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暖冬,二十五岁,单身。
二十五岁单身不算什么,但是二十五岁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恐怕要遭人歧视。
不过我不在乎,我有工作,说起来也算是个大公司的白领,虽然收入水平令人遗憾的还未达到能肆意挥霍的水平,但在合理范围之内也足够生活得相当舒适。我独居,这点主要感谢我那两位身为本地人的靠谱爹妈。我爹长期在第三世界诸国做工程,一年也回不来两趟,而他那位有网就能活,没网或许能活得更好的职业作家太太,也就是我靠谱的妈,在女儿一达到不再拖累监护人自由的年龄后,立刻前脚把我往大学里一塞,后脚就搭乘飞机和我爹一起领略赤道附近的原始风光去了。我们用网络保持联系,直到上次连线为止,都还没从这两位被自由引导的中年人身上看出来有什么玩够了想回来的迹象。
所以我不仅独居,还免去了心疼房租这个环节,经济独立,生活自在,谁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何况我还有三个生死之交,就是那种,你可以在大半夜从床上爬下来,无惧寒暑,承载着来自邻居无声胜有声的压力,为她们开门,听她们哭诉一晚上这辈子的爱恨情仇而不是选择直接烧死她们的那种生死之交,甚至还会在她们吸着鼻涕问我怎么都二十五了还没交过男朋友的时候源源不断地递上面巾纸。
我一直在自己“其实是个认命的人”和“战斗力太低只能放弃抵抗”的自我认知中徘徊不定。其实这两个选项没什么差别,不管怎样我的结局都是在她们哭到天亮,哭累了然后老实不客气地往我的床上一趴后,认命而放弃地为她们盖好被子,准备好她们睡醒之后需要补充的食物和水分,视情况为她们打好电话请好假,再靠着咖啡或者其他功能饮料的热情精神抖擞地爬去上班。
这种情况随着生死之交们日渐成熟的心智和日益稳定的感情状态已经很少出现了,但少不等于没有,毕竟我们只是普通的成年人,每个月总有那么二十几天特别想不开。
现在趴在我床上的这只生物,全名纪安,我叫她“安”。此时正把一半的脸埋在我的枕头里,另一半则包裹在夏天轻薄的被单之下。她侧躺在床上,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经过一晚上的涕泪横流,那些语句只剩下一堆含糊不清的音节,然而被子下面完美曲线勾勒出的起伏倒是清晰而曼妙,再往下则是露在外面的修长小腿和纤细的脚踝。我有理由拨冗欣赏一会儿,诚实地说这种风景大概无论男女都会乐于在清晨的床上看到,但是不,这些男女中唯独不包含我。
我和纪安是最早认识的,或者说三个生死之交里她是最早开始和我缠着彼此不放的,也是缠得最坚定的。从幼儿园开始算起,一路经历了中考、高考、大学、工作,这么多的人生分岔口却依然没能成功地把我们分开。安曾经托着我的下巴认真地对我说:“我们之间的命运如此坚定,不当情侣实在是太过浪费。”
是的,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组成的就是这句话。
我想象着自己就像是电影里那些冷酷的情人,背对着床,在穿衣镜前傲慢地系着领带,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回复她:“不行,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然后含糊不清的音节再次响起,这次我不用听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这就像是某种流程,她声称要掐着唐磊的脖子,让他扣我的工资,不给我发奖金。
“你知道,”我终于结束了早晨的准备工作,因为睡眠不足和刚刚才摄取过量的咖啡因,想象中的冷酷已经全然地变成现实,我在出门之前冷酷地对她说,“我刚刚出差回来,前前后后已经连着半个多月没有好好休息了,你看到在你脑袋另一边的那个枕头了吗,我完全可以把它直接按到你的脸上,同时微笑着说亲爱的你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天使。”
“我也爱你。”她说。
所以安的男朋友还和我多一层关系,就是我的大老板。
此时这位给我发工资的男人正一脸挫败地坐在我的面前,盯着办公桌上一个虚无的点,足足有十五分钟没有说话。而我丝毫没有为我司最高领导人鞍前马后排忧解难的意识,尽管我希望我能,但是我不想。
十五分钟后我开始研究秘书为他准备的早餐——这合情合理,毕竟平时给他准备早餐的人现在正睡在我的床上。
那是一个中号的纸袋,上面印着楼下咖啡店的Logo,不知是因为秘书的小心翼翼还是总经理的心情不佳,被推离了唐磊的方向,反而离我还比较近一点,所以我只是随便斜一下眼睛就能看到里面毫无悬念地装着鸡肉三明治和黑咖啡,咖啡附带两包糖和三个奶球,另外还有一块八分之一的奶油起司蛋糕。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素来公私分明坚壁清野的总经理哪怕公司突然倒闭也不会如此这般沉默的十五分钟比较吓人,还是自制力惊人、身材完美、色艺兼备以一己之力将公司变成言情八卦巢穴的男人这自暴自弃的糖分摄取量比较吓人。
“蛋糕是给你的。”大概看我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唐总终于选择开口,声音沙哑,内容也不太让人放心,“我想你昨天晚上大概一晚上没睡。”
没睡醒难道不是应该给咖啡的吗……这状况复杂得我都快出现心理创伤了。
我冷静理智地扯出一个笑脸,避重就轻地说:“谢谢唐总关心……那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
唐总唰一下就站起来了,说:“暖暖,你跟我说实话,你和安这么多年朋友了,你说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自认我唐磊也算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了,虽然在遇到她之前是有过那么段年少轻狂风流不羁的往事,但自从认识她以后,我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样也算得上是感情专一了。像我这样的男人到底哪里有问题?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住也住到一起了,她,她到底什么意思?”
我被他吓了一跳,又受他一米八二的身高压制,整个人瞻仰烈士一样地瞻仰着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她……她就是喜欢调戏小男生……”
“你说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了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真的不知道状况,已经很努力地回顾了昨天安号啕了一个晚上的重点——可根本就没有任何重点,全部时间都在回顾她和唐磊的恋爱史,说真的,谁要听这个啊……再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介于这两位黏腻得都惹人烦了的情侣从来没出过什么有建设性的问题,所以安来的时候我通常只是抛洒我储备得相当充足的面巾纸,然后在她擦着眼泪鼻涕东拉西扯的时候用读书时上课打瞌睡练就的一身技能默默补眠而已。
谁也不能指责我死于安乐。
“不是,”唐磊放弃地移开了视线,又恢复他那副挫败的样子,颓然地坐了下来,双眼飘渺地望向窗外。我借机抓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压压惊,只听见那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向她求婚了。”
我一口压惊咖啡喷了出来,幸好偏头及时,没有糊总经理一脸,只是在地板上散布出一个完整的轨迹。我艰难地看了一眼那个轨迹,再看了看唐总,唐总根本没把我和他的地板放在眼里,只是保持那个幽幽远目的姿势说:“她答应或是拒绝我都做好准备了,可她居然尖叫一声,夺门而出……你说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高兴的,你终于向她求婚她太激动了。”我一抹嘴,认真坚定严肃无比地说。唐磊斜过眼看着我,一副简直不敢相信我睁着眼竟能说出这么瞎的话的样子,但他只能看到我的目光光灼灼坚定不移。唐总终于在我的目光灼灼坚定不移中抬头无语问了一下青天,才说:“算了,你忙去吧。”
我立刻目光灼灼坚定不移地转身,如蒙大赦地快步走向门口,心想着地板上的咖啡就留在地板上吧,没准老板踩上去能滑一跤呢。然而老板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在我离开现场之前出声叫住了我:“对了,之前跟你说过的,给你们部门找的新总监今天到。你一直出差,我猜你八成早忘记了,一会儿……他抬手看了看手上的腕表,“我跟他约的十点,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另外你跟你部门的人说一下,今天下午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不要出去了,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熟悉熟悉。”
新找的部门总监?
……我还真忘记了……
我内心出现了一点挣扎,看了看自己搭在门把上的手,感觉实在是没有主动收回来的道理,但既然提到这个传说中的新总监……确实,实在有点让人好奇。
其实空降的上司倒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如果从前因算起来这部分的情节差不多已经铺垫了有一年的时间了。自从去年我们部门的原总监,广受人民群众爱戴的陈总,因公累倒差点猝死在工作岗位上,抢救有效说走就走之后,这个部门负责人的位置便一直空到现在。我勉为其难地兼管了不到三个月就愤而甩锅给唐磊。这职位名字听着好听,其实就是背锅应酬讨好客户专用,有事担责任没事该做的事一样都不少,非有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和胃动力不能胜任……加上我的职业规划有它没它都一样,所以甩锅之后也就没再真的上心过,再后来就是几个项目集中上线,忙得六亲不认到如今。
所以忘记这位……是叫做Sean?Shawn?Swan?没准可能叫做Sherlock,毕竟是英国来的嘛……的新总监真的不能怪我。
但好奇又是真的好奇,作为纯八卦的角度。那是大概今年一月中旬的事了,就在过年那几天,趁着“ew Year”这个机会,唐总亲自去英国做一个中英文化交流的联合项目。英国那边大约是考虑了语言文化方面的沟通便利,据说任命的项目负责人是一位留英的华人,唐总只不过和人家相处了短短一周的时间,回来之后简直是对他赞不绝口,从工作能力夸到个人魅力,迷恋的样子让人恍惚以为他又找到真爱了,被安打了一顿倒是老实了点儿。
然而就在我出差前的那周唐磊突然接到对方电话,又开始旧疾复发。唐总干大事的人,挖起墙角来连合作公司的面子也不给,项目接洽当时就给对方留了私人的联系方式,承诺对方如果什么时候想要回国发展可以随时来找他,他随时欢迎,没想到年初才示的爱,还不到年底就来到了身边。
就因为那个中英文化交流的项目是唐总亲自上的,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讲都极具影响力,除了媒体作为市政宣传的跟踪报道外,公司的内刊和外宣也是做足了篇幅、给足了版面,图文并茂中英文双语恨不得夸出朵花儿来。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时间段,独一无二的我,却为一个城市周年项目全身心地沦落到市展览馆,简直恨不得睡在那里,甚至在大家庆祝项目完美收官吃庆功饭的时候,还老实坐在二号展厅中间的一个免熏蒸木箱上研究钉枪怎么用……说起来真是相当不堪回首的往事。
所以这位真爱就是在我这种纯好奇想八卦和因为太忙忘记八的过程中被招了进来。其实得知这件事的第一时间我也试图后知后觉地想把当时的电子内刊挖出来观摩一下真人,结果那段时间收到的内刊似乎也在邮箱空间不足的时候被我连存档都省略了直接全主题地删掉了……
这样一总结不像是很有缘分的样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还有不到半小时就能见到真人了,实在没什么纠结的价值,我仔细权衡了一下目前的状况,转身看向唐磊说:
“唐总,不如这样吧,反正机会难得,这段时间大家也都挺辛苦的,既然要聚餐,老板您干脆再贴补一点,我们吃完饭再找个地方去放松一下,就算您犒劳我们了怎么样,”我铺了个为同僚谋福利的垫,才忍痛抛出重点,“……保证十点之前不回家。”
按照我对安的了解,她不在我那儿蹭个几天是不会回去的,唐磊再宠她毕竟也是个面子大惯了收起来困难的人,得给他们俩留足单独相处的时间、空间……我都狗腿到这个份儿上了,只求今天晚上回家能安静睡个觉。
唐老板果然立刻意会,一脸的春色盎然,盎然得我都有点不放心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上一句:
“唐总,我有义务提醒一下这件事……我家监控摄像头是远程操控一键开启的,”根本没有监控摄像头这种事,“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多高兴也都还请二位回家解决……多高兴都给我回家解决去。”
然后在唐磊有任何反应之前以一个轻快的身姿推门而去。
然后轻快地错过了最后一个提前发现错误的机会。
是的,我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当唐磊春风满面地把人带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世间有时死活见不了面的错过似乎有一半的概率是为了铺垫之后的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邵宇哲。
远远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手上的电话出现了杂音,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幻音,然而当我终于面对现实抬头看向门口的时候,那一瞬间我连电话里在讲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唐磊在向部门的同事介绍他。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冲我的方向挥了挥手,整个画面就像一个缓速旋转的慢镜头,伴随着未可知的背景音和毫无道理的走马灯,我在他们看过来之前就已经把自己埋在了工位后面,似乎职业本能还可悲地帮我比出来一个讲电话中请稍等的手势。
……我和他是认识的,不但认识,还历史悠久。
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混在一起玩过的好友,连上安和其他几位可以被概括到“等等”里的同学,算得上是上课一起同过桌,吃饭一起占过座,游戏一起组过队,放假一起回过家的关系。
以及顺带一提的是,他还是我二十五年的记忆里,唯一喜欢过的一个人。
真是什么时候想想都是我的似水年华。
明明知道他是不可能喜欢我的,也来来回回地读了很多篇喜欢你与你无关的小作文,整个高中也都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合适的距离直到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是那些关于青春、关于校园的故事里那些美丽动人的女孩,就算糊上一层回忆的朦胧我都动人不起来。我长相一般,成绩一般,性格也算不上活跃,说到底,我不过是那千千万人中的之一——一个普通的,备受青春期和中二病折磨,苦苦思考自己努力的程度究竟会落在高考分数线哪个位置上的,再平凡不过的高中生。
甚至就连暗恋的桥段也都这么平凡得不能更平凡。
但他却完全不同,长得帅,头脑好,仿佛天生就有让所有人喜欢上他的能力。他本来应该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我们家住在同一个方向上,我近水楼台占了点便宜,恐怕我和他此生都不会有太多交集。
时至今日,回想起和他一起上学放学走过的那段路,脑海里依然有清晰又明朗的画面。我们一起看过彼此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的日出与日落,一起并肩走过生命最初不经雕琢的那几年春夏秋冬。
要说有多么跌宕的剧情,多么瑰丽的风景,其实也并没有。但是在那个随便做点什么都能联想到诗情画意的青葱年纪,只是走在他身侧,已经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和慰藉,甚至经常从内心深处生出一丝窃喜,更不用说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两句关切的话,仿佛心都会在阳光下化开。
我一直觉得喜欢上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大概算是大部分人的人生中永远不能避免的一部分,而我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慢慢等待这种悸动过去,然后将他和其他美好的东西一起沉淀到心底,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成熟到可以面对自己曾经那副伤春悲秋连呼吸也痛的样子。最终觉得笨拙得可笑也好,傻得可爱也好,甚至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忘掉也好,不过是些交给时间,迟早都会过去的事。
只可惜事与愿违大概是人生定理中另一个优先级更高的条目,我这条等待悸动过去的道路走得不但阻而且长。无论我怎样下定决心,在二十岁生日之前,每个我觉得伤心脆弱的时候,那个人就像是算好时间一样,总会打来电话或发来消息。也许这不过是我的主观情绪作祟——一旦介意一个人,他所有的行为都会被强加上各种不一样的含义。我明知道那些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之间的往来,却再也没能坚持住自己的立场。远距离和时间不但没有淡化感情,反而助长了所有想象空间,让我患得患失到觉得可能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无法直视这一段心事的程度。
情绪绷到极限的结果是,我终于在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下定决心将这件事做一个了断,我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喜欢他,就只是告白,甚至不敢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只记得自己为了控制情绪和填补空白,语无伦次地说了很多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的话,想来无非是些丢脸的废话,但回应我的只是电话那头长久的静默,静到连我的呼吸都迟滞了。
我告诉自己就算是他大概也无法在这些丢脸的废话里寻找到可以应对的拒绝方式,所以只能用长久的沉默作为回答,所幸从一开始我就认定了会被拒绝的结局,在最后的最后,还是好好地说了再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生日通常都在暑假,我得以独自一人窝在家里,拔掉电话线,关掉手机,扒光了自己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制造了一点累赘都没有地把二十岁生日睡过去的境界。
事后收到一堆祝福短信,夹杂着生日那天死哪儿去了的善意询问,尤其是安,我在含糊中听见她敲门,还有她叫我名字的声音,可是我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当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官方的解释是无法接受自己一枚好端端的青春少女突然就翻二了,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其实多数人并没有真的想要探究答案,只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可以了,况且那时大家年纪都在这个坎儿上,对突然就二十岁这件事各有各的戚戚焉,似乎怎么作死都能找到共鸣。唯有安对我是真爱,当然主要还是发小住得近收拾起来方便,所以事后我差点没被她打死,但我终究还是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单纯的说不出来,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被倾诉。有些事只是关于自己的、属于自己的,不管任何人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用怎样的方式来提及,都不可能觉得对。而我终归在最后的时候好好说了再见,所以我想这就已经足够了。
既然决定给自己一个了断,那之后不管是否还喜欢,我自然是不会再主动联系他,而他也果然再没来过电话。失落之余内心也算是安静不少,剩下的日子我就把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了读书上课考试重修毕业工作,故意不故意地错过了之后所有的同学聚会,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
以一个让我措手不及防不胜防的方式。
人生的离别和重逢果然就是这么的出其不意。
他低垂着眼看我,仿佛早就看透我手机屏幕的黑暗里是对方早就已经挂断的空白。我心跳如雷,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却浅浅地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你好,我是邵宇哲。”
咦?
我愣了一下。
他的声音和态度就好像所有工作场合的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带着无可挑剔的客气与疏离,仿佛……仿佛他已经忘记我了?
……不,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毕竟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我们也有差不多五六年没见过面了,从郁郁葱葱的十几岁少年,到饱受摧残的有业成年,如果放在电影里,这种场面演员都该换人了,他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的……吧。
逃避的情绪足以覆盖心里那一丝的失落,这么一安慰自己果然感到轻松了不少,我赶紧站起身迅速掩饰掉刚才的不自然,努力恢复到平时职业化的样子,握住了他的手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暖……”
“冬,”他突然就叫了我的名字,用他曾经叫我名字时熟稔的语气,那抹客气的浅笑终于落到眼底,扩散成一个促狭的意味,我感到他握着我的手轻轻用了用力,说出一句:“抓住你了。”
我石化。
“好久不见了,有五六年了吧。”他用那种促狭的笑意说,“终于再见面了。”
这什么水平的剧组连多请一个演员都舍不得吗?!
我还有点缓不过劲儿来,唐磊在旁边看着倒是有些新奇,他在我们之间比划了一下问:
“怎么,你们认识?”
“高中同学。”邵宇哲简单同他解释。我全身心的力量都在用来强忍着再把头埋回去的冲动,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也不像是能做出什么贡献的样子。
“这么巧?”唐磊明显看出我的不自然,他扬了扬眉,却没揭穿我,也没有提纪安的事,只是拍了拍邵宇哲的肩膀,颇有些得意地说,“看,我就说你决定回国发展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我刚才还在跟暖暖说,怕你不习惯国内的办事方式,让她多帮着你点,这要是老同学那可再好不过了。刚好,今天晚上给你安排了个欢迎会,趁这个机会,你俩好好叙叙旧。”
叙旧……听到这个词我就颤抖了下。欢迎会这事儿我已经广而告之过,连着补贴全算在唐总的隆恩上了,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好同事们已经开始无声地鼓掌。
后悔。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情节……早知如此,宁可一下班就回去给别人家老婆做饭去。
十点之前不回家,真是想想都怕。
好不容易把唐总应付回宫,大老板临走前还不忘给我安排任务,让我全权负责迎接新上司的全部工作。我纠结着把视线挪向这位我尚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的新上司身上,但我的本能似乎已经开始寻找逃生的方向,试图在短时间内憋出个不参与集体活动的借口。
“我……”我开口。
“怎么,五年了还躲我?”他像是一眼看穿,不知真假地露出个有些无奈、有些受伤又有些可怜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脑补过度的表情。
但我还是立刻就心生了愧疚,觉得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到底这不过是我当年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喜欢,一厢情愿地表白,然后一厢情愿地伤心失恋。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这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五年前我可以放任自己去选择去逃避,去蒙着被子哭上一整天,但是现在已经过去五年的时间了,这五年的时间,就算还不足以让一件我早已想明白的事变成一段仅属于过去的记忆,也总该让我学会用更加成熟的方式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
“哪有这回事,”我调用整个职业生涯里积累的稳定,面不改色地说,“就是有点……意外。真的好久不见了。”
“怎么,”他自然不吃我的轻描淡写,却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只是摊了手,用一种半开玩笑的姿态展示着自己,“变化真的有这么大吗?”
我压下一个苦笑的表情,说:
“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不过仔细想想这完全就是唐磊的错,“直到你出现之前我都只是从唐总那里听说,新来的总监的名字叫做Shawn,”我在记忆中的发音里挑了一个,反正含糊一点听起来都差不多,并且为了同样含糊自己对这件事太过不上心的态度,我冲他露出一个故意的笑容,做出品评的姿态上下打量着他,“……以及,是的,变化很大。”
这却把我带到了另一条沟里,现在我不得不去注意他变宽了的肩膀,看起来结实许多的身体,被剪裁修身的西装熨帖地勾勒出的肌肉修长有力的线条……他的脸上也不再如我记忆中的少年人那般带着青涩和偶尔迷惑的表情,如今他姿态放松,举止沉稳,散发着一种温和而又坚定的自信,他已经变成一个男人了。
大概是我露出了什么奇怪的表情,或者只是因为我的傻话,他轻笑出声:
“唐总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他弯着嘴角,解释了名字的来历,却又似乎对所述的内容并不在意,“Shawn其实只是邵的近音,我刚到英国那会儿,学校的同学和老师大多都发不好‘邵宇哲’三个字的音,又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总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后来我也就索性用这个音做了英文名。唐总在英国做项目那会儿一直跟着别人这样叫我,大概也叫习惯了。”
不不不,唐总没有习惯,唐总只是自来熟无障碍地融入环境,唐总随时都准备发出“邵宇哲”的标准音,甚至工作场合还会称呼你为邵总。
我在内心无关紧要的地方吐了个槽,这件事没有谁比我更加清楚了,唐磊和安谈个恋爱而已,也跟着安“暖暖、暖暖”地叫我,要不是安的存在感太强烈,没准我就能在公司里作威作福了。
哪像现在只能以德服人。
这个吐槽倒是让我缓和了下来,我轻松地招呼了他:
“来吧,新上司,我先带你视察一下公司。”
“别介意,”他却没有动,只是温声说,“如果你有工作的话尽管去忙,只要告诉我我的位置在哪里就好。”
“没关系的,”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昨天才出差回来,最要紧的工作不过是整理发票做报销,晚个几小时他们也会把钱给我的。”
他没有再推辞。
我先带他去了部门总监办公室,也就是他以后的办公室。陈总说走就走之后这里就一直空着,我虽然兼管了一段时间这部分工作,但并没有真的搬进去。陈总本身就是个自律性和责任心都很强的人,办公室里没什么杂物,一些私人物品也在他离开的时候都收拾好带走了。之后保洁维持了办公室的整洁通风和绿植的存活,所以尽管一年时间几乎没有使用,房间的状况也还是相当健康。稍晚行政部会更换新的办公用品和其他必需品,如果他有要求,甚至连办公家具都可以安排。
之后就是公司的各个部门和各种制度,这原本应该是行政人事部的工作,但毕竟是唐总亲自下的令,指派操劳的我全程陪同,以让他的真爱感受到宾至如归的体验。如此无微不至,换别人我还真就好奇当初的英国之行唐总是不是真的发生了点什么没告诉我们的剧情,但既然是邵宇哲,我又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我一处处介绍过来,不确定在此之前他对公司了解到什么程度,又多少有点害怕停下来的冷场,于是钜细靡遗。他没有打断我,我也就只能一直讲下去,所幸我的工作本身就是与沟通联络和指引相关,很容易进入一种职业状态,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专业表现完美无缺。
虽然认识得久了越发难以定义,但在工作方面,唐磊毫无疑问是个极其注重专业性的人。因为某些原因,受集团总公司风格影响,我们公司的部门结构设置得较为繁杂,职责也划分得相当细致,虽然这样会拉长审批和执行的流程,但效率说到底还是由人
的因素决定。而唐磊在用人方面向来拿捏得极其准确,也不忌于放权。这样一方面弥补了流程上的损耗,一方面也给了每个人相对更大的活动空间,但是承担的责任自然也更重,加上他历来赏罚分明,福利方面公司力求做到员工逢年过节亲朋好友都不敢轻易过问奖金的程度,同样,在追责的时候也会要求员工对得起这份厚重的待遇。
所以能存活下来的员工基本上都是跟着唐总死心塌地干大事的,一个个都是能挣又能花的高手,尤其花的还是唐总的钱,加上这段时间大家也确实辛苦,所以到了晚上欢迎新同事的环节,这群人更是放开了地吃喝玩乐。
我本身其实并不热衷这些活动,所以虽然挂着我来安排的名头,不过就是个跟在后面买单结账的,同时监督他们不要玩得太疯,其他内容我乐得他们自由决定。
这次的最后一站是K歌,介于我日常在这个项目上的偷跑已经达到大家可以物理性无视我的程度了,于是进行到这一环节我终于可以从包厢中例行蹭出,在KTV另一边的小吧台上喝杯热饮喘上口气。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刚喘了没多久,邵宇哲就在我身边坐下,他融入环境一向很快,刚才还没开始吃饭就已经和部门全体混成一片,对好奇和探究也应对自如,说来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照顾。
我看准他和同事玩闹的时机溜走,却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跟着出来,也只能笑笑,用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敷衍:
“说真的,”我做了一个夸张的耸肩,“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完全抵挡不了夏阳的灵魂歌艺吗?”
“所以让他做开场?难怪。”他倒也配合,“我是被派出来买啤酒的。”
“他们对你可真好,”我假装酸溜溜地说,“明明呼叫服务生就能买啤酒,还要强行放你逃过一劫。”
他笑笑,对此殊荣表示坦然接受:“说来KTV还真是永不过时,记得我们念书的时候也经常一起来唱歌。”
是的,他唱得还不错,磁性的嗓音唱什么歌都有味道,勾魂夺魄,褒义词,而我就喜欢坐旁边安静地听。恍惚间感觉那些画面就在眼前,似乎就是昨天,但清醒时却是身处很多年后,我和他还是那么近的距离,但我们之间隔着的可不只是时间的鸿沟……
“好像演化成职场标配了,”我表示同意,不自觉地又有点想要避开关于过去的话题,“不过我可以打个小报告,如果放在平时,这帮家伙可能首选会去游戏厅,大概毕竟是第一天,还是试图给新上司留下个成熟稳重的印象的。”
“嗯……”他用指节抵着下巴拖出个长音,故意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意义不明地说,“相当有用的情报,对校准理解上的偏差有着很好的参考意义。”
“每个人发五十个游戏币,然后就像放羊一样。”我继续用描绘前景的方式为新上司提供画面感,并且为了掩护自己,毫不留情地牺牲了同事们的形象。
他失笑,看了看我的饮料,问:“咖啡?� �
“有点困,”我无奈,大概在晚上的KTV吧台上喝咖啡是有点怪,“感觉快熬不到家了,先是出差半个多月,再是昨天差不多大半个晚上没睡,真是一到年纪就立刻熬不住,连点缓冲都没有。”
“这么忙?”他向酒保点了杯酒,用那种并不触及隐私的轻缓语气说。就是那种如果对方不愿意回答,也不会尴尬,只不过是两个无奈上班族之间的感慨罢了。
我看着酒保将不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推给他,突然有些茫然,普通的闲聊也就算了,喝上一杯又是什么节奏,我疑惑地问他:“话说你不是出来买啤酒的吗?”
“看你在这儿,我让服务生帮忙送过去了,”他举了举空无一物的手,一脸无害,“唐总不是说了么,要趁机会叙叙旧。”
……那么要从哪段开始叙起?
一句话在舌尖无声泛开,我心里一跳,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记得你学的不是这类专业,怎么跑来做这一行?”他并未察觉我的情绪反应,只是随意地晃了晃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做展会吗?”他问得那么自然,我反倒愣了一下,又有点懊恼自己果然是自我意识过剩,连正常人的寒暄交流都不会了。我摇了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在大学时学校有很多学生组织的社团,我当时加入的是动漫社,我们那届社长是个相当活跃的人,经常和其他几所学校的ACG社团联合活动,还办过几次漫展。你也知道我爸的工作,长期不在国内,我上了大学以后我妈也跟着出去了,所以除了逢年过节,我假期基本都不回家,就这样每次都会跑去帮忙,大概那个时候就开始对组织这类活动很感兴趣了。再后来还跑去给博物馆展览馆做志愿者,工作方向就奇妙的和专业变得有点偏离。”我简单解释,才问他,“那你呢,怎么又跑到英国去了,念书?”
我记得他有提过刚到英国时老师和同学发不好他名字的音,所以多半是这个原因。
“大二的时候就出去了,”他证实了我的猜测,轻轻抿了口酒,头发因为跟着那群人胡闹有些散落了下来,在吧台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放松又自在,“那时家里出了点事,我有个姑姑在英国经营画廊,就把我接了过去。我一边念书一边在画廊里帮忙,后来认识了Alan,就是我在英国的老板,毕业之后就去为他工作了,再之后就认识了唐总。”
他突然提及大二让我有些心慌,却又不知是否应该探询他家里的事,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会突然把他送去英国,想必这件事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轻巧,只是感觉现在的我好像也没有能过问这些的立场,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随即我意识到这份过度的小心翼翼,让我在对待和他相处的距离判定上甚至比全然陌生的人还要不知所措。
他大约看出来我的忧虑,却误会了方向,笑了笑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当时我父亲给人做担保,出了点问题,”他的笑容变得有些无奈,没有详说。不过既然出现了担保这个关键字那也差不多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错信他人,遭受牵连,但看他现在提及的样子也不像是非常困扰,果然听他继续说,“事情倒是很快就解决了,总的来说也不算太糟,只是债务人的背景有点复杂,当时父母担心我的安全,才急急把我送了出去。”
“牵涉到人身安全的问题了?”我吓了一跳,即使知道早就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听到这个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惊。
“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但毕竟是父母,容易在这件事上过度紧张,”他浅浅地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而且那段时间我们本来就在讨论留学的事,所以才能以最快速度做了这样的安排。”
“是么,”我低头抿了口咖啡,掩盖住内心的一丝失落,“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因为……”他不知为什么停顿了一下,才说,“在这之前只是讨论过,并没有确定,可能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未必真的会出去。去英国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一方面是我爸妈过度紧张,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原本以为过了那段时间就能回来了,却没想到生活是有惯性的,先是读书,再是工作,各种原因一拖再拖,就待了这么多年。”
那么这是不是就是他失去联络的原因?
我真想把自己埋在吧台后面的冰桶里让自己好好清醒一下,就算我们念大学的时候,社交网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但不至于会因为这样简单的原因就断了联系,无非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而且明明是我自己决定要做一个了断,下定决心要走开,如果将原因归咎给他,未免也太过无理取闹。何况五年前我或许心存幻想他还会回头找我,会主动联系我,虽然没出息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但是事到如今若还有这样的想法,那不单是可怜,简直就是丢脸死了……
“原来是这样……”我压制着对自己的鄙视,几乎有些草率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一边不由自主地抬手看了看表,却发现明明感觉已经很晚了,居然距离和唐磊的约定居然还有一段时间,更是深感悔不当初,我决定把话题拖离过去的时间范围,换了个轻松些的语气问他,“所以你是这两天才回的国?现在住在哪里?”
“昨天回来的,”他并不介意,只是顺着我的问话回答,“昨天下午四点多下的飞机,今天直接过来公司,现在暂时住在酒店里。”他告诉我一个酒店的名字,倒是离公司不远,步行五分钟的路程。我有些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他回到自小生长的城市里却还要住酒店,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值得意外的,毕竟从高中毕业我们就再没见过,这么多年,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我还没表示疑问,就听他继续说道,“那件事结束之后我父母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老房子还在,只是这几年一直空着,我昨天去大致看了看,可能需要重新装修才能住人,所以打算等公司这边安顿下来,先找一个短租的房子住上一段时间。”
我心中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安心感,但我无视了这种感觉,只一心帮他考虑着具体的事务。确实如此,房子需要维修,重装再通风放置,怎样都要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公司的办公地址算得上是很市中心了,他住的又是星级酒店,价格自然不低,常住确实不太现实,我于是终于有了身为一个常住人口派得上用场的错觉,说道:“找房子的事我或许能帮上些忙,不久前我刚刚帮朋友找过房子,认识了个难得靠谱的中介,他应该能帮你找到合适的住处。”
“当然再好不过。”他给我一个感谢的微笑,欣然接受。我让他列下对房子的需求和预算,他给出了明确而基本的部分,其他则随我的建议。我心里很快有了概念,把内容稍加编辑,整理成信息发给了王川,邵宇哲预算充足,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符合需求的地方。
“如果需要装修设计就更简单了,我们经常布展,有很多合作公司,就算没有家装方面的业务也多少有些这方面的渠道,至少和我们合作的公司,品位可以有保证。”这方面的话题显然对我来说要更加容易应付得多,我一边半自语地把想法说出来,一边低头快速地编写着信息。他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喝着酒,我突然有些拿不准他的想法,于是抬头看他,却看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纵容的表情,唯有唇边的笑像是夜晚的湖面,深沉而静谧,我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起来,只能慌张地移开视线,看了看手上的腕表,时间过得简直慢得不符合物理定律。
“总在看时间,是家里有人在等你?”他突然问。
“嗯?”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明白过来却又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是因为和唐磊那个提都不想提的约定,而是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像是烟尘一样在我的意识深处扬起了一丝小小的不甘,又或许只是因为提问的人是他。我让自己无视了这丝不甘,只含糊地摇了摇头,“他们疯起来没完,明天还要上班,我得看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该让他们散了。”
“那么有人在家等你吗?”他却在这个问题上问了下去,脸上是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样子。
我于是对自己生起气来,这不过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寒暄般随意地询问近况,我却因为惯性的意识过剩而萌生出那么多幼稚慌张与不甘……对自己生着气,但怒意上来又实在觉得有些傻得好笑。
我就真的笑了起来,放弃和自己的对抗,学着他那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故意地说:
“早上走的时候倒是有一个,不过等一会儿回去就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他果然挑眉,露出困惑的表情,我没有解释,只是把问题丢还给他:
“那么你呢,突然就决定回国发展,你女朋友……还是说……妻子,怎么办?”
他轻轻眯了一下眼睛,苦恼着摇了摇头:“哪里有女朋友。”
我有些意外,想问他却又有一点抵触着不想深究他的感情经历,只是假装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了,出去才发现还是我们自己家的姑娘好,”我夸张地给了他一个怀疑的目光,“难不成这就是你回来发展的原因?”
“可能也有这个因素。”他顺着我说,一脸好笑,看我还要怎么演的样子。
“那千万不要让唐磊知道,”我坚定地说,“他到现在还以为是他用个人魅力把你征服回来的,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们要保留到下一次需要伤害他的时候。”
这回他真的笑出声来,我也没绷住,和他一起笑了出来。他的笑声低沉而温暖,以一种独有的方式,和我心底里那些沉淀的记忆产生了共鸣,我突然觉得一直以来面对他时的那种不知所措,像是惯性终于冲到尽头,触摸到了平静和坦率。
“放心吧,”我坦率地对他说,“相信我,你人气已经很高了,一定会遇上合适的。”
“借你吉言。”他带着缓和下来的笑意,看着我说。
“好了,”我作为总结地最后一次看表,然后从吧台的高脚椅上下来,“时间真的差不多了,新来的上司大人,你现在要去通知你的下属,不要影响明天的工作了。”
“听起来这个新来的上司不太讨人喜欢。”他没有动,挑了挑眉说。
“上司都讨人厌。”我直言,把他从高脚椅上推下来,“这是宿命,不过作为补偿,我可以顺路开车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