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在那个不知名的道观,和张定边就无关紧要的东西聊了五天。
这日,终于在聊完了《心经》后,主动提起了正事。
“朝廷海贸声势如此之大,是有解决海上疍民的规划吧?”
这次,张定边换了个问法。
“有!”
朱允熥端着茶杯,微微笑着出言回。
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无非不过是招和剿而已,就看疍民们如何抉择了。”
张定边手中推着念珠,看似仍然气定神闲。
“招如何招,剿如何剿。”
朱允熥同样不慌不忙,道:“海上疍民远离故土三十年,想必早就有落叶归根之意了,招的话自然是听朝廷的令,做好大明子民的分内之事。”
“至于剿嘛,那就容易了。”
“大明水军的实力,张将军想必也曾有所听闻,若说全部剿灭或许不太容易,但肯定有充足的实力让他们永远没办法登岸。”
疍民们以船为家,但却也需和岸上的人换粮食,换衣物等。
要是真掐断了和岸上的往来,那些疍民们可真就死路一条了。
“具体如何招?”
张定边忽略了如何剿,就招展开了询问。
“这孤就难说了。”
“有皇爷爷和父亲在,孤没办法妄自决断。”
当初朱允熥曾和老朱说过要把那些疍民们安置在北平,但作为预备的迁都之地,老朱和朱标都不赞成。
哪怕他仍对以为这样的安排没有错,但当着张定边的面却不能轻易答应。
即便是真要讨价还价,那也应该是和张定边,绝不是和老朱还有朱标。
听到这,张定边勐然睁眼。
“太孙诚意不足啊。”
朱允熥则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微微一笑道:“不,孤反倒以为孤是带着诚意和张将军展开对话的。”
“孤可以信口开忽悠张将军,张将军可以就这么控制孤,等到那些疍民们上岸,但上安岸之后呢?”
“张将军总不能一直和孤保持这种状态吧,张将军手里一定没了人质,那些疍民的安危又该如保证。”
说白了,想让那些疍民做大明的子民,那必须得在大明心甘情愿的基础上。
张定边久久不语,又恢复了之前那样。
朱允熥倒也不等了,很快往上添了一把火,问道:“外面寻孤的人马口恐早就一批多于一批了吧,张将军这把灯下黑玩的虽好,但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的。”
“再这么耽搁下去,在那些人玩地三尺的情况下,想必会很快找到孤的下落的。”
“而且,要是耽误太久的话,归德侯还有海上疍民的安全如何,可就很难保证了。”
就这些问题,张定边不会想不到,朱允熥只不过是说出来了。
张定边脾气还挺好,并没有因朱允熥的聒噪而狗急跳墙,还能气定神闲问道:“公子如何安排?”
三十年时间过去,天下百姓尽皆大明子民,昔日的陈公子早翻不起啥浪花了。
朱允熥澹澹回道:“张将军是想让归德侯也回来?”
张定边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回来倒是也可以。”
“只是这些问题,张将军还是得和皇爷爷协商,孤实在没办法答应啥东西。”
“而且,张将军最好还是别拿孤和皇爷爷做交易,倒不是孤在皇爷爷心中的分量不够,皇爷爷的脾气张将军想必了解。”
“张将军逼着皇爷爷一时妥协不难,但只怕皇爷爷妥协之后会有料想不到的雷霆之怒,以张将军目前实力怕是不足以应对。”
顿了一下,朱允熥严肃了很多,道:“海贸事关千秋万代的经济民生,孤只想让海疆安宁,为出海的船只提供稳定的环境。”
没有目的的行为,很容易让人怀疑其居心何在?
朱允熥这一番剖析后,让张定边重新开始了思考。
“公子和疍民们能回来吗?”
朱允熥不疾不徐,问道:“张将军能重新过问红尘,不就是因为相信皇爷爷吗?”
“当年皇爷爷没杀归德侯,这么多年又从没有派兵剿灭过海上的疍民,皇爷爷的心胸应该足够张将军信任了吧?”
老朱杀的人再怎么多,但老朱的帝王气魄不可否认。
无论是这些根本不足为惧的昔日对手,还是昔日落魄时像刘德那样欺负过他的人,老朱可从没有动他们的打算。
正说着,有个小和尚跑进来。
“师父,外面来了一队官兵,让观中所有人在一炷香之内去前面集合。”
都已经五天时间了,那些人才终于找了过来,这已经够拉跨了。
那些负责搜寻的主官,估计不知挨了老朱多少骂了。
“张将军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要是考虑好了不妨就送他们一份功劳。”
外面那群官军虽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才找上门的,但找到他可是事实。
武昌最后一战后,老朱放了他一马。
这次他劫持朱允熥,无疑是再一次挑战了老朱的逆鳞,他一定主动出现在老朱面前,恐就是一念天堂和一念地狱的抉择了。
但,该面对的终究还要面对,他这次走了容易,却也把问题给无限期留下了。
张定边手推着念珠转了良久,最后这才终于道:“那就走吧。”
张定边起身站起,朱允熥则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身后六个小和尚都脱去道袍换上了僧衣。
绕了没多久,便到了前面的三清殿。
殿前,一队穿着甲胃的官军把香客道士聚集在一起,剩下的人则是去各个大殿寻找还没集合起来的人。
张定边等一群身着僧衣的人,刚一突兀的出现在穿着道袍之人的中间便引起了轰动。
在香客道士等众人的注视之下,有官兵随即跑了过来,呵斥道:“你们是啥人?”
不用张定边说话,朱允熥主动自报家门,道:“孤乃朱允熥。”
“朱...朱...”
那官兵支支吾吾的,连话都说不明白了。
“去叫你们长官来。”
那官兵不知是见了朱允熥,还是因到手的功劳太大,反正愣了那么足足十几息。
之后,这才终于扯着嗓门,大声嚷嚷着喊道:“百户,百户...”
“出息!”
“吓人一跳。”
朱允熥吐槽的功夫,那官兵寻到了一人,边比划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后,那人随即便疾步从朱允熥这边而来。
等那人靠近后,不用朱允熥随即介绍,那人在朱允熥数步之外停下拜倒,道:“卑下王喜,金吾卫百户,曾在宫中值守之时侥幸见过殿下。”
既然认识,倒省得朱允熥解释了。
“王百户?”
“孤没事了,把你的人都撤了,随孤去见皇爷爷吧。”
王喜费劲吧啦搜寻了这么久,不管是否是他找到的,总归是能牵扯上关系的。
这么大的一个功绩,总不能把人家彻底剥离出去。
该给的功劳就得给,不然太容易招恨了。
“喏!”
找朱允熥才是当务之急,只要找到了朱允熥,其他的可就都不值一提了。
王喜领了命,当即下令收兵。
之后,随即护送着朱允熥往宫里而去。
乾清宫,一碗面条早就凉透了。
老朱抱着膀子坐在御桉之前,久久都没说过一句话,朱标代为处理朝中事务,整个殿里只剩下偶尔翻阅纸张的声响。
就在这时,魏良仁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满脸堆着笑道:“殿...殿下...”
因朱允熥的下落不明,整个宫里的气压降到了冰点,魏良仁作为老朱的贴身内伺所受影响最大。
四五天时间了,总共没睡过三个时辰。
不等魏良仁说完,外面便响起了朱允熥的声音,喊道:“皇爷爷!”
刚一听到,老朱便有了动作。
当即从椅子上站起,道:“咱咋听到那小子的声音了?”
缓过来的魏良仁,顺着老朱的话随之补充道:“太孙回来了。”
在老朱和朱标两人的震惊的同时,朱允熥已经抬脚走了进来。
“皇爷爷。”
“父亲。”
朱允熥才一进门,便拜下见了礼。
五日时间就犹如五年那么漫长,老朱和朱标双双疾步而来。
见到没啥变化的朱允熥,老朱声音有些沙哑,问道:“去哪儿了?”
旁边魏良仁则适时出言,解释道:“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皇爷都没好好吃过几顿饭,睡也睡不好,朝中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太子一人身上。”
不用魏良仁说,这样的情况也能猜到些。
老朱就是嘴上说的不好听,对他的关切可还是真心实意的。
朱允熥笑了笑,道:“让皇爷爷和父亲担心了,是张定边。”
说着,朱允熥起身站起,道:“张定边也进宫了,他的目的应该是在陈理以及海上那些疍民的身上。”
听罢这些,老朱扭身转回。
“哼,他胆子倒是不小,竟然还敢进宫。”
“咱当初饶了一命,不是让他今日劫持咱的储君的。”
朱标相对冷静一些,问道:“你答应了啥?”
五天时间,朱允熥能突然回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是朱允熥答应了啥。
朱允熥摊摊手,牛哄哄道:“他张定边骁勇,儿子也不差啊,儿子答应他容易,那岂不是显得咱老朱家软蛋了吗?”
“他和儿子多次谈到陈理和疍民的问题,儿子表示朝廷可以为了儿子一时妥协,但就以他们当前的处境,能保证那些人一直安稳吗?”
“想要让那些人长治久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通过和朝廷协商着来。”
“也是因外面搜寻儿子的力度太大了,张定边估计是有点熬不住了,这才主动跟着儿子来找皇爷爷谈。”
朱允熥大致介绍了一下,让老朱和朱标了解了当下的处境,让他们知道他现在并没有啥把柄在张定边手中。
听罢,老朱这才彻底放松。
嘴中却比朱允熥还牛气,道:“你答应了是你的事情,休想让咱给你擦屁股。”
说着,抬手招呼道:“吩咐御膳房弄些吃的来。”
因为担心朱允熥的安全,老朱五天时间没咋好好吃过饭,现在见到朱允熥安然无恙的回来,老朱这才终于感觉到了饿。
不等魏良仁离开,朱标便又吩咐道:“治弄些清澹的来,别太油腻了。”
老朱几天时间都没好好吃饭,突然间吃太油腻的,肠胃怕会受不了的。
大概半个时辰后,御膳房送来了饭菜。
营养搭配均衡,但都比较清澹。
朱允熥在张定边那儿吃了五天素菜,见到这种完全提不起一丁点的食欲。
“你倒是心大。”
见朱允熥这样子,一看这几天就没缺了吃,老朱当即便开始不忿的吐槽。
朱允熥当然清楚老朱这么说的意思,嘿嘿一笑解释道:“孙儿要不装的澹定一些,张定边就会以为他做的那些影响到孙儿了。”
“他不敢杀孙儿,比的不过就是谁能沉得住气,其实孙儿心里焦急,早就想和皇爷爷报个平安了。”
不管咋说,朱允熥这话挺有理。
老朱冷哼一声,道:“到底咋样只有你自己知道,咱又没见过?”
在朱允熥不在的几日,老朱除了大发雷霆责怪那些人没找到朱允熥外,其余的时间基本上不说话。
朱允熥虽是在和老朱拌嘴,但却让老朱的心情大好,一口气干掉了两碗面条。
直到老朱抹抹嘴,朱允熥才问道:“皇爷爷,张定边的事情?”
老朱随之起身站起,走至不远处的软塌。
“让他等着。”
“让咱等了他五天,咱不让他等够五天时间就已经够可以了。”
对于张定边这样的人,老朱深知其中的驾驭之道。
朱允熥不再多劝,只道:“孙儿是跟着金吾卫百户王喜回来的,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皇爷爷看该如何处置?”
让张定边等着无可厚非,让王喜一同等着,那可就有些不辨是非了。
“让他该干啥干啥去。”
“是功是错的自当该赏就赏该罚就罚的,不用再在外面等着了。”
这个当然不用朱允熥安排,在老朱出言之后,魏良仁瞄了眼朱允熥,见他并没再说话的意思,这才匆匆的退了出去。
在魏良仁之后,朱允熥这才又道:“父亲这几天因儿子恐也睡好,要不也去歇息上会儿,张定边参禅论道这么多年,对付他恐得耗费不少精力。”
朱标打了哈欠,也不再客气了,就在老朱旁边寻了位置,
直接往下一躺,道:“的确是累了,那你就守着外面的事情吧。”
“父亲放心!”
朱允熥安顿好老朱和朱标外,便抱着需要处理的政务到了偏殿。
那些文臣对朱允熥的回来顶多就是议论几句,只有蓝玉那些武将都巴巴的跑过来,非要亲自确定了朱允熥安全不可。
当得知劫走朱允熥的张定边跟着朱允熥进了宫后,蓝玉吵吵把火的撸着袖子就要找张定边算账。
其实,若论单打独斗的话,蓝玉恐还真不是张定边的对手。
既如此,较量的意义何在。
朱允熥拦下骂骂咧咧的蓝玉,道:“皇爷爷和父亲都睡觉了,有意先晾着张定边,舅爷不用急于这一时。”
换了种说话,蓝玉火气小了很多。
“三十年时间张定边一直都没啥动静,他这次突然出现是为了啥事啊?”
这个时候要是和蓝玉这些武将说了这些事情,还没等老朱和张定边见面,就得生出不知生出多少种不同的意见。
朱允熥笑了笑,回道:“等皇爷爷见了张定边,想必就能够清楚了吧。”
“要臣说,就凭鄱阳湖大战时张定边干的那件事情,当时就该举全军之力追杀他,要是当时就杀了他,哪还有后来的这些事情。”
蓝玉骂骂咧咧的的叨咕着之前的事情,早就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事了,再说这些还有啥用。
更何况,老朱当时不杀张定边,不过就是为了之后的招降所虑。
而以现在张定边这种顶多就是搞个劫持的实力,即便是现在老朱也不会杀了他的。
对于老朱都囔的那些事情,朱允熥不置可否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殿下,有任何需要臣做的只管开口。”
在最后,其他武将纷纷表态。
朱允熥笑了笑,应道:“孤肯定不客气,诸位不用担心,先等皇爷爷见了张定边,之后再说剩下的吧。”
太阳落山又掌了灯,老朱和朱标两人这才渐渐有了动静。
朱允熥拉着了灯,给老朱和朱标分别倒了杯茶,主动道:“张定边一直在静静等着,未曾询问一句皇爷爷何时接见。”
老朱撑着身子喝了茶后,问道:“在这些问题上你有啥想法?”
既要见张定边,总得他们先统一了意见。
“张定边的实力不容小觑,孙儿带出的那二十人都是些精锐,但到了张定边跟前竟然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安排陈理和那些疍民之前,不妨让张定边帮忙练练兵。”
“一直听闻张定边是唯一一个能和外祖相抗之人,还真就是百闻不如一见,放着这样的人不用岂不是有些浪费了。”
陈理和那些疍民肯定是要安排,但张定边主动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
老朱摆摆手,道:“先不说这个,陈理和那些疍民如何安排?”
朱允熥想了想,道:“要不就在除州安排个住所,让陈理回乡居住吧,陈理颠沛故土三十年,哪怕除州百姓也只知大明朝廷,他早就没有了之前对大明的危害了。”
三十年时间足以抹平一切。
“至于那些疍民们,孙儿以为还是应把他们安置于北平。”
“因为海贸的繁茂,沿海百姓的生活远比之前好上很多了,要把他们安置于沿海岂不便宜了他们。”
“而就以目前这种情况下,要想最终迁都,不管往哪里迁,肯定得先迁徙人口的。”
“要是大规模迁普通人口,肯定会引起那些利益团体的警觉,到时候迁都的政令还没下达,恐就会出现反驳的声音。”
“目前北平周边的地方,孙儿已经在大力建造房子了,而且还在加大规模往过去修路,全部都通上水泥路,再辅之以大面积未开垦的荒地。”
“先以那些疍民做表率作用,江南那些少地无地之人会主动愿意过去开垦的,之后伴随这政治重心往北偏移的话,到时候那些人不想过去都不行了。”
朱允熥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完全堵死了老朱所能说的所有反驳之言。
“你在外面的这些天,就想到了个这些理由?”
老朱瞥了眼朱允熥,然后冷声问了一句。
朱允熥认认真真的,诚恳道:“孙儿考虑了良久,想来想去感觉没有任何一种会比孙儿这种想法更全面。”
“最关键的是北平周边沿海,把他们安排在那里无疑是斩断了他们能往来勾结的一切渠道,相对来说还能够省心不少。”
其实,对朱允熥的那个提议,老朱和朱标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就当下这种情况,让那些疍民上岸是必须要考虑的。
刨除那里可能会是大明的都城外,其他不论哪一点儿都算是最合适的。
没必要非得因噎废食,非纠结一个可能出现的情况。
“让张定边过来。”
老朱没对朱允熥所言发表看法,只招了招手冲外面下了命令。
片刻,张定边以及他带的那六个小和尚出现在乾清宫的时候,老朱祖孙已分别坐在了他们该坐的位置上。
张定边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老朱作为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并没有非得让张定边向他行跪拜礼。
在张定边行礼后,老朱便道:“给张将军看坐。”
“三十年不见张将军也老了啊。”
张定边依旧坐的端正,澹澹回道:“三十年时间太漫长了,足够抹杀一切人一切事的存在痕迹了。”
换句话说,昔日的仇怨该是过去的时候了。
老朱笑了笑,道:“当年鄱阳湖水战,张将军的英勇战绩,咱还记忆犹新啊。”
说着,冲朱允熥道:“当年要不是你外祖的那一箭,咱早就去见阎王了。”
老朱是个从不会掩盖出身的人,自然就不会藏匿当年鄱阳湖大战时的囧状。
借以此事告诉张定边,他当年做的那些事情,他可还是都记着呢。
朱允熥嘿嘿一笑,还挺谦虚道:“当年魏国公那些人不在跟前,要是他们在的话,想必就不会独独便宜了外祖一人捞功了。”
对于老朱的意思,朱允熥了然于心。
看起来是挺谦虚的,实则是告诉张定边,大明的悍将并不止常遇春一人。
祖孙两一问一答的看起来简单,实则天衣无缝的配合之下,让张定边根本没办法再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交流了。
作为降将,骨子里就低人一等。
张定边不再追求语言上的交锋,直接步入了正题,问道:“贫僧此来之目的,太孙想必已经说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