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带着姜姒回到了昭王府,府邸里的新管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他是晏昭在江北时候身边惯用的掌事。
运河一修就是两年,那两年里他在江北另辟新府,官邸虽然十分宽敞,可里面的都是朝廷安排的官员,晏昭不喜欢频繁的来客,和无微不至的刻意殷勤,再者,他自小远离宫廷,跟着老头在乡野长大,一向洒脱恣意不喜拘束。
因此,没在官邸待几天,便安排下属买了一座别院,自己住着。
只是他平日忙于政事昼夜不怠,勘察工事,在河道上一呆就是几天,鲜少回府,便让荀玉找了个管事。
这老头姓吴,明恙,人如其名,无病无灾,一生平顺,整日乐呵呵的,只是究其本质也是个可怜人,自己无病无灾,妻子却是先后殒命,到老孤寡一人,许是一家子的运道都落在了他头上。
往事已矣,吴管事是个看得开的,仍旧每日乐呵呵的,见人就笑,他做事细心周到,是个指靠的住的。
晏昭离开江北之后,那处宅院便没有转手,权当给吴管事养老,吴管事心知殿下优厚看重他,尽心尽力地看顾晏昭在江北的产业,权当给他守着。
昭王府是父皇命人起建的,里面的下人都是母妃安置的,原本晏昭还算放心,直到出了这两个刁奴戕害主子的事,晏昭这才留了心,将这府里上上下下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人,千里迢迢请吴管事过来。
他做事一向妥帖且雷厉风行,来昭王府没几日,便重新买进了一批下人,连烧火的丫头都仔仔细细地看过,觉着不错,这才签下契书。
吴管事心细,来了之后便仔细查了一番,殿下为何大动肝火将整座府邸清洗一番,从胥松口中得知,是府里的管事和嬷嬷胆大包天,囚禁小姐不算还敢逼的人寻死。
因此规矩还没立起来,便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厮仆妇通通敲打了一遍,对待小姐要想对待殿下一般尊敬,不得有丝毫不敬。
他心中了然,还在江北的时候,殿下一向勤政,宵衣旰食,昼夜不怠,运河才能在短短两年修筑好,他那时候好奇,还暗自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殿下是想赶在小姐生辰时回到京都,登时会心一笑,暗自揶揄。
年轻小伙子,就是不一样啊。
因此他对小姐倒是越发好奇,也曾经见过殿下做的画,是个可爱灵动的小姑娘,光是看着画卷都忍不住喜欢。
真正见着人,吴管事才知道什么叫画不如人。
殿下的画技无异是十分出彩的,可这等有如神人一般的画技也不能完全画出小姐的美貌,尚且不知品行,吴管事就被小姐绝色的姿容惊到了。
不由想着莫不是江北地方小,自己见识浅薄?
姜姒是被晏昭抱着回府的,得了门房通报,吴管事就忙不迭的迎了过来,这是他来到京城第一次见到殿下,不敢有丝毫怠慢,就连待在昭王府里的胥松都迎了出来。
殿下回来的时候,面色发沉,吴管事虽然有些害怕却耐不住好奇,悄悄抬起头看了眼,小姑娘可怜又狼狈,被殿下抱在怀中。
他只看见了个模糊的影子,只觉得小姐实在太美了,即使是这般狼狈的时候,活像是精心雕刻的玉器,没有一处是不完美的。
若不是是惧于殿下不太好的脸色,吴管事都想凑上去仔细看看,按耐住激动的心,行了礼,恭恭敬敬跟在晏昭身后,只想着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瞧见真容。
晏昭抱着姜姒步伐稳而快地迈进昭王府的主院,将小姑娘放在有着四根床柱,四面围着纱幔的大床上。
若是姜姒醒着定会惊叹一声,她还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呢,确切的说是她从未踏进过昭王府的主院,她在昭王府的日子,一向是住在琼玉阁,嬷嬷不许她踏入主院,只说这不合闺仪,她想了想也是。
因此对这主院虽然好奇,却从未踏入过。
事实上,是她对晏昭,对这个与她定了亲的男人十分好奇,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性格好不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可嬷嬷从不许她私自给晏昭递信,每回自己写给晏昭的信嬷嬷都会细细看上一遍,女孩子脸皮薄,即使想说些什么话,也在嬷嬷来来回回的翻看中歇了心思,在信上写着流水账,不问晏昭如何,只写自己做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她写的信风马牛不相及,能从今天看到的一株漂亮的花,写到自己晚上做得奇奇怪怪的梦,她从七岁便开始拿着笔歪歪斜斜的写信,那时候她小,不知道什么叫少女怀春,也不知道定亲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想着应当是如同亲人一般,也对着母亲意属的晏昭十分亲昵,会在信件中乖乖巧巧地喊晏昭哥哥,问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
再大一些,姜姒明白了定亲便是要嫁给晏昭,像母亲嫁给父亲一样,对晏昭的心思就变了,有些忸怩羞涩。
她所希望的晏昭,是非常俊俏的,至少不能太丑,毕竟她长得实在美,若是夫婿太过丑,实在有些接受不了。还有就是性格要好一些,要父亲对母亲一样言听计从,再不济也要宠着让着。
可这些都是她不能在信中写出来的,有一段时间她甚至不想再写信,被嬷嬷催着应付了几封,却又不想太过敷衍,叫嬷嬷看出来,于是便随意写了几个字,再画了一些小像,简笔勾勒出,扑蝶的她,睡懒觉的她,发呆的她。
如此即可少写几个字,又可过了嬷嬷那关。
细细数来,姜姒这五年里,写了不下几百封的信笺,可收到晏昭的回信却寥寥无几,姜姒不知道的是,她写的每封信,问的每个问题,晏昭都仔仔细细地提笔写了回答,偶尔实在忙了才会写几个字,又在纸背写着请她谅解的小字,等空闲时候再去翻看她的信,一字一句地写回答。
周嬷嬷私下扣留了不少信笺,将晏昭话少的信给姜姒看,只说殿下如何丰神俊朗,仙姿逸貌,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周嬷嬷看不上老头,但在这件事上,两人出奇的一致。
实在是晏昭的回信太厚,一字一句、琐碎、细腻又温柔,直叫嬷嬷心惊,殿下身份尊贵,而姜姒不过是一介孤女,仰仗着娘娘,才得了这天大的幸事,能够嫁给殿下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殿下合该是高不可攀的。
而她又实在了解姜姒的性子,不是个安分的,嘴甜会哄人,狡黠灵动,又惯会顺竿子往上爬,若是叫她知道殿下这般在意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岂不是乱了体统?再往后若是恃宠而骄,学着摆弄殿下,那可如何是好?
姜姒便在这种刻意的误导之下将自己贬进尘埃,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晏昭,甚至生出自己配不上他的心思。
又想着他常年在外求学,定然不会像自己一般被拘在宅院里,遇上的女子繁多不胜数,难免会遇上一个怦然心动的,且自己和他差着年岁,难免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他却觉得幼稚。
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使得姜姒几度想退婚,终于在皇宫见到贵妃相看别家贵女时下定了决心,含着泪一字一句写下退婚书。
熄了退婚的心思,还是荀玉一遍遍地反复强调晏昭十分在意她,不会退婚也不会娶别人。
晏昭将小姑娘放到床榻上后,小心翼翼地盖上的衾被,冷声命令身后的胥松去请医师过来,还是再看一遍诊,他才能放心。
过来的是个山羊胡,身材干瘦着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仔仔细细查看一番说出了与杜明源同样的话,而后开了张单方。
晏昭放下心,将药方交给胥松,他立即去了厨房。
屏退内室婢女后,晏昭缓缓坐在了床边上,轻轻抓住了姜姒微凉的手,她的手很软,很白,也很小,指甲粉白,透着无言的精致。
他神色幽深,凝眸看着陷入昏睡的少女,晏昭无比确定,这辈子非她不娶,却担心小姑娘还是太小,不能明白他的情意。
他一向言辞机敏,此时却有些笨拙的说不出口,也不知如何去说,他恨不能现在就将人娶进门,放在眼皮子底下,这般她便不会遇到这些恶意或是危险。
也不会患得患失的犹疑想要退婚,更不会觉得自己要纳她为妾。
现在的晏昭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应该直言自己就是晏昭,也不会这般弯曲晦涩的表情,只是事已至此,无可更改。
如今更让他发愁的是如何说服姜姒跟着他,而不是待在京城。
即便新立的府邸有他安插的许多影卫,可晏昭还是无法放心,那些杀手让晏昭心存顾虑。
过了一会儿,晏昭命侍女进来给姜姒擦身换衣,她身上有外伤不能碰水。
待侍女影轻声应是,他才离开了这里。
裴让回来了,不出他所料,那黑衣人的头领还是逃走了,他们俘获了不少黑衣人,一个个都被裴让关进暴室拷问。
这些人无一例外,后颈有一个蛛网一般的裂纹。
这正是江湖中的一个杀手组织,名曰无相阁,只要酬金足够丰厚便会有杀手为其卖命,达成雇主的目的,一旦任务失败,将会赔付三成的酬金。
这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些人都是只要出得起价钱便能买动的亡命之徒,晏昭更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何人出了这丰厚的酬金,又有什么目的。
若是不查清楚,便是头悬利剑始终不能心安。
晏昭吩咐裴让彻查到底后,复而回到了主院,小姑娘换上了一身纯白的细绸寝衣,濯了发,擦了身,香香软软,睡颜酣甜,粉扑扑的。
晏昭不由弯了弯唇角,静静看了一会儿,下人送来熬煮好的汤药,轻轻叩门,晏昭从婢女手中接过药盏,放在床然边的小几上,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让她坐了起来。
姜姒是被苦醒的,几乎是在汤药入喉的瞬间醒来,她肝都要被苦出来了,不由皱着眉毛,缓缓睁开了眼睛。
却见自己身处一张极为华美的大床上,连纱幔的绣纹都透着不可言喻的繁复精美,自己换了一身,头发披散,满身香气,而面前之人正是荀玉,自己正窝在他的怀中,他手中还端着药盏,正是哭得自己醒来的药。
姜姒不由仰首,看到了他好看的下颚。
两人的姿势有些过于暧昧,姜姒直觉不妥,一把将人推开,可晏昭又哪里是她能轻易推开的。
"放肆!"
姜姒涨红了脸轻呵一声,而后从他怀中钻了出来,退至宽敞的床榻一隅,手扶着床柱,轻声喘气。
她只记得自己被那些黑衣人抓住了,而后晕了过去,醒来便到了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面前的荀玉是熟悉的。
可超出正常范畴的距离却又叫她生出不安来,没道理晏昭身边的侍卫都敢趁着自己昏倒,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
晏昭看出小姑娘的警惕防备,轻叹一声,将药盏搁在小几上,温声解释:“小姐,别害怕,属下将您救了出来,您受了伤,这是昭王府,属下是在喂药,没有冒犯的意思。”
他眸光温柔,长得又实在好看,这是姜姒无法拒绝的好看,几乎瞬时软了心肠,相信了他的说辞,虽然心中仍有疑虑,却还是愿意相信他,不由轻声问着:“昭王府,当是有女婢,让婢女照看我吧。”
姜姒有些不适,头发晕,胸口闷,连说话都有几分气虚。
晏昭见她蹙眉,像只兔子一样缩在床角,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不由轻声应着:“小姐身上还有伤,喝了药快些躺下休息吧,属下这就出去。”
直到晏昭出去,姜姒才回到枕边躺着,她实在不想来这昭王府,奈何还是到了这里。
在这里的时候,不开心的记忆要远多于开心的记忆。
进来一个面相清秀的婢女,怯怯的看着她,有些拘谨:“小姐,我来伺候你喝药。”
说着她端起了小几上的药盏。
姜姒顿时苦了脸,她平生最恨两件事,一是吃药,而是不能睡懒觉,她对这两件事深恶痛绝,都与嬷嬷有关。
门外的晏昭并未离开,察觉到姜姒的不愿轻声道:“小姐,可还是要属下来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