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弘卸下了甲胄,换了一身麻布便衣,出海的这两年他很少褪下盔甲,他早已经习惯了笨重而又坚硬的钢甲,今日再次穿上粗麻布衣,瞬间觉得轻松了许多,麻布软绵绵的贴在身上也很舒服。
郑和上下打量了一下,笑着说:“不错,很久没见你这般打扮了。”
虽然身未披甲,王景弘还是拘谨的道:“海外凶险,属下一刻都不敢懈怠。”
“海上凶险的就是那些绝地,可是绝地再险,只要你能避而远之便能安然无恙。其实更凶险的还是人,因为他会像附骨之疽如影随形。”郑和有感而发,随后就示意王景弘坐下,指着榻上的棋盘说:“今天不谈公事,来陪我玩玩。”
王景弘盘坐在榻上,摸着陌生的棋子,恭维的说:“属下已经几年没摸棋子了,自然不是大人的对手。不过既然大人有雅兴,属下不敢推辞。”
这时,舱外一个瘦弱的侍卫禀报:“首排货船已经渡过刺猬沟。”
郑和推开了榻边的窗子,看着海面上礁石嶙峋,然后又关上了窗子,对门外的侍卫道:“再探。”
论棋艺郑和只是新手,若不是陛下常叫他多练字下棋,他也不会研究这些门道。不过王景弘也是个半吊子,而且是一个很久没有碰过棋的半吊子,所以二人倒是不相上下。第一盘还没有下多久,北方鼓声大噪,王景弘听见九声鼓响,惊的手中一抖,就落错了子。
“前方有人劫船。”门外瘦弱的侍卫不紧不慢的道,像似并不惊讶。
郑和见王景弘落错了子,便乘胜追击占得星位。然后才问侍卫道:“谁来劫船?”
“桅杆上挂着新月旗,应该是渤林邦国的陈祖义。”侍卫答道。
“果然是他。”郑和露出一丝笑意,对着门外说:“那就配合他们一下。”
王景弘不知道郑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多询问,只能听着不远处的炮声火铳声震天,随后就是喊杀声四起。心神不宁的他连续下错了好几步棋。
这局棋很快就以王景弘的惨败而结束。郑和知道他心系战局,便没有勉强他再下,丢掉手中的棋子道:“一起出去看看吧。”
王景弘迫不及待的下了榻,跟在郑和后面行至宝船的船头。此时船队已经退出了刺猬沟,郑和看着刺猬沟北面出口浓烟滚滚,无数的海鸟盘旋在海上,刚才模糊的钟鼓声也听不见了,想必那边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郑和问道:“他们抢了几艘船?”
旁边的侍卫道:“十五艘货船被劫,其中五艘被击沉。”
“劫了十艘。”郑和冷笑了一声:“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他,不过十艘刚刚好。”
“十五艘货船的货物非同小可。”王景弘似乎有些慌了,声音有些激动道:“这十五艘货船里堆积如山的香料,宝石,金银器具。这都是我们这两年历尽艰辛从西洋收集而来的。”
“王副使,别激动。”郑和缓缓的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比钱财重要的多。”
王景弘见郑和胸有成竹,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这十几艘的货物,占了此行搜刮来的总货物的小半,数百万两的东西,相当于大明半年的税收,顷刻间说没就没了,难免让王景弘一时乱了方寸,他不知所措的问道:“那我们要不要追。”
“自然要追。”
郑和一语惊醒梦中人,王景弘即刻扯着嗓子传令道:“令三十艘战船开路,其余战船殿后,驶过刺猬沟,全速追击陈祖义。”
军令还没传出去,郑和就打断道:“不用全速追击,保持五里距离,听我军令行事。”
王景弘劝诫道:“正使大人,一定要在他们退回新月湾之前赶上,不然我们人再多也很难攻破新月湾的防御。”
“王副使,你又要擅自下令吗?”郑和装作没听见王景弘的劝告,岔开话题说:“你何时才能有所长进呢?”
郑和也我有要怪罪王景弘的意思,说完就独自回舱了。
王景弘还是惴惴不安,眼看回明在即,他们的粮草弹药已然不多,若是让陈祖义退回新月湾,恐怕要夺回那十船货物希望渺茫。看着忙碌的船队正重新编好了队形,他一人在风中不知何去何从。
……
一个脸盆大的血红落日坠到了海面上。海水似乎也有一丝泛红,不知道那是残阳倒印的,还是刺猬沟未散的血污。
方怀明看着五里开外的战船,心里有点着急。虽然早就料到郑和的战船会穷追不舍,可是当他看到几十艘战船浩浩荡荡而来时,心里还有有些担心。
十艘货船虽然都载满了货物,可是行船的速度一点都不比战船慢,这也让方怀明稍稍心安。他和董厚德亲自带领二十六艘战船押后,柳乘风则是领着十艘货船马不停蹄的驶向新月湾。
郑和的战船在距离方怀明的二十六艘战船五里左右降下了速度。方怀明觉得郑和是想伺机而动,毕竟自己还有二十六艘战船和几千个人。郑和虽然有五十余艘战船,但是不可能倾巢而出,肯定会留最少一半来护卫刺猬沟附近的货船。南洋诸方势力可不止他们一家打郑和的注意,想必郑和也清楚。这样看来,他们倒还能勉强一战。这也许就是郑和不愿轻举妄动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一定要快速赶回新月湾,按路程来算,最多一晚,这一晚肯定异常艰难,虽然郑和现在暗兵不动,但是他肯定不会放虎归山,一场硬仗不可避免,只求它能来的迟一点,能让更多人撑到新月湾。
夜幕已经降临,一轮惨白的圆月升起,董厚德的“载物号”上支起了几个火盆,这当然不是为照明用的,拼命抢船的将士们都还空着肚子,几只肥羊被架上了火盆,不一会羊身就被烤成了金黄色,诱人的油脂滴进火盆中噗噗作响,看的周围的人流了一地哈喇子。董厚德在火盆边的麻袋里抓了一把香料,这就是他们今日拼命抢回来的香料,顿时烤肉的香味更浓烈了三分。
董厚德拆了个羊腿与方怀明分食,边吃边说:“撒上这玩意,确实他娘的好吃。”
方怀明也吃的连连点头,然后对着都在吧唧嘴的船员们说:“赶紧吃,吃完去换岗,他们可都还饿着肚子呢。”
十艘货船和二十六艘战船上都燃起了篝火,星星点点的漂浮在海面上的火光,像似天空中最微弱的那几颗星星。
所有人都轮番填满了肚子,船队中突然传来了歌声,刚开始只是几个船员随意的哼唱,然后更多的人跟着一起吟唱,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一艘船,十艘船,所有船,歌声高亢粗犷,像似大海的怒吼,威严而不做作:
热血染暮日
残喘起骇浪
鱼跃鸢飞戾天际
执迷不可挡
……
屠刀宰羔羊
少女褪华裳
豕分蛇断命多舛
负隅与天抗
……
风雨如晦锁重天
乘风破浪脱桎梏
谁道自在不可求
挫骨扬灰见辉光
……
方怀明听着熟悉的歌声,突然勾起了回忆,当年他们五兄弟虽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是日子过的还是自由潇洒。如今家大业大,反而被束缚住了手脚。
冲破天际确实是疯狂的想法,这天际就像似飞鸟的宿命,很多人认为突破宿命的桎梏便能超然于世,却不知想要放荡不羁超然自逸不是对宿命妥协,更不是一味的抵抗,而是遵从内心,想妥协便妥协,想抵抗便抵抗。
方怀明有一些走神,他不知道他们兄弟几人还能不能像当年一样纵情四海。不过这些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看着不远处的点点火光,郑和的战船还是紧随其后,没有掉队也没有冒进。方怀明希望能够下一场暴雨,或者仅仅来一大片乌云,能够帮他遮住惨白的月亮,还有数也数不过来的星星,这样他也许能趁着黑夜甩掉敌人。这些都是妄想,他只能向天意妥协。
看着船尾的更漏,终于熬过了戌时,到了亥时。方怀明希望时间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无奈更漏滴水的瞬间像似被无限的拉长,时间似乎停止了一般。
月亮都爬过了头顶,子时的海风透着丝丝凉意,可是船员们却还是汗流浃背,他们驱着船借着星月之光,仓皇逃命。黑夜的海洋犹如食人的怪物,他们只能拼命的跑,直到第一缕阳光撒下海面。
丑时,寅时,郑和还没有动手。方怀礼疲惫的守着更漏,郑和迟迟不动的举动让方怀明有一丝不安。越是接近天明越不能大意,方怀明再次传令,全军戒备。
卯时,东边海天相接处泛起了鱼肚白。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能挣脱大海的束缚。方怀明心里有些兴奋,以至于一夜不眠的他,看上去精神分外抖擞。
新月湾不远了。
又安然无恙的行了小半个时辰,郑和的船队一直保持着五里的距离。奔逃的船员们面露喜色,甚至不少人开始嘲弄道:“不是说大明战船速度非常快吗?我看也不过如此,这都一夜了还不是在我们屁股后面。”
太阳在海面露了一个头。数千人欢呼雀跃,当然不是为了初升的太阳,是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渤林邦国巍峨的宫殿,还有新月湾外影影绰绰接应的船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