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时俗之所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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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自废武功又是为何?”

杨宁心想:“老先生救了我性命,我又隐瞒什么?况且从今往后,将一直在这谷底活着,永远也上不去了。”

便索性将自废武功的前因后果,加之跳崖一事原原本本地将述给老道士听。

此中不乏曲折离奇之事,譬如世子妃种种诡异权谋也悉数告知了老道士。

老道士听罢沉默良久,继而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那世子妃一计落空,不知是否会善罢甘休。”

杨宁身子一震,道:“老先生的意思是世子妃还会对其他弟子施以毒手。”

老道士颔首道:“你口中再三提及的那个顾家女娃娃,就很有可能会步你的后尘。”

杨宁道:“这……应该不会的,世子妃显然对她身后的家族极是忌惮。”

老道士闻言低头喃喃道:“莫非身后有钟离氏的影子?”

杨宁听的一头雾水,问道:“您在说什么?”

老道士随即醒悟,眼皮一翻,大声道:“老道之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太湖顾家,估计这顾家也是最近百年内才逐渐崛起的,你觉得堂堂福王府真的会忌惮一个新兴的世家吗?”

杨宁沉默不言,老道士话锋一转,又道:“先前你说你的师父是谁?”

杨宁道:“从前……晚辈师从玄徽真人。”

说罢垂下了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老道士思虑半晌,缓缓摇了摇头,应当是记不起来了,口中喃喃道:“玄字辈弟子当中,我仅还记得喻玄阳,华玄孑等少数几个卓越弟子,喔……对了。”

说罢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有你的掌教师伯,澹玄元,他入门虽晚,却天赋异禀,年纪虽小,却为人端严,深受掌教师兄的喜爱……”

杨宁听他一会道“你的掌教师伯”一会又道“掌教师兄”惊奇莫名,忙出言打断道:“老先生莫非也是上清宫人?”

老道士伸手欲打,吹胡子瞪眼道:“废话,老道是你小子的师叔祖,是你家掌教的师叔。你说我是不是上清宫人?”

杨宁闻言当真是目瞪口呆,要知道掌教玄元真人已经一百多岁了,本以为上清宫辈分更老的人早已经作古,谁曾想在这崖底绝谷之中,竟然还活着这么一位老祖宗。

老道士白了一眼杨宁,偏过头去歪倒在地,闭上双目不再理他。

这下却换作杨宁好奇心起,道:“敢问老先生为何会孤身在这崖底,而且一待就是一百年呢?”

老道叹了口气,良久,高声诵诗,语气苍凉又隐隐有豪迈之感,只听其诵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一首诗诵毕,老道士似在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道:“华夏几千载,自孔孟以降,能尊为圣者,仅一人耳,你可知是谁?”

杨宁闻言,肃容向天上拱一拱手,不假思索地道:“老先生说的是立功立德立言冠绝古今的阳明公。”

老道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杨宁也没有再问,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经在山上读过一本书,书上这样记载:

正德十一年,阳明公奉命巡抚南,赣,汀,漳等地,时值辖内盗贼四起,声势浩大,百姓罹难,官府与贼沆瀣一气,府吏皆为贼耳目,公欲剿贼而苦无良策。不几日,有一道人自称可助公成事,公甫到任,左右无一人可信任,遂与道人把酒相谈,尽诉苦衷,道人素仰公之高义,又感公之赤诚,当即拜在公之帐下,酒间将胸中破贼之策悉数相告,公纳其谏,大破贼匪,境内肃之一清。而后,公倚之为臂膀,道人先后追随阳明公平定宁王之乱,平定思田,剿灭断藤峡叛军,一路肝胆相照,时人称颂,后来道人听闻阳明公逝世,万念俱灰,于师门跳崖自尽。

杨宁抱膝坐在湖边,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

老道士这一觉睡的很是香甜,待他醒来,已是次日清晨。

老道士醒虽醒了,却不愿睁开眼来,支棱着耳朵听着动静。

耳中仅闻鸟雀蹄鸣,却听不到其他声响。

“那臭小子在干嘛呢?”

老道士心想:“莫不是比我还能睡。”

老道武功深不可测,虽未睁目,灵识却已覆盖到方圆三十丈开外。

过不多时,几下扑水声自远处传来,听声响处,应该在瀑布那头。

怪不得以老道士百余年的修为都无法听到杨宁的位置,原来是被瀑布声所掩盖。

片刻后脚步声在附近响起,几番折腾,又听到火石摩擦之声。

老道心道:“这臭小子一大早也不睡觉,净瞎折腾。”

便继续闭目装睡,想看看杨宁到底想干嘛。

哪知没过一会,老道士便装不下去了。

只因闻到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香气偏往老道这边飘过来。

原来杨宁悄悄在湖边点燃了火堆,并搭了个架子,将刚捕的几条鲥鱼串在木枝上烤,边烤边往老道士那边扇风。

老道士急忙收敛心神,可那香气扑鼻浓郁,伴随着火烧时的噼啪声,真令人垂涎三尺。

更令老道士不能忍受的是,杨宁竟然将野果塞到鱼腹中,再架到火上,反复炙烤,那香气就由原来的鲜香变为了甜香。

“等等……什么味道?难道是盐味,这臭小子怎么随身带着盐?难不成以前是个厨子?”

老道士心里想罢,一屁股坐起身来,把杨宁吓了一跳。

“前……前辈,您这是?”

“臭小子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老道士手指着那已被烤至两面焦黄的鲥鱼,语气微微发颤。

“前辈,我……怎么了?”杨宁一脸无辜地答道。

老道士眼睛直勾勾盯着那鱼,吞了口口水,道:“你这个臭小子,我白白救了你一命,竟然自个儿大清早起来吃独食,好哇……好哇。”

老道士连道了几声“好哇。”

杨宁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依旧老老实实道:“晚辈见前辈睡得香甜,实在不忍打扰。”

“哼……”老道士狠狠白了杨宁一眼,上前一把夺过串着鱼的树枝。

“前辈等……”老道士刚一夺过来,哪里还等得及别人说什么,早白胡子一撅,一口咬了下去。

哪知却被烫的一哆嗦,只听老道“嗷……”一声,烤鱼险些失手摔落。

“前辈您慢点吃,我忘记告诉您小心烫嘴了。”

“住口。”

可怜老道已经快一百年没吃过带盐味的美食了,只觉这烤鱼外焦里嫩,肥而不腻,真是这世间最美妙的东西了。

……

这一老一小二人如此这般吵吵闹闹过了月余,老道时不时暴几句粗口,气的直欲上手打人,杨宁一直不以为意,装傻充愣。

可二人都知道,遇上知己了!

有道是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

野桥经雨断,涧水向田分。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

杨宁一直心存疑惑,为什么瀑布落处鱼虾成群。再看冰湖,方圆数里,却连一只鱼虾也没有,以致于老道垂钓百年,从未钓上过一条鱼。

杨宁再看向湖面时,平静的湖面似乎笼上了神秘之感,

杨宁曾多次问老道何故,老道先是不答,后来被磨不过,便道:“待到中秋月圆之夜,你便知道了。”

深谷日月寂寥,所幸者,有老道相陪,争闹吵骂,也别有生趣。

所憾者,便是要终老于这万丈崖底,穷尽一生,再也无法与她相见。

杨宁连逢大变,虽然性子不复往日跳脱,可在这幽谷数年如一日,终是百无聊赖。

杨宁时常书生意气,便拿枯树枝在岸边写写划划,无非是些诸子百家,诗词名赋诸类。

每当杨宁拿着树枝写起来,老道便会凑过来看着他写。

偶尔有一些诗词文句触动老道,便会大声诵读出来。

时日一久,杨宁发现但凡能触动老道的,莫不是些豪气干云,壮怀激烈的诗词论赋。

譬如什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又或者“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之类。

每次杨宁听他诵读出声,便会抬起头来看着老道。

老道满是皱纹的脸上沧桑依旧,可眼神中焕发出的神采令人不禁暗叹,这老道年轻之时该是何等英雄了得。

杨宁受其感染,紧握树枝,下笔愈发雄健,愈发行云流水。

杨宁的腹痛之疾自武功全失以后,又开始不时发作,只是每次发病,老道也不知用了何等法门,总会将手抵在杨宁背上,背后炙热如烧,两炷香时间杨宁就会流一身汗,继而不再疼痛。

岁月如梭,山中无日月!

后来杨宁除了写字,也会以树枝为剑,腾挪辗转,剑势赫赫。

虽说没了内力,可数年如一日的沉淀,那一招一式之间,莫不深会其要。

这日晌午,杨宁于湖边一青石之上练剑,老者突然道:“臭小子,天下有十八般兵器,你为何偏偏练剑?”

杨宁自入上清宫以来,绝大部分弟子都是以佩剑为刃,他也从未深思过其中含义。

老道这么一问,杨宁顿时一窒,道:“晚辈不知……”

老道缓缓起身,喝了声:“脱手。”

杨宁只觉手中的树枝顿时有一股大力传来,直欲抓不住,听到老道所言,急忙松手。

那树枝便如被牵引一般,向老道飞去,被老道一把握在手里。

老道一手握柄,另一只手像抚过剑身一样轻轻抚过树枝。

“剑,乃百兵之君。习剑可养君子之光风霁月。”

老道左手持剑,转身快速做了一个云剑,随即右手接剑在手,动作似慢实快,发出飒飒破空之声。

这是经天十六式剑法的起手式,杨宁心想。

“剑,音同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老道说完,手腕翻转,挽了一个剑花,而后剑随身动,竟然是舞起剑来。

杨宁急忙凝神,瞪大眼睛仔细看着。

老道虚步平刺,继而弓步下劈,随后带剑前点,一系列动作似缓实疾,看的杨宁眼花缭乱。

如果不是事先知晓,其他人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舞剑之人竟有百岁高龄。

杨宁也是懂剑之人,可这柄“剑”在老道手里却又大不相同。

换一种说法,则是杨宁往日所见到的上清剑法,只具老道剑法之形,而不具其意。

随着老道的剑势,杨宁愕然发现,平静的湖面竟然伴着老道的动作而微泛波澜,如撩琴拨弦一般。

老道所施展之剑招杨宁识的,乃是上清宫赖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均天十六剑。

可这老道所施展的均天十六剑分明又与杨宁所熟知的有所不同。

可若要杨宁想出具体是哪里不同,他又想不出。

老道一通剑势舞毕,最后一招坐盘反撩,随后转身云剑收势。

几乎与老道收势同时,只听“嚓……咔咔”几声脆响。

杨宁移目望去,就见老道身后的一桩大树竟然从中皲裂,整座树桩不知裂了多少道缝。

杨宁顿时吃了一惊,心想:“同样的剑法,在老道手里,竟然有如此威势。”

“臭小子,老道看你投缘,你不妨拜我为师如何?”

杨宁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又想到往事,一阵悲痛,犹豫再三,终是摇了摇头:“老先生一番美意,晚辈谢过,只是晚辈是上清宫弃徒,不好再改拜老先生为师。”

老道气的不行,将树枝一下折为两段,掷在地上叫道:“老道原以为你只是个是非不分的混小子,没想到……不仅是非不分,而且冥顽不灵。”

见杨宁不答,又跺脚道:“你自己都说了,你是弃徒,既然是弃徒,那老道收了你又有何妨?”

杨宁大是意动,却仍是犹豫道:“老先生辈分尊崇,如果收了晚辈为徒,那晚辈岂不与师父……以及掌教真人同辈称尊?不成不成,那可乱了套了,”

说到后来,竟然连连摇起手来。

老道士“呸”一声,跳脚大骂:“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的臭酸腥,没成想你年纪轻轻别的没学会,却将程朱那一套摆弄的是头头是道,迂腐至极,爱拜不拜,寻常人就算求着老道一年半载,再磕几千几万个响头,老道都不见得能收他为徒,你倒好,将天大的造化当成了天大的笑话!”

骂完忽觉索然无味,心中说不出的落寞,怏怏转身走开了。

杨宁看着老道苍老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义父的影子,心中一阵不忍,脚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却到底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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