冰箱的时候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鸡蛋君。
他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我仍然搞不清楚这部分有哪里好笑。
“星期一见。”他没有回答我的疑惑,只是一边笑着,一边把帮我拿着的东西递还给我,那个厚厚的文件夹以及——是的我去“Settle.D”怎么可能什么也不买……我的智商还残留在鸡蛋的部分跟不上来,呆滞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走到我家楼下了。
这个时间点也确实不用客气请他上去坐坐了。
“今天过得很愉快,”他诚恳地说,尽管还有些未能散去的笑意,在他眼底散出细碎的光芒,他最终说道,“有不少的收获。”
我看看他手上拎着的杂物,更不要说还有下了订单等送货的大大小小,确实收获喜人,我果然一身置家技能点到满。
“不用客气,”我也回以诚恳,“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是冲我挥了挥手,我目送他到视线以外的地方,才转身上楼。
大家都是朋友。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