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矮马在凡人东路的每个角落里游荡,他在人们的眼中是一只肮脏的老鼠。晚上矮马睡在凡人东路地铁站旁边的一个废置的治安亭里。那个治安亭原来是紧锁着的,他在一个深夜撬开了锁,进入了这个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后来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换了一把锁,把这个治安亭占为己有。好在也没人管,矮马就一直在这里住了下来。
矮马不愿意回到家里去,因为他家里的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他残留在内心的一点自尊告诉自己,他就是捡垃圾,也比回家里强。他的家离凡人东路很远,在赤板市的另一边。矮马的确上过战场,是那一场战争毁了他,准确地说,是矮马自己毁了自己。那是他内心的一块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只要他一个念头触及,伤口就会汩汩地流出血。
这个夏季来临后的一个晚上,矮马进入了一场深重的恐惧之中。
那个晚上,像往常一样,老鼠一样的矮马钻进了治安亭里。
矮马心力交瘁地平躺下来,感觉到呼吸有些沉重。他从来没想过会在哪个夜晚发生什么事,又不会发生什么事。可在这个夜晚,他躺下来不久,就觉得有些异常。矮马浑身上下黏黏的,像是有什么液体从他全身的毛孔中渗出,他相信这不是汗水,现在还没有到高温的天气,纵使在高温的天气里,他也是很少出汗的人,记得从前有一个叫高长学的战友说矮马是冰人。矮马很难受。治安亭外面偶尔有行人走过,但不多了,矮马每天都要在地铁停运后走进治安亭的。平常,他不会在意治安亭外面走过的人,他们和矮马无关。有一次一个醉鬼喝多了,使劲地用头撞治安亭的木板,矮马也无动于衷,他知道醉鬼不可能永远撞下去。
可是在这个晚上矮马特别的警觉,他不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矮马浑身毛孔中渗出的黏叽叽的液体在迫使他冲出治安亭,尽管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矮马躺着难受,他要找一个地方把他身上的黏液洗掉。矮马想到了赤板河。赤板河从这个城市中间穿过,离凡人东路也就是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往常的夏日,他就偷偷地在赤板河里洗澡,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去洗个澡!矮马内心十分矛盾,其实他很累,他不想动,但是他很难受,他受不了身上黏叽叽的感觉。矮马在矛盾中坚持到了深夜。
路上的行人几乎没有了,治安亭外面一片沉寂。偶尔从凡人东路上掠过的汽车也无法彻底地把沉寂撕开。
城市开始沉睡了。矮马无法入睡,他脑海里滚过很多念头,他突然想到了唐娜,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就站在治安亭的外面?他希望的是在阳光下看见优雅的唐娜朝他走来,那是鲜活的唐娜。矮马可不希望她在沉睡的城市中拖一条长长的影子站在治安亭的外面。
矮马无法入眠。他心里想着唐娜时,突然听见了一种让人心神不宁的声音。起初听起来像一只猫在轻声地叫,有些凄凉的感觉。仔细地听,矮马才辨认出那是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
婴儿的哭声从哪里发出?
婴儿的哭声是不是曾经很大声地响过?
矮马心里十分疑惑,也许是我的幻觉,或许根本就没有婴儿的哭声。
他揪了揪自己的耳朵,疼痛感是真实的,他知道自己没有产生幻觉,也不可能是在睡梦之中。
婴儿的哭声在矮马心里一遍遍冰冷地滑过,就像一只冰冷的小手在抚摸他的皮肤。这种状态比那黏液更让矮马受不了,他终于出了治安亭的门,来到寂静的街上。
此时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连一辆过往的车辆都没有,街灯发出的亮光有些虚假,在矮马的眼中,是那么的不真实。婴儿的声音好像是从地铁那边传过来的。
矮马朝婴儿的声音追寻过去。从治安亭走到地铁出口,约摸有二十多米,这二十多米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
矮马来到了地铁出口旁边,地铁里面阴森森的,如果此时要是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非吓他个半死不可。从这里下去有一个过道可以到达街道的对面,以前有人在地铁的地下过道里捡到被人遗弃的婴儿。矮马发现婴儿的哭声不是从地铁的地下过道里传来的,尽管他刚开始怀疑是谁又往地铁的地下过道里扔掉偷偷打胎的私生子了。据说在凡人东路的那片老居民区里,有一个秘密帮助女人打胎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具体在哪里。
地铁站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大垃圾桶,垃圾桶张着一张黑口,像是随时要把人吞进去。虽然矮马是捡垃圾的,但在这样的晚上,他还是有点不敢靠近垃圾桶,因为当初唐娜被肢解后的尸体就是在这个垃圾桶里被发现的。
婴儿的哭声,是从这个垃圾桶里传出的。
矮马的背脊越来越凉,婴儿的哭声也越来越微弱。
矮马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借着路灯的光亮,他看到了一个用一块白布裹着的婴儿,躺在垃圾桶的垃圾上面,那婴儿好像是刚出生的,白布上还有血迹。他看不清婴儿的眼睛,婴儿微弱的哭声让他害怕,矮马突然一转身跑回了治安亭。他进入了治安亭,死死地把门关上了。
矮马睁大着眼睛,他心里一遍一遍地说,矮马,你是个杀人犯,你见死不救,你是个杀人犯。矮马就这样在治安亭里翻来覆去地挣扎着,这是灵与肉的挣扎,他忍受着这难熬的痛苦。当矮马决定去把那个婴儿抱起来拯救他的时候,矮马已经听不见婴儿的哭声了,哪怕是游丝一般细微的声音他也听不见了。
矮马再次走到了那个垃圾桶旁边。这时,空气沉闷起来,但是在沉闷的空气中,路边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没有一丝风,树叶怎么会发出响声呢?接着,他突然闻到了一种香味,他准确地分辨出,这是苹果的香味,这是唐娜身上散发出的香味。矮马的心里咯噔地颤抖了一下。他还没有缓过神来,垃圾桶里的那个婴儿变成了一张如花似玉的脸,那是唐娜的脸,她似乎在冲他淡淡地笑,她苍白的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和他说着什么。
矮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想逃,可他的双脚钉子一样钉在了地上。
矮马看到垃圾桶里伸出了一只手,一只长长的手,朝他的脸摸了过来,似乎有一股阴风朝他的脸上拂过来。矮马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唐娜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放过我吧!
矮马似乎听到了笑声,那笑声十分缥缈,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那瘆人的笑声让矮马身上的寒毛倒竖。
矮马睁开了眼,垃圾桶里唐娜如花似玉的脸不见了。垃圾桶里的婴儿还在,还是用那染血的白布裹着,露出一张紧闭着双眼的小脸。那是一个断了气的婴儿,矮马伸出颤抖的手指,放在了他的鼻子底下,发现婴儿已经没有了气息。直觉告诉矮马,这个婴儿已经死了,他突然想到,这个婴儿的死是不是和唐娜有关?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婴儿的身子冰凉而僵硬,矮马的身体也冰凉而僵硬,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沉闷的空气中,树叶还在沙沙作响。这时,矮马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好像是从阴森森的地铁里传出的,那脚步声向矮马临近,地铁的出口仿佛就是地狱的出口,有谁会从这里面出来呢?
矮马的心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想喊,却喊不出来,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矮马迫不及待地跑回了治安亭里,死死地顶住了门。外面树叶的沙沙声越来越大,脚步声也越来越响。矮马蜷缩在治安亭里,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膀胱要炸了,他憋着一泡尿,但他不敢出门,树叶的声音和脚步声在外面响动着,那是谁的脚步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