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我,不是明人
人不在兰登?
是真不在,还是假不在?
伍行不说,倒是不出徐知行的意料,毕竟从茜茜在王府这事便能看出,他似乎有些顾虑。
可卞英也不说,就有些意外了。
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徐知行正欲再问,那边,印刷厂的工人牵着茜茜到了。
“知行哥哥……”
她看着徐知行,似乎有些……害怕。
徐知行看出了她的畏惧,笑了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茜茜。”
女孩缩了缩脑袋,没有说话。
徐知行又笑道:“哥哥带你出去逛逛吧,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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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徐知行拉着茜茜的手,漫步在兰登河畔。
伍行和卞英本想跟着来,让徐知行拒绝了,自己的伤还未痊愈,他倒是理解那两人的关切之情,但是……
“我们就是在附近走走,不妨事。”
他不想让人打扰自己与这小姑娘的交谈。
两人行至丽痕书店背后时——这地方,是兰登河畔,对面便是租界,也是兰登一等一的繁华之处,干净宽敞的河堤,河堤上西洋风格的建筑,整齐排列的高大梧桐树,树荫深处,某栋建筑的屋檐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灯笼下,传来了铜铙与京胡的声音。
那是个戏台。
台下,兰登绅士们用瓷碗品着茶。
台上,穿红戴绿,满脸脂粉的花旦捏着嗓子,唱着……
她唱的是:
susaong try,
(苏三离了洪洞县)
and she is i,
(将身来在大街前)
angry before i speak,
(未曾开言我心好惨)
oh,listelemen……
(过往的绅士听我言)
两人驻足在河堤上,听了半折萨克逊版的《苏三起解》。
“喜欢么?”徐知行看茜茜听得入迷,问道。
“嗯,喜欢。”女孩点头。
“那我们便买张票,上前头坐着听去!”
徐知行拉起女孩,正想上前买票,却让后者拽住了。
“还是算了吧,知行哥哥,那前头坐着的,都是些贵人……”
贵人?
徐知行瞟了一眼坐在前头那些装模作样的萨克逊绅士,他们也算得上贵人?
此处乃是个露天戏台,不在租界,又是中午场,这些人,也就是一些兰登城里的普通白夷有钱人,用着瓷器,穿着绸缎,听着明戏,就算是……贵人?
在茜茜的眼中,恐怕是吧。
徐知行的目光投向河堤下,那里聚集着许多白夷乞丐,堤上堤下,有围栏和白夷护卫阻拦,泾渭分明。
那些乞丐中甚至没几个明人。
所以,若是到了对岸,这些茜茜口中,所谓的贵人,比明人乞丐高贵不了多少,也只有在这里地方,这个无限接近租界,却又不是租界的地方,他们和那些堤下的白夷乞丐一比,看起来还算有些身份。
徐知行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因为在这个地方,的确没几个明人,明人若是要喝茶听戏,不远处就是兰登桥,过了那桥,去租界不好么?
徐知行抱着茜茜,从堤上走到堤下,给她买了两个糖人,小姑娘毕竟才七岁,孩童心性,喜笑颜开,两人再次见面时尴尬的气氛要缓解了不少。
穿过兰登桥的涵洞,在开始往回走的一刻,徐知行开口问她:
“茜茜,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为了这小姑娘跑了两年,数万里路,如今人找到了,就差这最后一步了。
带她回家。
但是……
昨日伍行来看他时,便隐晦的跟他说过,这几日来他已经问询过茜茜。
这个小姑娘,未必想要回去。
徐知行当时不解,可昨夜和长公主提及了此事,长公主哈哈大笑,说:
“你只以为她生在神州,便是神州人,但你也不想想,父母皆亡,她跟你回神州,谁照顾她?”
徐知行恍然大悟。
当年小西村匪难,她不过两岁出头,想必根本就对父母故园没有多少印象,这些年来被反复转卖,颠沛流离……
如果徐知行不来找她,她会怎么样?
如果,徐知行不来找她,对她恐怕是最好的结果。
颠沛流离五年,最后一站是兰登,她已被贩入昌裕王府,做了火房的丫头,以她的年纪,若是没有意外,总有一日会是昌裕王府的女官——当然,昌裕王府未来会发生什么,那是未知数,起码从牌面上看,她的苦日子,其实从进昌裕王府的那天起,就到头了。
现在,一个自三万里外神州而来的游侠突然出现,说,我找了你两年,现在,我要带你回家,你猜她怎么想?
——她,应该是没有想法的。
毕竟年纪还小,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
所以徐知行想,对,长公主分析得没错,自己不来找她,说不定是最好的结果。
但对她来说,不想回去的原因,一定不是长公主说的原因。
“知行哥哥,我……不想回去。”茜茜小声道。
“为什么呢?能告诉哥哥吗?”
“因为……我……”女孩犹豫了片刻,道,“不是明人。”
徐知行顿了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问道:
“为什么你觉得你不是明人?”
“因为我长得就不一样啊……”
“而且……在神州时,他们总是欺负我,但在这里……”女孩扫了一眼堤上的那些白夷:“我更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说得,其实不太清楚。
但徐知行顷刻之间便理解了。
在神州那些年被贩过来贩过去,她只是一件货物,一件平平无奇的货物。
可是到了这里——还记得那天牙行里,赛里斯怎么说的吗?
她奇货可居。
我想,她在昌裕王府里的日子应该很不错。
在昌裕王府,她是火房丫头,要不了多久,她再看那些堤上的萨克逊绅士,就不再是贵人了。
可回了神州,她看谁,都是贵人。
小姑娘年纪小,对一些道理没什么概念,但是,哪里好哪里坏,她是可以凭感觉分辨的。
徐知行心中,叹了一口气。
即便她身上流着一半明人的血,可她仍旧不认为自己是明人,可这又怪谁呢?
明人,不,是大明对她,本来就不好。
我这两年所做的事情,倒是显得有些,多管闲事了。
“知行哥哥。”
这时,女孩又唤了他一声。
“嗯?”
“我有个问题想问您。”
“你说。”
“您说,其实我的母亲并没有救您,可为什么,您还是要来找我?”
其实这个问题那天晚上徐知行已经解释过了。
但面对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他愿意多说一些。
“因为哥哥并不知道茜茜喜欢这里,也不知道茜茜在这里过得还不错,我想……”
“如果茜茜不喜欢这里,茜茜在这里过得不好,除了我,便没有人会愿意帮助茜茜了。”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山野猎户的白夷女儿,即便她求救,也没有人会听到,甚至没有人愿意听。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人想让我帮他们的忙。
从来到兰登的那一天起,每个人都是这样对我的,即便长公主也一样。
但我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帮他们。
因为他们还能说出‘请徐大侠帮忙’这样的话。
他们不是想让我帮忙,他们只是想省事。
那些真正需要侠的人,往往,并不知道,世界上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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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留在兰登。
徐知行将独自返回神州。
这段兰登三万里的故事,最终仿佛没有意义。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茜茜不会和徐知行一同回去,那么有许多事情,便需要提前处理好。
比如说,她肯定是回不了昌裕王府了,徐知行只能将她托付给伍行。
再比如说,既然她要留在这里,那么兰登的一些事情就必须有一个结局,比如昌裕王和刁三的事情,徐知行总不能知道这里有一个惊天巨雷一旦炸开会倾覆整个兰登,却又不闻不问吧。
总之,最终的目的仍旧没有改变。
茜茜的事情,和昌裕王的事情,本质上,是一件。
返回之后,正是午饭时间,用过饭后,徐知行将茜茜的决定告诉了伍行,拜托他照顾茜茜。
“此事少帅放心,我厂中还有不少文职工作,她待在这里,一生无忧。”
这世上,哪有什么一生无忧?
不过我也只能尽人事,安天命罢了。
然后,徐知行便再一次问起了东兰登集团的事情。
此事说来有些微妙。
徐知行抵达兰登后,便将长公主的事情告知过伍行,当时是认为,伍行值得信任,自己不应对他有所隐瞒。
可如今看到,当时,不该说。
这一次,伍行对徐知行没有太多隐瞒。
“当年我们初来兰登,本在港口跑船为生,遇到东家,也是一次偶然,此事说来一言难尽……”
“那便慢慢说。”
伍行顿了顿,当下把当年如何遇到康斯的整个故事缓缓道来,当然,他并没有说出康斯这个名字。
“坊间传言未错,时代报业确是以艳情杂志起家,当年第一期名花品鉴指南的封面,便是东家的亲姐姐,白玫瑰安吉拉。”
“但是这些年,名花指南已经不再是时代报业的主业,我们的报社遍及欧罗巴,深受西洋人的喜欢。”
“可这皮肉生意,却是未停?”徐知行问。
“对,皮肉生意从未停过,但东家谨遵大明律法,从不将妓寮开到租界里。”
“也就是说他的确有开妓寮?”
“严格说……没有。”伍行摇了摇头,继续道,“兰登名花,只是一本杂志,街头妓女的生意,我们从不插手,但通常,上得兰登名花的妓女,都会给我们一些润笔费。”
不都是一个意思吗?说到底不过是换了一种洗钱方式。
“那别的呢?”徐知行问,“东兰登集团,我这段时间可是听得不少。”
“阿美鲸油、托克贸易、三菱重工……”
伍行娓娓道来:“我们东家是个奇人,钱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一生二,二生四……从当年阿美鲸油开始,我们便会替他处理一些麻烦的事情。”
“什么麻烦事?”
“兰登黑白难分,想要做生意,总得需要有些背景。”
徐知行听明白了,这就是,做打手的意思,这般骠骑旧将,是那人的打手。
“就只有你们吗?”徐知行问,“短短十多年,便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怕是费了不少工夫。”
“阿美鲸油是我同他一道去收的厂子,东家雇了油街的佣工,实打实一个银元一个银元挣出来的,三菱重工借了李斯特家的势,算是合伙入股,共同壮大,托克贸易占了教会的免税便利,也有些萨克逊贵族入股,东家,也只能算个经理人。”
“有租界的人参与吗?”徐知行问。
“自然是有的,”伍行回答,“在兰登做生意怎么可能不与租界打交道,日前少帅与林姑娘坐的汽车,便是三菱重工出产,优先供给租界衙门,几年前东家还从北洋水师处批得了军械研发许可,我们有些外包的水师军械业务,在佛罗伦萨。”
“那么,昌裕王呢?”
“王爷有刁三帮他跑腿,自然是看不上我们的。”
“东兰登,从无与昌裕王合作过?”
“倒也不是,”伍行回答,“早些年我们的生意还未壮大时,同刁三的皇商多有摩擦,竞争很激烈,但后来慢慢步上了正轨,竞争少了,偶尔也会有些合作。”
“那我想你们一定很了解王爷和刁三。”
伍行笑了笑:“少帅,我只管这座厂子,那些复杂的商贾之事,很少参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少帅为何突然对我们东家这么感兴趣?”
“那夜我去港口,一路上受人指引,我想来想去,这兰登,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刁三了——你在兰登这么久,刁三之事,你就不知道一些东西吗?”
“少帅是指哪些东西?”
“那走私船上的东西。”
“这我自然是不知的,那可是……杀头大罪,我若知道,肯定会向镇藩司检举。”
问人,他说人不在兰登。
问事,他说事情他也不是太了解。
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这是徐知行第一次,勾勒出了那个人的模湖形象。
“最后一个问题,伍叔。”
“您说,少帅。”
“为何要助他?我想骠骑军的人是不会被金帛收买的,他听起来,也不像是对钱很感兴趣的样子。”
伍行笑了笑,指向兰登南侧的某个方向:
“那里的小金惠区,有一个水厂,少帅若有时间,不妨去那里看看,您去了,便知道了。”
好吧,又是那个水厂。
看着这一趟,是必须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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