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战河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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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有些口重,可能让您感到不适,请慎重)

……

幽州军与义武军开战,李熙却只能看着,魏州一日不破,他的十万大军就不能离开。史宪诚是个倔强的人,老谋深算的人,意志坚定的人,不见黄河心不死的人。魏州离黄河很近,但想看到黄河并不容易,因此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要不要出兵援助易定,这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问题,但在河东内部却为此发生了一场大争论。赞成者和反对者势均力敌,彼此争吵不休。刘驾的态度很坚决,必须倾河东之力救援秦申通。秦申通是刘驾父亲刘稹的爱将、门生和女婿,是刘驾的好友和姐夫,救他自然有许许多多的理由。但眼下河东的日子并不好过,且秦申通自己也请求放弃义武军,在此情形下刘驾仍然坚持要出师救援,就显得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了。

李熙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站的比别人高,看的自然比别人远,一般人看河东是平视,看的如雾里看花,在他这却是俯视,看的一目了然。几次三番的失败,刘驾几乎葬送了父亲刘稹打下的半壁江山,而今他在河东的地位并不稳固,虽然目前还没有人站出来向他发起挑战,但很显然,如果任由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难免不会有人趁势跳出来。

援助义武军,保住义武军被刘驾视为扳回颓势的最后机会,对此,李熙只能说他还是太急躁了点,这个选择非但称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愚蠢。易、定二州与河东腹地隔着一座太行山。山高路险是河东和河北的天然屏障,跨越这道屏障并不容易,同样的一石粮食从河东投送到易州和从幽州投送到易州成本是不一样的,大规模战争拼耗的无非是实力,有这座大山隔阻,在河东实力已经衰弱的今天,与幽州争夺义武军并不明知,这场争斗在李熙看来尚未开战,其胜负已分。

在此情形下,刘驾明智的做法应该是撤义武军守河东,凭借山川地理之势,先稳住根基再图进取。

但这些话李熙无法说给刘驾听,刘驾或也不屑去听。不管是明智还是愚蠢,刘驾的援军还是如期翻越太行山赶到易州,秦申通也只好硬着头皮跟朱克融周旋到底。

朱克融此番显然是势在必得,他不仅亲自挂帅出征,还将王智兴的静塞军也调上了战场,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易州城下。这七万人是幽州的全部家底,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朱克融主动撤出了德州和棣州的驻军,两地城防形同虚设,德州只剩二百五十人的巡街卒,棣州的街卒人数则是一百零八人。这个数字不知是朱克融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李熙觉得很有些意思。

德州和棣州是朱克融送给李熙的礼物,用两城之地换取他的中立。

送到嘴边的肉若是不吃,是为傻瓜,李熙出兵以协防之名进驻德、棣二州。收编了二百五和一百零八好汉。

会昌三年,春,易州被幽州军攻陷,屠城。夏,定州被幽州军攻陷,屠城。

秦申通在定州陷落前病死,也有说法是绝望而自尽,他的子孙,除次子秦鸿钧在太原,长女已配人外,其余皆死于屠城中。秦申通的顽强抵抗造成至少一万九千名幽州悍卒长眠于易定的沙土地上,用血肉之躯肥沃了这块饱经战乱的土地。屠城是为了泄愤,虐杀秦申通家人自然也是为了泄愤。仇恨能迷失人的良心,使人不复为人。迷失了良心的幽州兵为了泄愤无所不用其极,其手段令人发指。秦申通长子秦牧战死,其妻韦氏出身名门,笃信佛教,在易州城中广施恩惠济民,世人誉之为“莲花菩萨”,被俘后罚入浣衣院,受尽羞辱。入夜幽州卒升篝火围坐,韦氏扑入火中,抱住燃烧的柴木自焚而死。

孔目官秦振在城破巷战中劈伤一名幽州兵,后被俘,捆于节度使府门前旗杆上剥皮,擒其家属围观,因为没能得到一副完整的人皮,剥皮手以药维持秦振不死,另竖一根木桩,开剥其长子的人皮。秦振癫狂,咬舌自尽,其妻亦咬舌自尽。剥皮手恐其他家属也自尽,抢先下手,将众人舌头一条条割下来。又嫌一个一个剥太慢,遂竖起十余根木桩,将秦振一家男女老幼尽数捆绑剥皮,兄长吃一刀,兄弟吃一刀,嫂子吃一刀,小姑子再吃一刀,如此循环往复,剥皮手以观众人哭嚎为乐。

罪恶的狂欢持续了一整天,黄昏时,朱赫入城路过于此,大怒,拔刀劈杀剥皮手,见众人苦痛难禁又不可救,手起刀落,全部劈杀,令士卒挖坑埋葬。士卒偷懒,拖尸体投掷节度使府水井,后见水井中尸体

已满,便置于马厩,用柴草覆盖,谎称已埋。被朱赫所杀之人是王智兴的族侄,蓟州渔阳镇遏使王博兰,幽州军中后起之秀,曾中举人,后从军,有儒将的雅称。为平息静塞军的不满,朱克融削夺朱赫官爵,将其发配至营州戍边。

易定两城失陷,义武军全军覆没,一万三千人或死或被俘,两万三千名河东军损失大半,仅被俘者就达两千。河东与刘庄齐名的大将卫门战死,卫门四子皆丧于疆场。

李熙在洛阳闻讯,下了三道手令:一道给宋叔夜,令其驱逐河东军夺取邢州;一道给李寰,令其加紧攻城;一道给郑德牙,令其策反朱赫。

李熙原来判断朱克融大军压境,取义武军当是易如反掌,秦申通既然有心放弃易定,抵抗必不会很强烈。但幽州兵的残暴嗜杀,激起了易定军民的强烈抵抗。与史宪诚父子在魏博不同,秦申通多年深耕易定,对百姓广施恩惠,其治理地方也以德服人,以法治事,深得当地贫苦百姓的拥戴。义武军虽然年年征战,但因有河东的输血,易定两州百姓的税赋甚至比武宁军还要低。当地豪富为避免战争纷纷外逃,相当一部分逃去了幽州,秦申通将外逃豪强的土地分配给当地贫民。

朱克融攻打易定,在外人看来是争霸,在当地百姓看来却是豪富要回乡抢夺土地,为了捍卫土地,他们自然选择站在秦申通一边,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誓死效命,这才给予幽州军以沉重打击。

这样的一个结局促使李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攻克魏州后立即向幽州开战,在会昌三年冬天到来前彻底平复河北。

入夏之后,魏州城内粮草断绝,其实早在开春城中就已经缺粮,史宪诚密令后院军大批屠杀老弱百姓,以节省粮食。在军人尚能维持一天两顿干饭时,城中百姓就只能靠一天一顿粥维持生计,到军人也难保证一天两顿饭时,百姓则连口粥也喝不上。城中粮草未尽,蛇鼠鸟蛙猫狗,一切能吃的动物都被吃干杀尽,到开春时连聪明的燕子也不愿入城。

入冬前,李熙就已经接到魏州城里人吃人的报告,起初只是贫民乞丐偷吃死人肉,开春过后,军粮难以供给,百姓吃完了蛇鼠鸟蛙猫狗,开始成规模的偷食人肉。待习惯成自然,忽觉老弱的死尸难以下咽,便开始捕杀活人,先是捕杀妇孺,继而是落单的青壮男子,到上巳节前后,魏州城内黄昏未到,已无人敢出门。

此时,军人尚有一碗粥可喝,魏州的夜晚依然实行宵禁,百姓躲在家中地窖里尚能保得平安。春末,军人缺粮,也加入了捕人杀人吃人的行列,则整个魏州城皆成险地。军人仗着武力不吃死尸,不吃老弱,专杀年轻男女和孩童。因为军人的参与,民间“捕羊队”只能转移目标,捕杀那些上了点年纪的“老羊”、“病羊”。

吃人的人据说双眼冒红光,十分容易识别,起初吃人者并不吃同类,但入夏之后,城中活着的人多数吃过人肉,人人目露红光,也就无所谓谁吃谁了。史宪诚为了维持军队战斗力,下令平民百姓不得吃儿童和青年男女,这三类人专门留给他的牙军吃,为示与军民同乐,史宪诚杀家中家妓、侍妾、家生子赏军,肉炖烂了,他自己也吃。

起初,在魏州还没有完全断粮时,黑市上就已经开始偷偷贩卖人肉,时人称作“香肉”,因为肉质硬而韧,不易撕咬,炖煮费柴,虽然每斤只要三钱,销路却并不好。后城中断粮,香肉价格每三日翻一番,且供不应求。到四月末,已达每斤三百钱。当初肉价未涨时,妇女尚敢以黑帕裹面出门买肉,到肉价飞涨时,屠夫发财心切,对逛黑市的妇人亦下黑手,常以可拿低价肉为由诱致后院,勒死,剥皮,卖肉。

为了掩人耳目,屠夫杀人后,常让自家妇女扮作买肉人面裹黑纱出门,故意招摇一圈,制造人还活着的假象,引诱下一个受害者。

入冬前,李熙派过两拨使者入城劝降,六个人全被史宪诚斩了人头送回。田在宥受命潜入城内策应田氏子孙暴动响应,一去不回头,不知成了哪家的盘中餐。

开春后,李熙令军士将劝降信用箭射入城中,又对着魏州的六座城门开启了六座逃生门,晓谕城中百姓可从生门逃难。史宪诚心知缺口一旦打开,魏州城顷刻将破,因此下令用土石封死六座城门,街口和门下放置六部铡刀,百姓欲出城,可将人头塞在铡刀下铡一铡,据说不死者即可出城。百姓畏难,无人敢试。

史宪诚是死了心要跟李熙对耗到底,他的判断本也没有错,十万大军围城,军资耗费何

其巨大,河北尚有朱克融、王庭湊、刘驾等强敌未除,李熙的日子也很难过。稍有不慎,倾覆的未必是他,而极有可能是拥众十万的李太师。

若朱克融不向河东开战,河东不应战,或王庭湊没有在会昌三年上巳节醉酒暴死,李熙或者也不敢扛这么久,他的十万大军的确是在苦熬着。他本人虽远在洛阳,却也是一夕三惊,常常彻夜难眠。因为长时间的熬夜,鬓角白发如雪染,眼角鱼尾纹横生,短短数月间似老了十几岁。

会昌三年春夏之交,魏州大旱,入六月城中断水,瘟疫流行。史宪诚身染恶疾奄奄待毙,他死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打开城门放百姓出城。李寰则令封死六道逃生门,命诸军以强弓硬弩射杀出城逃生的百姓,防止瘟疫传播至军中。

李寰没有向李熙请示即下了格杀令,李熙对此心知肚明却什么也没说,李寰这是在替他扛一个不仁的恶名。

魏州瘟疫造成城中六万军民死亡,包括史宪诚本人。到了会昌三年八月,魏州成了一座彻彻底底的死城,昔日河北第一雄城现在除了漫天飞舞的苍蝇,连只乌鸦也难见到。

李熙下令封闭所有通往魏州的出口,以生石灰在城外建立一道宽约百步的隔离带,升火焚烧城外一切可燃物,除掉一切植物,杀死所有能杀死的生物,环绕着魏州城制造了一道宽约十里的生命禁区,又以魏州为核心将百里之内化作无人区,令士卒日夜把守路口,不许人进不许人出。虽如此处心积虑,却还是难遏可怕的瘟疫传播蔓延,夏秋之交河北南部爆发瘟疫,仅魏博一道人口就锐减了三分之二。

魏州疫情大爆发前,北伐军已经开赴平定幽州的战场。王庭湊的暴死给了李熙一个极好的前进基地,为了答谢他的“好意”,李熙奏请天子下诏追赠王庭湊为左神武军统军,官居正二品。这一善举深获王庭湊部将的心,大将王立、周毛元、张军骑等率部归降李熙。

李熙以李愬为幽州四面招讨使,幽州安抚大使,总统各路大军总计十六万人于会昌三年夏末挥戈北上。十六万大军高唱《大唐官健长行歌》,战旗所指,幽州兵望风披靡。

秋风渐凉时,幽州南部屏障瀛州、莫州、沧州、景州、易州、定州尽入北伐军之手。北伐军前锋直抵渔阳城下,幽州大震。李愬见各军疲惫,提议坚守所得各城,待寒冬过去,再行北进。李熙不允,再三严令北伐军继续北上,不放心,遂亲自赶赴幽州坐镇,就近督促各军继续向北,不给朱克融以任何喘息之机。

李寰单独入见,私下劝道:“各军疲惫不堪,战线太长,后方粮草接济不上,河北瘟疫流行,百姓四处逃难,敲骨吸髓也难筹措到军粮。此刻强行进军,只恐有失。”李熙叹道:“大军有困难,我怎能不知道,连老将这样骄横的人都劝我明春再进兵,可见情势危急。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气可鼓而不可泄,今日停下前进的脚步,明春能否动起来都在两说间。幽州背靠草原,联契丹和山奚为盟友,今年草原上风调雨顺,两部兵强马壮,之所以迟迟没有南下助战,是柳条营杀了山奚王子嫁祸给契丹人,挑唆两部自己开了战局,这几个月他两家打的难分难解,不过眼下看,山奚败局已定。其一旦战败,三万契丹人就会立即南下助战幽州,契丹人正在草原崛起,声势正壮,若挟大胜之势而来,则胜负未可知。十六万大军若败于幽州城下,只恐河北再难收复。眼下只能趁契丹人无法脱身之际,一举攻克幽州。若无朱克融为内应,契丹人南下无据。是战还是笼络,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李寰闻听不复再劝,自请去镇州督促粮草转运。李熙应允。

李熙亲提大军,以五万之众攻克涿州,再以周野部以多欺少强取妫州,妫州一战,周野损兵折将两万余众。令宋叔夜守妫州,防御契丹南下。令卢士枚部去攻蓟州,牵制王智兴的静塞军驰援幽州,他本人则亲率八万主力围攻幽州城。

幽州,河北雄城,城池坚厚不下魏州,强弓硬弩更在魏州之上,与魏州猝然被围城中缺粮不同,幽州在被围困前有三个月时间筹备粮草。朱克融,当世良将,提前便驱散了城中百姓,此刻幽州城中粮草可支应一年,军马三万人,除将士家眷外,并无其他百姓。幽州南面、西面屏障虽然尽失,燕山之北却有契丹人盟友,在东北有檀州互为犄角,在东方还有平州、营州未失。营州在朱克融父亲朱洄的经营下,是朱氏族人的根基所在,驻军近万人,皆称精锐。李熙虽然围城,胜负其实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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