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尹莎贝拉
或许长公主的猜测是对的。
因为那边的水患,这边的人都去救水了,所以才如此空旷。
两人一路行来,周遭没有见到一个人,直至行至那个装满‘坛仙儿’的大厅时,仍旧,空无一人。
徐知行明明记得,昨天,这厅中还有些人的。
如果说这是陷阱,周围埋伏有人,那么以两人的耳力,不可能一点都感觉不到。
“就是这里。”
徐知行提醒长公主已经到地方了,而后者则满脸凝重,走向了那些坛子。
她蹲在一个坛子前,细细摸索那孩子的脸,这是个白夷孩童,徐知行感觉到了他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他说。
长公主没有回话,翘起小拇指,在那孩童的脸上轻轻一划,几滴血液涌出。
她沾了那血,放到鼻下,嗅了嗅。
“如何?殿下。”
“有微量的真龙之血。”
“您是说,昌裕王果真在将龙血传与他人?”
所谓将龙血传与他人,便是擅自与异族结合,自圣帝之后,真龙武士的身边都会跟有太监或女官,形影不离。
他们不止是真龙武士最贴心的佣人,也是监察者,监察真龙武士的下半身,他们的婚配与房事,都是要被记录在桉的。
大明已有的几次藩王之乱中,无一例外,都有真龙武士,也就是那位藩王,擅自与他人结合的情节。
“比那更严重。”朱君旋说,“你可知,为何宗师子弟,不得擅自与他人结合?”
这……还需要问了?
当然是为了保证龙血不被泄露。
“龙血不得外泄?”
“这只是一半的理由,严格说,这只是为了保证女性的真龙,不外泄龙血。”
徐知行没听明白:“什么意思?殿下。”
“你应该知道,凡人之躯很难诞下龙嗣,所以男性真龙武士的配偶,无一例外,都得是一品之上的武士,或是天赋异禀的女子,但是……这并不包括女性真龙武士。”
啊,徐知行明白了。
凡女无法承受腹中的龙血婴儿,所以男性真龙武士的配偶,必须是特殊的女子。
但是女性真龙武士不同,她们的身体不会承受不住。
等等……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女人需要怀胎十月,一个成年女子一生能孕育多少后代?三十?五十?
“另一半的理由,是为了龙血的优化。”长公主说,“如果不是精挑细选的女子,即便承受住腹中的龙血之力,也未必能孕育出健康的婴儿,很大概率生出残缺的怪物,所以,男性真龙武士擅自与她人结合,不仅是害了母亲,也是害了孩子——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你的曾曾曾祖母,当年冠军侯府的独女与天子两情相悦,所以即便内务府查看后认为她的体质并不适合,可没有人敢阻拦那桩婚事,因为堂堂冠军侯的后人,先天武士,怎么可能不适合成为皇后?”
“但最终的结果是,冠军侯家的小姐难产而亡,那个孩子……却是一个怪物。”
原来如此,徐知行很早便听说过,皇族,是没有婚配自由的,无论是选妃还是招婿,都要精挑细选,层层把关。
但是关于曾曾曾祖母的那个故事,他却是从未听说过。
“所以,大明宗室其实并不是太担心龙血泄露,先不说龙血代代衰减,三代之后便会退化为普通武士,就说宗师的女子一生生不了多少孩子,而男子……爱谁谁死。”
“大明皇嗣的配偶,不需要什么感情,只需要合适,而这个合适的人,千万中才有一个。”
徐知行这下明白了,他指着眼前的坛子。
“那这些是……”
照长公主所说,适合成为男性真龙武士配偶的女子,千万人中才有一个,昌裕王是个男人,而这里,有这么多坛子,都是「龙血后裔」?
“这是最恶劣的东西,”长公主说,“南洋有一种换血邪术,可用龙血制造出大量的龙血怪物,那种东西曾在当年镇南王之乱中出现很多,自那之后,大明扫清了南洋,将会此邪术之人全部诛杀,没想到,如今,还有人会。”
“龙血怪物?”
“这与当年冠军侯之女诞下的东西类似,他们表面上看着是人,内里却不是,你可将他们视作残缺的龙血武士。”
“他们也有龙血武士那般能耐么?”徐知行问。
所谓龙血武士,是指二三代之后的真龙后裔,虽不及一代龙嗣那么强大,但也是一品之上,宗师一般的人物。
“没有,但也差得不远。”
徐知行倒吸一口凉气,如果能大批量制造这种东西……
“此事的性质已经非常恶劣。”长公主咬牙切齿道,“昌裕王这不是在谋逆,是在挖大明的根!”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闪身向外跑去。
二人的耳力皆是一流,在这种狭窄空间里,他们能听到脚步声,意味着,人还很远。
果然,两人从大厅里出来,返回到先前的岔路,那些人也还未赶到。
两人躲进另一侧,片刻之后,一群人奔来。
“你去那边!”
“还有你,带着人往那边找!”
“昨天才刚把她找回来,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又放跑了!?”
“圣,圣使大人,我们刚才都在帮忙排水,一片混乱,所以……”
“别废话,快找!”
那群人分散进入两条岔路,徐知行和长公主再一次先行离开。
“你昨天说过,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
“对,昨天他们是在找什么人,殿下,我们还看看吗?”
长公主挥手:“不必了,抓两个人回去再审,我们从你昨天的入口出去。”
徐知行点点头,顺着地上的印记,带着长公主赶往昨天的入口。
但不巧的是,他远远便听到,那边有人。
而同一时刻,下水道的左右侧,也传来了脚步声——此时两人是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有人。
在此混乱中的确可以打倒他们,顺手抓两个回去,可是,这人有些太多了,粗略一听怕是有几十个。
抓人得悄悄抓,如此才能让人以为是淹死在了海潮中。
但如果突然在这里消失了这么多人,会打草惊蛇。
“上面!”
长公主指着头顶,那上面的墙壁上,有一个裂开的缝隙,堪堪足够让人躲进去。
徐知行明白她的意思,先躲一躲,再找机会抓人离开。
两人先后跃进缝隙,然后,便愣住了。
这个缝隙,应该是旧城下水道在二次恢复的过程中,留下的施工痕迹,就是天花板靠着墙壁的一侧,斜着凹进去的一小块。
里面黑洞洞的,大约有不到一丈深。
两人跃了进去,看到了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
早就有人躲在这里,刚才因为四面都有声音,而她屏息静气,两人这才没有察觉。
那双眼睛的主人往后一缩,徐知行便勐的扑了上去,捂住她的嘴。
这小家伙想叫,咬了自己一口,但是还好,徐知行紧紧的勒住了她:
“嘘~别出声!”
…………
“那边有吗?”
“没有,你们那儿呢?”
“也没有,你确定她往这个方向跑了?”
“就是这边,不会有错!”
“她不会出去了吧?”
“不可能!入口全有我们的人守着!”
“再找!教首大人昨日大发雷霆,今天要是人再丢了,我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
那些人在下面一聚首,便又迅速分开。
徐知行看着怀里那双注视着自己的,颤抖的眼睛,若有所悟。
但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一个声音。
“你看那上面!”
糟了,下面有两个人去而复返,发现了这个缝隙。
“那上面可以藏人,上去看看!”
他们顺着墙壁爬了上来,然后在露头的一瞬,被长公主扭断了脖子。
这一次,这地方,算是暂时安全了。
两人跃下地面,那两具尸体被藏在了上面。
徐知行看向那女孩,她身材矮小,约莫十三四岁,身着一袭黑色的修女服。
“我现在松手,你不能叫,好么?”
女孩看着徐知行身后的长公主,满脸惊恐。
刚才那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只看到这个明人女子几乎把那两人的头拧了下来,而现在,这个女人板着一张脸,看着自己的双眼里,是有冰冷。
徐知行稍稍挪了一步,隔开了她们的视线,换上一种更加温柔的声线:
“我们没有恶意,知道吗?”
女孩这一次似乎安心了一些,缓缓点头。
徐知行这才松开她的嘴。
“你……”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一个你字刚出口,长公主已经抢先一步。
女孩咬了咬嘴唇。
“我叫尹莎贝拉,尹莎贝拉·斯图亚特。”
斯图亚特!?
徐知行知道这个姓氏。
这是萨克逊皇室的姓氏。
“现在的萨克逊王,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父亲。”
公主,这又是一位公主。
徐知行看着她,这才想起,昨日自己是见过她的。
昨天,自己从她手里接过了一块面包。
啊,原来如此,昨天托克水厂的那些白夷武士,不是去保护修女,而是保护公主。
不,是监视。
因为从昨天和今天的情况看,这位萨克逊国的公主殿下,一直在试图逃跑,徐知行几乎都能脑补出整个剧情:
昨天,她在从托克水厂返回的路上跑了,然后被抓了回来。
这种情况下,她应该是被严加看管的。
但是今天,长公主一场海啸……
看守她的人去救水,给了她第二次逃跑的机会,但是,凭她自己是没法逃出这里的,因为这地方在河底下,只有固定的几个出入口,看守发现她跑了,只要马上封锁入口……
这么一来,我们现在也出不去了——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出不去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长公主又问。
尹莎贝拉咬了咬牙,却是没有回答。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这地方是谁建的?目的是什么?”
长公主一连甩出好几个问题,尹莎贝拉还是不回答,长公主便向前一步抓向她……
“殿下。”徐知行稍稍一拦,“此是是非之地,我们还是先离开的好。”
他拦下长公主,是有些刻意的。
其实今日之前,他对长公主的印象一直都还挺好,但是今日,也不知是惊于她呼风唤雨的神威,还是对待那些白夷的手段……当然,那些手段,是没有错的,这几次情况下,本该杀人灭口。
但徐知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那感觉让他很不舒服,他有种预感,就是,如果刚才真让长公主抓向尹莎贝拉,她搞不好真会扭断她的脖子——但这只是预感,因为从理智判断,长公主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这可是萨克逊王的女儿,她身上有巨大的价值,长公主毫无理由这么做。
这时,尹莎贝拉也说话了。
“我,我知道怎么出去,入口都被他们封了,但我还知道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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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克水厂外,对街,那个曾经站立着镇藩司杜千户的房间。
窗前,康斯和伍行正注视着不远处静坐的人群。
康斯有种微妙的感觉。
当年,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所遇到的最危险的敌人,那个差点儿致自己为死地的人,前任镇藩司首领杜千户,在水厂占领事件时,就站在自己现在站立的地方,而那个时候的自己……
康斯看向水厂另一侧,一栋门窗紧掩的平房。
那个时候的自己,在那间屋子里和亚瑟吵架。
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
“我们已经盯了一天了,你确定小侯爷会找到那下面去吗?”伍行问。
“他昨天就找到了。”
“可他今天一天都没从这里进去。”
康斯捏着手里的一张小纸团,缓缓道:“今天他去了港口,想必,他和长公主会从溶洞那边进去。”
“他们怎么可能找到那个洞?”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港口那边的人失去了他的踪迹。”
伍行沉思片刻。
那天晚上,康斯那他做了一笔交易,一笔‘你随时可以退出’的交易。
“你怎么知道昨天带他来这里,他就一定能找到那下面?”
“因为昨天是礼拜日,萨克逊王把他女儿交易给了教会,为了洗脑,他们一定会强迫那位尹莎贝拉公主参加所有宗教活动,昨天,肯定会放她出来给下面那些人分发圣餐,而只要放她出来,就会有大量圣教军跟着……”
“徐知行不认识她,但他想必认得出那些白人武士,这么多的白人武士出现在这里,他肯定会很好奇。”
“要是小侯爷认不出来,你还会给他提示么?”
“已经有答桉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再问?——徐知行,可能认不出来那些白人武士么?”
“我的问题是后半句。”
“后半句也早就有答桉了,”康斯笑了笑,指着水厂门口道,“他们来了。”
他说的,不是徐知行和长公主出来了——虽然这一刻,那两人的确刚刚出来。
他说的,是水厂门口涌来的,更多的工会成员,以及……
即将爆发的,第二次水厂占领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