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纵横南洋数十年,大风大浪见过的多了,至于今天的这种结局,他应该早就预想到了。可能在他决定抢夺郑和船队之时,或许更早,早在他成为海匪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有这种结果。
虽然我们总能想到那些不好的结局,并且告诉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当最坏的结果正真发生之后,还是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美好的结局在到来之前早已被迫不及待的在心中预演了很多遍,以至于梦想成真时变的稀松平常。坏的结局则不然,我们虽然能想到,但是总是会避免往上面去想。
人们构建美好的事物远比悲惨的更丰满,那些细枝末节都会不余遗漏。可能人本来就是自我的动物,永远相信自己能趋吉避凶,不愿去想象悲剧会在自己身上发生,所以灾难降临永远比预想的要更加惨烈。
如果说幸运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那么不幸自然会出人意料。
陈祖义感觉自己像似在做梦,刚才新月湾还像一块无暇的碧玉,转瞬间变得面目全非,混浊的海水还在翻滚,船只燃烧成了灰烬,弥散在港湾。几柱滚滚浓烟升起,点缀着蓝白相间的晴空。
各种情绪随着本不凄凉的海风纷纷涌了上来,骄傲,悲愤,怜悯,自责,失落,最终揉再了一起,都归于平淡。
陈祖义的脑海中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后悔这个词。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更有无数个血迹斑斑的前车之鉴,可是在巨利当头,它却变成了小言詹詹。
这便是所有人心中的赌徒心理,再一次揭示了人性的自我。越是聪明的人越是经不起诱惑,因为聪明人不相信自己会输,而且他们永远先考虑的是利益,反而愚笨之人想的总是规避风险。
……
柳乘风爬上了侧翻的凌云号,方怀明几乎同时也爬上了船,凌云号已经损毁严重,要不是搁浅在礁石边,估计早已经沉入海渊,陈祖义正站在船侧板上,看着柳乘风正搀扶着方怀明,面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陈祖义迎了几步,想上去抱住二位兄弟,谁料方怀明却瘫软到侧板上,憔悴的面容上老泪纵横,凌乱头发迎着海风肆无忌惮起舞,像似在宣泄他心里哀痛。
哭也是会传染的,周围的人们见方怀明哭出了声,一个个都嚎啕大哭起来,瞬间整个海湾都响起哭声,犹如鬼哭狼嚎,凄惨无比。
柳乘风只是红着眼睛,对陈祖义说:“二哥三哥,你们先退回揽月城,我这就去把四哥和凌云救回来。”
“罢了。”陈祖义略显无力的道:“新月湾天堑一破,我们便无险可守,退回揽月城也无济于事。即便我侥幸逃了出去,渤林邦还有这么多条性命怎么办。”
方怀明还不知道方凌云与董厚德怎么样了。在他进入新月湾后才发现自己上了女儿的当,正准备出海去寻方凌云和董厚德,不料新月湾异变突起。
陈祖义大喝一声,震停了所有的哭声,然后他对着不远处的战船喊道:“渤林邦之王,陈祖义在此。感念郑大人网开一面,我愿束手就缚。”
……
郑和的宝船也驶入了新月湾,董厚德与方凌云被困在宝船船头的桅杆上,方怀明见二人暂时无恙,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
陈祖义大摇大摆的上了宝船,在他身后的还有方怀明和柳乘风。
郑和正稳坐在宝船的船头上,在他身边站着的是全副武装的王景弘。
看着渤林邦王国的几人团聚,郑和放下了茶杯,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几人,然后起身走到他们跟前,挨个指点说道:“陈祖义方怀明,你们两个可能第一次见我,我却日日夜夜看了你们的画像两年。你应该就柳乘风,外面对你的传言倒是不多。董厚德,果然英勇了得。这位是方军师的掌上明珠吧,巾帼不让须眉。好像还差一个。陈祖义你义子何在?”
陈祖义不卑不亢道:“陈某已经来了,还请郑大人信守承诺。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是自然。”说着一抬手就招来几名护卫,然后命令道:“送方三哥和柳五哥下船。”郑和既然承诺自然就不会食言。
陈祖义见郑和没有放董厚德和方凌云的意思,开口问道:“郑大人这是何意?为何不放我四弟和凌云?”
郑和脸色一变,道:“我从未说过要放了他们二人,我只是说放新月湾内的人一条生路。至于他们,斩杀了我几十名将士,我难道不应该给那些战死异乡的亡魂们一个交代?”
“两军交战实无对错,还请郑大人放他二人一条生路,陈祖义感激不尽。”
“确实没有对错,有的只是立场,遗憾的是我们立场不同,我是那些战死士卒的将领,并不是什么惩恶扬善的豪侠,我也不是追究对错,只想为他们报仇雪恨,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郑和不想让陈祖义孑然一身的落在自己手中,自己手中多一个他在意的人,就等于多一个筹码。但是郑和又不能把他们的关系弄的太僵,这个陈祖义对于大明皇帝来说尤为重要,后面还有一些事需要他配合才能顺利完成。
郑和思虑一番后,继续道:“不过我觉得你这个人还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我就卖你一个面子,既然你不战而降,就拿你换他们二人中的一个回去。”
董厚德听到后,高兴的喊道:“二哥,换凌云回去。”
说完之后董厚德如释重负,自他被擒,胸口像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起初他还担心郑和会以他还有凌云为质,要挟陈祖义,从而兵不血刃的攻入新月湾,可是转瞬之间,新月湾就成了一片火海。眼前能关心的只有方凌云的安危,倘若她有什么闪失,董厚德也只能以死谢罪了。眼看有了救方凌云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不过他刚说完,方凌云也开口道:“义父,先救四叔。”
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困局,方怀明宁愿绑在船桅的是他自己。陈祖义自然不愿意做选择,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杆黑色的管子,王景弘见陈祖义有此动作,以为要对郑和不利,迅速横在了二人之间。
陈祖义双手奉上黑铁管,这就是方凌云送他的礼物,千里眼。郑和拨开挡在前面的王景弘,接过黑管翻来覆去的端详。
“这是一件宝贝。”陈祖义介绍道:“不出宝船便能观十余里外于眼前,叫千里眼,想必郑大人识得此物。”
郑和原本不以为意,从黑管子的做工来看并不算十分精细,材质也不像什么贵重的金属,但是在他顺着陈祖义手指的位置一看,脸上升起了一抹掩饰不住的欣喜。满是祥云图案的管壁末端,一个蝇头篆字映入郑和眼帘。
见郑和面露喜色,目光盯着那个“工”字失神良久。陈祖义继续道:“此物愿献于大明皇帝陛下,望能再换回一人。”
陈祖义说的很清楚,这个东西是献给大明皇帝的,因为他知道,换了别人谁也不敢要。哪怕是功勋显赫的郑和,也不敢有一丝觊觎之心。
郑和收回了心神,拿着千里眼看着远处的揽月城,揽月城边的山巅上,几座宫殿清晰可见,竟然连山头上那面新月旗都历历在目。这确实是一件宝贝,别说换一个人的性命,就算是换千百人的性命都绰绰有余,但是他并不打算同意陈祖义的请求。
郑和紧握着千里眼的管尾,特意把那个并不显眼的“工”字握在手心,他不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个秘密。
贴身收好了千里眼,郑和对陈祖义道:“此物我暂替陛下收下,作何决断等回大明再说,我保证你们在见陛下之前无虞。好了,选好了吗?谁去谁留。”
王景弘早就想一刀砍了董厚德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见郑和此言一出,立马窜上来指着陈祖义道:“正使大人,此贼不杀不以平众怒。还有他,他,他,犯天威者都该死。”
王景弘并不知道陈祖义的重要性,说完拔出雁翎刀,拼着被罚也要将几人斩杀。
雁翎刀一出鞘就砍向陈祖义,郑和见情况不妙,一脚就把王景弘踢飞出去。若是再迟片刻,恐怕陈祖义已经身首异处了。
郑和这一脚也不轻,踢的王景弘一直撞到船舷才停下来,看着俯在船舷边的王景弘,郑和没有搭理他,这一脚也算是郑和对他冲动的小小惩戒。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祖义不在多做抗争,指着方凌云道:“放她回去。”
协议就此达成,卧在甲板上的王景弘起了身,铛的一声甩掉了手中的长刀。
董厚德一脸感激的望着陈祖义,在他看来,性命不比兄弟的情谊重要,如今他也算能给方怀明一个交代了。可是方怀明并没有因为方凌云得救而高兴,一张苍老的脸依旧透漏着苦大仇深的表情。
这并不是说方怀明不在意方凌云的死活,相反人至暮年行之将木,对唯一的女儿他是百般宠爱。只是董厚德也是他的兄弟,这么多年的同甘共苦朝夕相处,兄弟几人的情谊也不比父女之间的感情少一分。
陈祖义转过身,对着三弟五弟和方凌云一一告别,最终托付他们照顾好他的义子,渤林邦王国的新王。
说完之后陈祖义就把几人赶下了宝船,他怕迟了万一郑和反悔,那就谁都走不了了,倒不如趁现在能走一个算一个。
看着凌乱的新月湾,看着小舟上慢慢离去的三人,看着揽月城山巅上的揽月宫,陈祖义百感交集,这一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没有对权利的不舍,也没有对未来征程的恐惧,所有的情绪最终随风而去,留在心里的就剩一丝遗憾,就是没有和那个臭小子,渤林邦的新王告个别。
鼓声雷动,战船整装待发,郑和一声令下,所有战船驶离新月湾。
陈祖义与董厚德被押进宝船舱底的暗牢,模模糊糊间听到熟悉的歌声从新月湾传来,这是为他们送别的歌声:
热血染暮日
残喘起骇浪
鱼跃鸢飞戾天际
执迷不可挡
……
屠刀宰羔羊
少女褪华裳
豕分蛇断命多舛
负隅与天抗
……
风雨如晦锁重天
乘风破浪脱桎梏
谁道自在不可求
挫骨扬灰见辉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