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我喜欢令人窒息和令人感动的小说,它们更能够在本质上进入我的思想意识。它们的尖锐、紧迫和压抑都是我们在活着的某种时候所必需的。在生活当中,在经验世界之内,不论怎样的一种经历,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被我们所遗弃和淡忘。小说家正是挽救、记忆、发展和延续这种经验的一种天才记录者和发现者。优秀的小说总是可以带给我们疼痛、愉悦、悲伤、愤怒等等非凡的情感和精神享受,尽管它们有时候显得短暂、轻忽甚至不怎么真实,但艺术,高贵的创造,其本身就是对人类的一种精神滋养和灵魂湿润。
在我的阅读当中,一个明显而强烈的感觉就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他的表情是沉实、缥缈、温和、多变、坚韧和凌厉的。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就在这个世界的一隅,说出我们的已在的经验世界乃至未知的灵魂风景。他们的文字是对我们生命和灵魂的真切阐释、表达和进入,是我们在多年之后,或者现在进行时的一种精神性的鼓舞、发现和安慰。
在阅读了《血钞票》(云南人民出版社00年9月第一版)不长的时间里,我又读到了一部名为《尖叫》(云南人民出版社004年1月版)的长篇小说,它的作者依旧是军旅作家李西闽。需要说出的是:虽然出版社和作家本人将这部小说冠名为惊心动魄恐怖小说,但我仍旧对这一命名怀有疑义。我一直觉得,小说,尤其优秀的小说作品,不应当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按照某种题材来划分。就《尖叫》这部长篇小说来说,它在我们已知的经验、已经的现在和日渐紧迫的未来当中,构筑了一种令人窒息、紧张、疼痛、怜悯、忧虑的真实环境。《尖叫》的真实意义和真正的价值就在于此。一个名字叫作安蓉的女子,在日常的生活当中,遭遇到了一系列的车祸和死亡事件。小说所告知的经验世界已经显示出了生命的某种悲哀和无奈。而一连串的车祸看起来是对生命的一种戕残,是对生的一种剥夺和阻遏。而本质的问题是:生命何其脆弱!在钢铁之中,灰尘或者纸片一样,她们坚硬而又柔软,强大而又微渺,创造和主宰世界,而又被自己毁灭。这是反复的令人无法抑制的悲哀和创痛。这一点,《尖叫》这一文本显然已经脱离了所谓的“惊心动魄恐怖小说”范畴,而是包含了对生死的价值思考、命运的追问、生命的同情、怜悯、无奈、人类生存的沉重叩询和越来越发达的现代文明对人本身的戕害等等价值意义。
尼采说:“肉体也是灵魂。”《尖叫》这部小说似乎在暗示这一观点。一个一个的鲜活的肉体生命在车轮下粉碎、破裂和倒下,在大片的鲜血之中,显现着生命中某种与生俱来的无奈、脆弱乃至某种宿命的悲哀。安蓉所经历和目睹的一个个死亡情景,构成了一种强大的视觉和灵魂冲击力,它们的出现实质上是对现代文明,尤其是汽车应用的日渐广泛之后的反面提示和思考,是对我们目前乃至更远的人类世界的生命关照。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是:作家在叙述和描绘这些血淋淋的残忍场面时,不是以居高临下、想当然的心态和姿态,而是用同情的、悲痛的和怜悯的笔调向我们说出。这其中体现着创作者一种人人爱人的思想境界。这一点,是我尊敬并且不愿意将《尖叫》这部长篇小说归类为“惊心动魄恐怖小说”的根本原因之一。它在传达一种属于人类的持之久长的共同情感,也是一个优秀作家所必需的精神品质和写作理念。这令我想起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中说的一句话:“一个人死亡就是我的死亡,不要这钟声为谁而鸣,它是为你而鸣。”
从这个层面说:肉体的消失,其实也正是灵魂的消失。肉体是灵魂的唯一所在,对肉体的尊重显然是对灵魂的一种呵护方式。小说中一再出现的众多的死亡场面:飞速的车轮(钢铁和动力)、骤然扑倒的肉体(生命和灵魂)、目击者的惊呼和唏嘘、麻木和冷漠……所有这些充满残酷性的小说场景,其实也是现实的一种有力惊醒和真实书写,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贯穿了我们现在乃至未来的长期的生活。“肉体是一个大理智,是有着一个心灵的大复合体。是一个战争和一个和平,是一群羊和一个牧人。”(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肉体蔑视者》)
由此,我总是觉得,作家的创造是无限的,他们的文字和灵魂总是在烛照着面对的生存、生活、日渐繁复、充满悖论、欲望硝烟和生生死死的现实环境。《尖叫》试图在一个人的眼睛和内心找到诸如生命、死亡、人性、人道、文明与文明的反动等等影像。这种设置或者说构造显然是成功的。在文本当中,作家的叙述优雅、细致,且充满弹跳力。小说从心烦和忧郁的安蓉到一个叫做水曲柳乡村度假开始,在流动的语言中设置了一连串的带有预示性的死亡和现实背景。随后的展开,以安蓉的怀疑和假设开始,在车辆(技术与文明)和生命(原始和脆弱)之间,制造了真实的钢铁与肉体狭路相逢,死亡触目皆是的残酷场景。这些场景本身就很残酷,而接连的类似情景不是残酷二字可以概括的。在阅读当中,我不止一次地颤抖和压抑,它让我欲罢不能。也使我隐隐地感到了某些与生命形影不离的可怕因素(不仅仅是车辆)。
说到底,汽车对人的伤害其实是人对人的一种杀戮和毁灭,也是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生命的无形威胁和掠夺,当然,这种定义本身就带有令人难堪的悖论性质。就人而言,作为研制、生产、驾驭的生命本体,我们在享受并且倍感优越的同时,也成为或者正在成为戕杀同类的凶手。这是无法避开的事实,也是我们每个人所必须面对的事实。到此,《尖叫》这部小说的价值和意义完全显露出来。在小说开篇,作家就向我们提出了一种悲怆的、无奈的和满含忧愤的警告。主人公安蓉的信中所说看起来像是一种谴责,但何尝又不是一种控诉、焦虑和恐惧呢?她说:“它们(汽车)不是一堆钢铁制造的工具,而是隐藏在现代工业文明的魔鬼。”
现代文明的来临,是进步也是摧毁。这并不体现在生命和肉体上面,也在变异和扭曲着我们的心理乃至灵魂。安蓉对汽车乃至驾驶者的憎恨,对车祸(人为的灾难)的控诉和仇视,都是无法绕开必须面对的一个严酷事实。而自杀——安蓉的这一选择充盈着对这个世界的无望甚至绝望意识。她的杀人行为看起来是一个生命个体对另一个生命个体的报复,但未尝不是一种低姿态的反抗和挣扎。这种心理的变异是可怕的,它的危害显然已经超越我们目击和经受的某种残酷事实。而张洪的窒息性的阅读和逃离、兰芳最后吐出的那声尖叫,使《尖叫》这部长篇小说洋溢起了一种迷离的意味。也就是说:文明并没有在我们内心唤起幸福的情感。文明的进步也正意味着人类生命保障和心理健康大幅度地倒退。“当文明进化在人类中使自己消耗殆尽的时候,它一定要向我们展示爱欲和死亡之间,生的本能和破坏本能之间的斗争。”(弗洛伊德《文明与不满》)这种“斗争”早已开始了,而且远远不会结束。作家李西闽在《尖叫》中说:“我听见自己在尖叫,整个世界都在无法抑制地尖叫,这些尖叫从各个角落渗透过来将我淹没。在尖叫中我无处可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