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的跋扈,是这两年才有的事。他主张重用汉人,举荐了曾国藩、胡林翼、江忠源等一批湘军大佬,使太平军在两湖战场上接连失利。
湘军有功,肃顺脸上也很光荣,咸丰对他信任更专,超擢他为御前大臣。清史有言,“御前大臣,体制最尊,国语谓之‘戈什昂邦’。非王公负重望者,罕能任此”。
肃顺虽然跋扈,却“极喜延揽人才,邸中客常满”,尤其重视汉族人才。郭嵩焘、王闿运、高心夔、吴汝纶等汉族名士,也都进入肃顺的幕府,使他的声望更加提高。
为了筹措军费,肃顺甚至说动咸丰,扣减各地督抚大员、京营八旗的饷粮。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咸丰却最终批准了肃顺的建议。
所以,后人常有评论,说肃顺是清朝实际地位最接近宰相的大臣。
瑞麟官运再好,也不是肃顺的对手。而肃顺最看不起的,就是瑞麟这种起居豪奢、庸碌无能的满族大员。
徐师爷听瑞麟的语气,便猜知瑞麟走不通肃顺的门路,便试探着问道:“大帅的意思是,大帅不能进京陛见,是因为肃顺从中作梗?”
瑞麟是旗下大爷,敢称呼肃顺为肃六。徐师爷还不敢如此放肆,故对肃顺直呼其名。
瑞麟想了想,说道:“前面咱们采办了不少珍宝,托太监送给了兰贵人。兰贵人正在咸丰面前得宠,有她吉言,咸丰无不听从。
“如今事情黄了,还挨了个‘降三级留任’的处分。除了肃顺,谁还会如此狠心?我倒不恨这个,恨的是他收钱不办事,还让我难堪。”
一向都是春风拂面,从不愿轻易动气的瑞麟,此刻却对肃顺恨得咬牙切齿。
徐师爷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道:“肃顺行事乖戾,朝中树敌甚多,飞扬跋扈,日后恐怕难以善终。大帅与他保持距离,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
这话照顾了瑞麟的面子,让他气消了不少。他思索片刻,叹道:“国家本就内忧外患,现在又是后宫干政,又是权臣擅权,亲王不振,皇上身体羸弱,真不是个好兆头!”
瑞麟所说,每一条都有实证,并非捕风捉影。
“后宫干政”,指的是兰贵人。兰贵人精明干练,见识非凡,咸丰常常让她代批奏折。
“权臣擅权”,自然指的是肃顺。肃顺与胞兄端华、和硕怡亲王载垣等满人,包括匡源、杜翰等汉人,结成死党,把持朝政。
载垣是铁帽子王,杜翰是帝师杜受田的儿子。肃顺**的势力,就连首席军机大臣祁寯藻、军机大臣彭蕴章都对其忌惮三分。
“亲王不振”,指的是恭亲王奕䜣。恭王与咸丰并非一母,却由皇太后一起养大。但他们年轻时争夺帝位,彼此猜忌。去年,咸丰感慨时局艰难,特旨让恭王进入军机。
恭王极富才干,在军机大臣任上屡有创议,很得人心。咸丰疑心四起,借口他礼仪不周,把他逐出了军机。
“皇上身体羸弱”,指的是咸丰沉溺酒色,身体每况愈下。他大婚数年,至今没有子嗣,鸦片瘾也逐渐严重。为了掩人耳目,咸丰甚至为鸦片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福寿膏”。
这种种迹象,说严重一点,就是亡国之兆了。
联想起国家内忧外患,长毛肆虐江南,革命军纵横岭南,瑞麟的心情更加沉重。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闽浙的军事。
廷寄中明言,浙江有巡抚黄宗汉主持大局,政局相对稳定,团练也办得有声有色。倒是福建这边,局势颇不稳定。红钱会林万青起义刚刚消沉下来,广东的革命军又在虎视眈眈。
最近,有言官上奏朝廷,说美国兵舰靠泊福建台湾府,有夷兵上岸测量地形,为何福建方面没有奏报?为此,廷寄要求瑞麟派员前往台湾调查,不得敷衍隐瞒。
又有言官上书,说革命军正在积极备战,随时可能谋划福建。福建形势到底如何,瑞麟作何打算,军事上有何部署,着令瑞麟据实回奏。
不久前,福建发生了红钱会林万青、小刀会黄德美率领的会党起义,声势颇为浩大,不同于一般民变。瑞麟认为这是心腹之患,集中兵马围剿两股起义军。
如今,两股起义军都已趋入低潮,在官军打击下溃不成军,已经丧失了所有城池。
至于美国兵舰测绘台湾地形的事,瑞麟也得到了密报,却对此束手无策。
美国东印度舰队受命前往日本,逼迫日本幕府开国。趁与日本谈判之机,马休.佩里派兵舰靠泊台湾、琉球等地,测绘地形,调查商务,筹措给养。
佩里曾在台湾基隆停靠十天,期间上岸调查基隆煤矿,测绘基隆港湾地形。他向美国写信,认为台湾非常适合充当美国的贸易中继站,主张由美国直接占领台湾。
美国东印度舰队在台湾来去自如,随时都能上岸登陆,如入无人之境。瑞麟对此视若无睹,不仅不敢加以阻拦,就连报告清廷的胆量都没有,生怕引起咸丰震怒。
至于如何防范革命军,瑞麟更是无计可施,只能集中兵力保卫福州。
福建的清军,根本就不是革命军的对手。论水师,福建水师羸弱,连海盗都不敌。福建海域的海盗,嚣张到敢于公然向福建水师提督索贿。
有一次,福建水师出海围剿海盗,竟反而被海盗围了起来。海盗冲到水师提督座舰,朝上面扔火弹,俘虏了无数水师官兵。
福州驻有四千多八旗兵,时任将军名叫有凤,是从杭州将军任上迁转过来的。有凤做福州将军,与广州将军穆特恩一样,能力一般,却对清廷忠心耿耿,故得到咸丰的赏识。
有凤态度强硬,已经对外放出风声,要以战死沙场的广州将军穆特恩为榜样。如果革命军进攻福建,他必会率领福州八旗,与革命军血战到底。哪怕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流干最后一滴血,好教世人知道,八旗绝非孬种。
至于如何部署军事,瑞麟实无良策。他与徐师爷商量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沿袭旧策,应付咸丰的逼问,即集中精锐保卫福州,以绿营兵分守各处险隘,再发动地主团练遍地开花。
第三件事,最令瑞麟感到困惑。军机处要求瑞麟把前任闽浙总督杨国桢,槛送至杭州,由浙江巡抚黄宗汉严加看管。
杨国桢是杨烜的叔父、杨遇春的二子。他文武双全,精明强干,很受杨遇春的偏爱。杨遇春死时,把“昭勇侯”的爵位传给了杨国桢。
1850年,杨烜在广州发动起义。杨国桢当时担任闽浙总督,受杨烜牵连,被褫夺“昭勇侯”爵位,革职留任。
杨烜羽翼渐成,杨国桢也不断受到打压,如今已经革去一切职务,按待罪官员处理,被软禁在闽浙总督署内。
满清以例治国,如何处置杨国桢,却无例可循。杨烜起事谋反,理应株连九族。但杨国桢毕竟袭封过昭勇侯,又做过闽浙总督,清廷并不敢诛杀诛杀杨国桢。
咸丰一度想派杨国桢游说杨烜,劝说杨烜归顺朝廷。但形势日渐明朗,杨烜已有问鼎天下之志,若让杨国桢做说客,说不定他会顺便投了杨烜,再把清廷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杨烜。
若把杨国桢遣送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又怕杨国桢乘机联络杨氏余党,谋反归顺杨烜。于是,这几年来,杨国桢一直留在福州,被闽浙总督软禁在总督署内。
不过,像瑞麟这样的聪明人,自然知道囤积居奇的道理。瑞麟对杨国桢颇为礼遇,并不把他当作囚犯,而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徐师爷反复揣摩着廷寄中的语气,觉得清廷下令把杨国桢槛送杭州这件事,里面大有文章。他思索良久,对瑞麟说道:
“杨国桢这件事,恐怕还是浙江巡抚黄宗汉在捣鬼。杨国桢在我们手里,总归会让杨逆心存几分顾忌。若把杨国桢交给黄宗汉,黄宗汉手里有了凭恃,就能与杨逆暗通款曲。”
闽浙总督有权兼管福建、浙江两省军政事务,却无权节制浙江巡抚。黄宗汉为人阴鸷强悍,又有军机大臣彭蕴章做奥援,一向不把瑞麟放在眼里。浙江的事务,黄宗汉也不容瑞麟置喙。
黄宗汉勇于任事,在团练、筹饷、漕运等方面屡有创议,很得咸丰的信任,“圣眷正隆”。瑞麟自知斗不过黄宗汉,便问徐师爷道:“然则计将安出?”
徐师爷捋捋胡须,说道:“既有上谕,咱们不便公然抗旨。不过,杨国桢奇货可居,不能轻易放他去杭州。咱们就说杨国桢身染重疾,不堪行旅劳顿,先拖着不放。”
瑞麟点点头,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