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台上的海风似乎始终都没停过。
所以那面傲立在风中的新月旗自然也从未垂头铩羽,即便是如注暴雨打在旗身,也总会有比暴雨更肆虐的狂风,让它能桀骜于逆境。
方怀明瘫在地上,他并不是那面百折不挠的王旗。
从劫船开始,他已经两天一夜没有睡觉了,所以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头上好像也多了不少白发。
他困了,累了,可是却不敢闭眼。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新月湾的惨状立马会浮现出来。
那些熟悉的人,似乎每一个都伸着双手,在寻求他的救援。
新月湾已经归复平静,海水淘净了血污,吞噬了船骸,只用了几个时辰就遗忘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就是胸怀宽广的好处。方怀明虽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可是他的心胸自然比不过大海的广阔,所以他在有生之年都将难以释怀。
柳乘风已经锁好了方凌云,现在的揽月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方凌云发疯了一样要去救人,可是就凭他们现在的力量,救人就是送死。
来到了望月台,看着披头散发的方怀明,柳乘风也坐到了地上,正对着方怀明道:“三哥,二哥和四哥都被抓走了。”
方怀明被一语惊醒,他控制着自己不要想起的事,被柳乘风说了出来。他的脸渐渐变的扭曲,然后一遍一遍的重复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方怀明说话间突然翻起身,跑到望月台边的石栏处,想要纵身一跃。
柳乘风反应很快,身手也不错,两步就追上去,把方怀明从石栏上扯了下来。
越是聪明的人,在受到打击之后就越容易沉沦。柳乘风不明白原本那个足智多谋的三哥怎么会变成这样,当年大哥遇难也没见他如此。可能是年纪大了,承受能力不及当年了吧。
看着老泪纵横的方怀明,柳乘风无力的道:“三哥,你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你就算从这里跳下去,能救的回二哥和四哥吗?人被抓了可以想办法救,郑和不都说了,在回大明之前他们不会有事,所以时间紧迫,你要振作起来,你的兄弟等着你去救,渤林邦的新王等着你来辅佐。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凌云也需要你来照顾。”
几句话把方怀明拉出了深渊。他迷离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澈起来,过了一会,他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颤颤巍巍的站直了身躯。
既然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
……
集结的钟声再次敲响,蓝色的新月王旗迎着骄阳光彩更加夺目。
揽月城南门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估计还有不到两千人,这是渤林邦仅存的实力。
看着大多带着伤的将士,方怀明强忍着心酸。方凌云此时也站在了人群的前列,她也是来听候方怀明的调遣的。
站在一边的柳乘风,见人已经聚集的差不多了,就对方怀明道:“三哥,下令吧。”
视死如归的将士屏息以待,在他们的眼中没有一丝的胆怯。大海可不是的温暖的软床,它是从未停止过腥风血雨的战场。胆怯的战士早已经沉沦深渊,活到最后活的最久的人个个都无所畏惧。
方怀明知道,光凭无所畏惧是不可能击溃郑和的战船,而且新月湾之战他们损失了大半战船,剩下没沉的战船,没有一段时间的修补,肯定也出不了海。肯定不能让这些人驾着渔船货船去抢人,那就是以卵击石。
他答应了陈祖义要照顾好渤林邦和渤林邦的新王,若是连最后一点身家都损耗殆尽,他也无脸再见陈祖义。
可是人必须救,不能强攻就只能智取。方怀明望着满腔热血的人群,最终目光落到了前排一个大汉身上道:“马庆州,你带二百人驾五艘渔船南下,寻回王子,以袭王位。周武、林光辉,你们负责修缮新月湾关隘,修缮完毕后,务必日夜驻守关卡,需要多少人手自己去领。方凌云你带剩下的人修理船只,清理后事。所有人员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得离开新月湾。”
众人虽领了命令,可都迟迟没有离去。
方凌云出列问道:“难道不救父王了吗?”
“你们尽管各司其职,救人的事交给我。”方怀明回答完后,转身对柳乘风道:“给我备一条快船,我要走一趟双煞盟。”
双煞盟与渤林邦之间虽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是同在一片屋檐下,还干着一样的勾当,自然难免有些摩擦。见方怀明要只身犯险,柳乘风忙道:“三哥去双煞盟何事?不如就让我走一趟吧,你还是坐镇揽月城比较好。”
“我去之后,渤林邦就暂且交给你,一定要据险而守,不可轻易出海。”方怀明心意已决,根本不容柳乘风反对,他说:“此去一是为了打消双煞盟对渤林邦的觊觎之心,二是想借他们之手救出二哥和四弟。你放心,我们和双煞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要你能守住渤林邦不灭,那两个老家伙就不敢对我怎么样。说不定驻守新月湾要比我此去双煞盟还要凶险。”
……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这些都不是一蹶不振的借口。只要你心有所向,又能为之行动,即使是身若枯槁也能光芒万丈。
正如扁舟之上渐行渐远的方怀明,在方凌云眼里,乃至整个渤林邦人的眼里,他那落寞背影发出的光辉,胜过天上刺眼的骄阳。
……
孤帆远影碧空尽,单刀直入虎狼窝。
……
黑背信天翁展开了壮硕的双翅,如满弓之箭破空而行。新月湾的消息已经随着信天翁清脆的啼鸣不胫而走,本不平静的南洋,又有人开始孕育着另一场风浪。
黑蛟现,天下乱。这个在海上流传千年的预言,已经拉开了帷幕。
……
双首狼旗耸立在云端,封豕长蛇一般环顾四海。
一狼双首,四目瞻瞩八方。
四只狼眼里都散发着贪婪的目光,森森的白牙间,流淌着欲壑难填的涎水。
这就是双首狼旗给人的感觉,同样也是双煞盟给人的感觉。
高耸入云的两座山峰,一峰名叫涛惊,另一峰叫浪骇。双峰从双煞岛上拔地而起,犹如两把利剑直插云天。
双煞岛周围环绕着十二个小屿,这一岛双峰十二屿,便是双煞盟的老巢。
也许是涛惊浪骇双峰的威名加持,双煞盟周围常年间都风平浪静,这也给烧杀抢掠的盟众们,提供了一个稳固的后盾。
……
贪婪人总会遭到鄙夷的眼光,这是自命清高者彰显胸襟的乐趣。所以高守义并不觉得贪婪可耻,如果说一丝贪心是人们追求更好生活的动力,那在这杀戮滔天的海上,欲求不满也应该算是理所当然。
高守义已经在涛惊峰顶的忠义堂里来回踱了一炷香,他背着双手,时不时的看一眼高守忠。高守忠却始终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高高的坐在盟主的宝榻之上,侧目望着窗外的大海,南面的大海,那是渤林邦王国的方向。
黑背信天翁正在案几上剥食着海鱼,每每吃到一口美味的鱼肉,都不禁的清啼两声。高守忠皱了皱眉头,觉得这个畜生影响到了自己的思路,随手就把手里的酒碗丢向了案几,黑背信天翁当即叼起食物,一展双翅就飞到了高守忠头顶上的那块牌匾上。
暗红色的牌匾已经炸开了几条裂纹,斑驳不清的墨迹间,还能认出“忠义无双”四个大字。高守忠担心信天翁的利爪稍一用力就能把牌匾抓碎,他连忙跳起来驱赶着那只笨鸟。
高守义实在是憋不住了,冲着高守忠道:“大哥,别管那块破匾了,题匾的人都不在了,我们也成了这海上的孤魂野鬼。你还是赶紧做决定吧,迟天霸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要是迟迟等不到你的命令,说不定就擅自行动了。”
“你是何意?”高守忠将信天翁赶出了忠义堂,才缓缓的问道。
“弟弟觉得首先让迟天霸奇袭新月湾,夺下渤林邦。这样我们便拿下了半个南洋。”高守义一直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对于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来说,不管是蝇头小利还是积金至斗都不能放过,他继续道:“我们还要集结全部盟众,以图郑和。”
“郑和西洋之行确实收入颇丰,不过此人不是那么好对付。此行绕道南洋,施计擒住陈祖义,也绝不是偶然行之。北上之行郑和必过南赡港补给水粮,这南赡港离我们双煞盟只有百里,顺风顺水一个多时辰就就能赶来。谁也不知道郑和还有什么动作,我看还是不要招惹他为好,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的过南赡港,然后北上回大明。”
“大哥顾虑的是,郑和虽然不能轻易招惹,但是如今的渤林邦可是唾手可得。南洋这碗饭根本养不活多少人,多除掉一个对手,我们碗里就多了一块肉。”高守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正如大哥所说,郑和此行目的不明,说不定会对我们发难,即便我们不去抢他们,也要多加防范才是。”
“这是自然,虽然我们与大明渊源颇深,不过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通知梅莺莺,汪元之,梁光达,叫他们做好环岛诸屿的防卫。”高守忠在案几上撕了一块肥肉,边吃边道:“飞鸟传书给迟天霸,让他们立即动手,攻破新月湾,拿下渤林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