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说,咱们起点不一样,表哥不必妄自菲薄,表哥若是有我的经历,只怕能搞出更可怕的东西。
浅浅说,这些物质文明,她并不知道搞出来对不对。但她不忍见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生活凄苦,就算逆天也要做这些事情。她说,待有朝一日天下太平,戎州的这些学有所成的人走出去,就能帮助天下百姓恢复生产过上富足的生活。但现在,没有一个强大的政府做支撑,这些人出去对这个世道来说福祸难料。
他还没走出小院,便已了然,这里是他的表妹苏浅缔造出来一个世外桃源,伟大世界。用苏浅自己的话说,叫乌托邦。他不理解乌托邦的意思,苏浅说就和世外桃源的意思差不多。
此行果然是赚到了。
大铁门上想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楚渊四下望了望,家中只有两个仆人,一个照顾果蔬的农夫,一个打扫兼做饭的大嫂,此时正都忙得紧,另一个活人苏浅尚在黑甜的梦乡里会周公,他好笑地摇着头抬步去开门。
门外秀气的女子并不认识,但女子手上的东西他认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花。女子笑得甜美:“公主姐姐最爱吃甜豆花,劳烦公子把这个端给公主姐姐,叫姐姐趁热吃。”
楚渊接过一大碗嫩白的豆花,谢过女子,转身往院里走来,蓦地身边杀出个小童,笑嘻嘻递上一大碗红烧肉:“漂亮哥哥把这碗肉一起端给姐姐吧。姐姐一直吃素吃得都只剩一把骨头了,姐姐每回回来我娘都恨不得天天做红烧肉给她补补,她却一口都不吃,漂亮哥哥千万劝她将这个吃一些。”话落已然猫腰闪出大门,一瞬,又探回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漂亮哥哥,你不戴面具更好看。”
楚渊那句“你姐姐如今也吃荤了”生生堵在了喉咙又吞回了肚里。
不戴面具?他何曾戴过面具?戴过面具的是那个混蛋吧?
厨房传来大嫂和蔼爽朗的声音:“是邻居小红和鱼小子送饭来了吧?每次公主回来都来送,我去叫公主起床。”
“大嫂先忙吧。她这些日子累得狠了,让她多睡会儿。这个等她醒了热给她吃就好。”楚渊将两只碗径直端进了厨房。
大嫂笑着接了,“楚太子真是体贴。说起来,这个家,除了那位戴面具的公子,楚太子是第一位进来住的人呢。”
楚渊手上还捏着半根黄瓜,愣了一愣。意识到那位戴面具的公子是哪位,他脸上淡淡的笑容淡的没了影。却也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初,“那位公子常常来吗?”
“公主每回回来都带着他,却不晓得这一次为什么没有带。”大嫂正做着一味补汤,边做边同他说话,“那位公子倒是好厨艺,每回来都下厨给公主做东西吃。他一来我倒省了许多事。但不知为何要带着面具,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的难言之隐是生得太好。”楚渊苦笑了一声。
“真是个奇怪的人,长得好干嘛要遮掩起来呢。长得再好,能好过楚太子去?依我看,楚太子这样的,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也不及呢。”
楚渊挽了挽衣袖,“需不需要我帮忙,大嫂?”
“哪里敢劳动楚太子,楚太子且去房间歇着吧,等会儿公主醒了就可以开饭了。”大嫂笑着往出撵人。
楚渊笑着退了出来。厨间事他确然不通,这点实实比不上上官陌。有心要学习但大嫂已做得差不多了,今日不是个好机会。手中拎着半截黄瓜,打算让苏浅好好睡一觉的楚大太子转悠着上了楼,叩响了苏浅的房门。
嗖的一声,门缝里飞出个东西。幸好闪得快,没有刮花在大嫂眼中神仙也比不上的那张俊脸。楚太子扒着栏杆望下去,看清落在松树底下的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枚铁钉。
楚太子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东西。扒着栏杆想了半晌,终于想通透是忽略了什么。话说如今已日上三竿又三竿再三竿,巳时已过大半,昨夜那一群领导人一个也没有上门。个中原因,他此时已明了。房中的女人,虽从不摆什么公主架子,一般谁有个大小错处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睡懒觉一事是个例外。她在他府上住时,有时一睡好几日,上官陌彼时是惯着她由着她睡个够,是以很得她的心……他浑身冒着鸡皮疙瘩想,今日飞他的是枚铁钉,却不知之前她的人是受了怎样的折磨才长了教训不敢来打扰她睡觉。想想就叫人牙疼。
苏浅这个懒觉却睡得有些久远。楚渊在吃了两顿饭、坐在小楼顶上望着斜日入水余晖满河的盛景时,她才懒懒散散打着哈欠走出房门,问过大嫂他的去向,慢腾腾踏着竹梯上了楼顶。
“表哥好雅兴。我这戎州的落日还拿得出手吧。”她打着哈欠落座在他一旁的竹凳上。
楚渊目光不曾收回半分,瞧着远方道:“不及浅浅你睡觉的雅兴好。”顿了一顿,眸光盯着远方金鳞跳跃的河面,“这的确是个好地方。”
苏浅笑了笑,“当年可不是这么个好地方。我初到这里时,这里是和外面一样的荒原,野兽出没,荒草丛生,泥潭沼泽随处可见。我颇费了几年力,焚荒辟地,兴水利,改河道,建城墙,盖房子,那几年常常一连许多天忙得都不能闭眼,和我带来的饥民一起挥铁锹干活。”她笑着指了指远处的河,语气中不无自豪,“表哥你看那条美丽的小九颍河,其实以前哪里有什么河道,水到这里根本就是一片汪泽,是我们一锹一锹挖出来的河道。”
“浅浅,你为何要这么苦自己呢?”楚渊忽然问。
苏浅一顿,洒满落日余晖的一张脸似陷入一刻死寂。
为什么呢?他这句话问的倒好。她每每累狠了,躺在床上浑身散架了一般的时候,也总是在问自己这句话。
做个养尊处优的公主不好么?就矫情些,做朵被别人呵护的娇花不好么?毕竟这一世,她有这个资格。她又不是个自虐狂。且也不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做这么些个事情,实在没有必要。
这个问题她问了自己许多年。
灵动的水眸凝在已渐渐失了光泽的水面上,语气有些飘忽:“为什么呢?或许是打从出生起,便被人当成了肉靶子,激生出的一点点反抗和自保之心吧。也或许是出生那年,皇爹救我和我娘亲回苏国途中,见过太多因战争或天灾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滋生出的一点点同情心吧。我小的时候想,强大吧,只有强大了,才能不被人欺,才能保护弱小。倘或我那时想的是,其实父亲可以保护我,其实以后我还可以遇到一个有能力保护我的优秀的男子,那我便不必自己给自己找那么多苦受了。是啊,那时为什么没有那么想呢。表哥,我其实脑袋不是那么灵光的人,想事情容易钻牛角尖。呵呵。”
许是觉得气氛搞得太沉闷,苏浅干笑了两声。
楚渊沉默了一瞬,嗓音变得有些暗哑:“倘或那时,我说我会娶你,你会不会就许自己依靠我,不再强迫自己做这么多?”
“啊……哪时?”苏浅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脑子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个甚意思,待到稍稍反应过来,又想不起来何时曾说过这个话,三个字被她拖得忒长。
楚渊黯然地摇摇头,声音低下去:“那一年,在我家的祖祠里。那时你还只有五岁。你问我,等你长大了,娶你可好。”
是啊,倘或那年自己应了她,便不会再有以后她对上官陌的一见倾心,便也不会受那些和上官陌在一起必须经历的苦痛,毕竟,除了暂时还解不了她身上的毒,他可以护着她不受任何风吹雨打,他身上也没有上官陌身上那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一个一心要杀了她的父亲。
可惜,这世上有各种良药,唯独没有一味后悔药,让他可以回到从前重新来过。
苏浅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依稀是有那么个印象,但又不大清晰。但他说有,想来是有吧。她知道自己其实挺爱胡说八道哄人玩,但也不可能每一句话都清晰记住。她不记得,却不表示别人也不记得。望着楚渊认真又黯然神伤的模样,她不大忍心去伤他,只得斟酌着道:“你别太放在心上。终归,我这些年受的苦,是得到了回报的。你看昨夜满城的人都出城迎接我,便可知我是有多受欢迎了。”
楚渊扯出丝笑意:“是啊,邻居家的小红和鱼小子还一大早就送了甜豆花和红烧肉来,可见你有多招人喜欢。”
苏浅有些兴奋:“每次回来都是这一套。呵呵,陪我下去吃豆花吧,表哥。”
她跳起来往楼下飞奔,像个天真活泼的少女,似乎刚刚的伤心和感叹都不曾有过。
楚渊有些黯然,黯然之余又有些欣慰,欣慰之余还有些快活地随她下了竹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