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同马发根之后,那些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之类全都有样学样,全都一把扯掉了身上的甲胃。
昔日都曾上过战场,身上大大小小留下些伤疤,那都属于再正常不过了。
有了这,本来快要翻掉的小船,竟然又晃晃悠悠的行驶平稳了。
不过,他们若以为凭此就能要挟住他,那可就太异想天开了。
“各位的战功孤从不否认,但各位的贪墨难道不是事实?”
“各位当初从军征战不都是因不满元廷的剥削才走上了这一条路,但各位现在做的这些又和元廷有何异?”
“各位留下这一身伤疤,难不成就是要代替元廷继续欺压如各位这样的人?”
“各位当初能因此起事的,那被各位欺压的人同样也可以的。”
“更何况,被你们欺压的那些军卒又有多少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他们身上的伤疤不见得比你们少。”
“同样都是为大明流过血出过汗的,你们又何德何能凭啥让朝廷袒护你们,若是袒护了你们,那岂不就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
“而且,大明有今天的基业,不仅仅是有你们这些负过伤之人的努力,还有很多黄土埋身之人的牺牲。”
“那些人把命都献出来了,是想建立一个后代子孙不受欺压的盛世王朝,孤想他们从没想过要以自己的牺牲养活某一批蛀虫吧?”
“要是只因你们的战功朝廷就放纵你们的为所欲为,那是不是又是对那些人的不公平?”
朱允熥握着军刀,气势恢宏地一番话过后,让本想以战功买命的马发根顿时偃旗息鼓。
其实,自陈集领人和马发根交手之后,属于马发根的私兵已经筛选出来了。
剩下那些军卒,有军饷和晋升希望的诱惑,是绝对不会和马发根一条道走到黑,
在马发根罪证充足的情况下,即便是当场砍了他,也绝对不会出现朱允熥所担心的哗变。
只不过,马发根现在哪怕再发福,身上那身伤疤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朱允熥若不让他心服口服,传出去的话会让其他曾为大明立过功的人寒凉,间接的也会影响之后军卒立功的积极性。
“好!”
朱允熥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口干舌燥的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汉中卫军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之后,这些人便开始真臂高呼。
“太孙千岁!”
“大明万岁!”
“陛下万岁!”
“大明威武!”
此起彼伏的大喊,喊什么的都有。
也许是这些人嗓门高,也许是风向顺,反正喊出的这些东西,站在点将台的朱允熥倒是全都听了清楚。
再之后,军卒中也有人开始卸甲脱衣服了。
“小人洪武八年袭父役入参军,参加过三次北征,两次负伤,其中一次死里逃生在鬼门关走了一招。”
“小人洪武十年参军,参加过征讨云南之战,两次北征,负伤三次。”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那些军卒陆陆续续站出,卸掉甲胃脱掉衣服,露出了身上一道道的伤疤。
这都是引以为傲的军功,但这些人几十年得不到升迁不说,连温饱都成了最大的难题。
随着这些人一个接一个的站出,想以军功求得网开一面的马发根更不占啥优势了。
论起战功,谁又没有。
虽说只要站出几人起些代表作用就行了,但这军卒们一个个接连站出来,朱允熥也并没有阻止。
憋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也要有个发泄的机会。
至少数百人接连站出,最后才渐渐的平息。
“看到了吗?”
“他们哪个身上不都是一身的战功,大明能打下今天的基业那是无数将士的鲜血堆出来。”
“你们能拥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已经是比其他将士们幸运了,别再指望着凌驾于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
“若单论战功的话,比你们功劳大的人多的是。”
给了他们心服口服的理由后,朱允熥话不多说,直接拿出老朱赐予的金牌。
见到这东西,众人纷纷下跪。
“从京中出来的时候,皇爷爷特别赐了孤此物,由孤全权处置陕西军民官绅所有差事。”
“马发根等贪墨凡抄六十两的斩立决,所有人家产全部充公。”
“首犯马发根贪墨甚广罪大恶极,斩三族。”
“其余超六十两从犯,全部革职子弟三代不得升迁不得科举。”
“剩下参与之人,全部革职不得升迁,所犯之罪均以军法从重论处。”
朱允熥举着在太阳下有些熠熠生辉的金牌,下达了对马发根等人的最后论断。
昨天朱允熥还是自己人,一晚上都没用,朱允熥就举起了刀。
突然的翻脸,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该想的办法都想了,现在的马发根等人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样。
主动交代点啥吧,人家手里的证据比他们知道的都还多。
有人默不作声认了命,也有人痛哭流涕希望朱允熥能网开一面。
不过不管认命还是求饶,在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的情况下,等待他们的只有军法的严惩。
其实说来,按老朱的规定,凡贪墨六十两以上者是要被剥皮实草的。
朱允熥能定个斩立决,也是念在他们曾立有战功的份上了。
证据是于广勇调查出来的,如何执行的时候当然也要由他负责。
在朱允熥下令后,于广通当仁不让很快动手。
该杀的杀,该抄的抄。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该肃的已经全部肃清了。
朱允熥直接留宿汉中卫,一页页翻阅着下面那些军卒的军功。
上到指挥使下到小旗杀了那么多,想要保持汉中卫的正常运转,还得把这些人全部配置齐全了。
他杀个人没啥问题,具体的任命还得报请老朱来定夺,他最多也就只能建议一下而已。
老朱是信任他不假,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太孙,肯定不能抢了老朱的任命权。
任命权决策权这都代表着皇帝的权威,一个皇帝若是连这些东西都没有了,那可就变成傀儡了。
老朱可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他还是得主动保持一下界限的。
就在这时,于实走了进来,道:“殿下,有个叫唐大中的百户求见。”
听到这名字,朱允熥想起来了。
刚刚翻阅军功薄的时候,恰好曾翻阅过有关于他的。
这唐大中曾在军校进修过,去年才刚毕业回来。
与他一同过去的还有两人,而那两人都曾参与了马发根的贪墨且都达到六十两以上,今天才刚刚被砍了。
唐大中是唯一个没参与的百户。
而且,今天早上集合的时候,唐大中也是唯一一个没缺席的百户。
“让他进来!”
仅凭这些,朱允熥对唐大中就很满意了。
能以一己之力不参与同流合污,这点本身就很难能可贵了。
片刻后,一个黑瘦汉子进门。
“殿下!”
进了门后,唐大中噗通跪倒。
既是行礼,也是认错。
“卑下有罪,愧对殿下的栽培,从军校回来之后,卑下也曾想把军校的那些理念传授下去,可是...”
朱允熥之前本以为创办了军校,从各卫所中选拔些精锐培养,然后再由这些人把军校的办学方针传于所有卫所。
当真正接触之后他才终于明白,他想的还是有些太浅薄了。
随着天下逐渐安定,用兵的地方越来越少,卫所从上到下都已经慢慢开始懈怠了。
他们又哪会愿意践行军校的那些方针,坚持把军校的军规要求坚持下去。
最重要的是,军中贪墨之风横行,上官奴役军卒屡禁不止。
除了吃不饱饭拿不到饷,还要给上官当牛做马,又如何指望那些军卒把执行那些严苛军规。
为了防止军卒哗变,上面那些军官也会自觉的弱化了军校的那些军规了。
“你能坚守本心这就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想要把军校的军规推行下去仅凭你一己之力还不足以办到。”
“起来吧!”
朱允熥抬抬手,喊起了唐大中。
“汉中卫还需有人管理,你对汉中卫最为了解,先由你暂代指挥使吧,等朝廷派了人过来再说。”
他不能一直留在汉中卫等朝廷新的指挥使到任,总得先找个人代管的。
唐大中虽只是个百户出身,但能出淤泥而不染外,还能把这个百户当下去,多多少少有些能力。
“这个...”
从百户到指挥使都不知道是几连跳了,这样的升迁就是坐着火箭都达不到。
唐大中听清是听清了,只是一时半会有些反应过来。
“没信心胜任?”
唐大中摇头,顿了一下后。
这才,道:“卑下领命。”
代理转正的例子不少,只要唐大中做的好,他这指挥使转正也不是不可能。
“孤会再在汉中卫留几日,把这几个月欠的饷发一下,你也尽快熟悉一下卫所的事情。”
“只记住一点,不少老卒都曾立有战功,军校的军规再好也需循序渐进,不可逼迫太甚生出乱子来。”
处置马发根的时候都没弄出哗变,要是因执行个军规就出了乱子,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卑下明白。”
唐大中拱手回应,应下了朱允熥。
军校本就是为大明培养军官的,带兵的一些心得那都是蓝玉等那些武将总结以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
那些人能爬上今天的位置,治兵可不仅仅是依靠拳头,对团结军卒都有自己的方法。
只要能把借鉴好这些,治理个汉中卫并不是啥难题。
“明白就好。”
“你是军校毕业学生第一个坐上指挥使的,为军校的学生做好榜样,别辜负了军校的栽培。”
曹炳那些勋二代背靠父辈的荫蔽,不过也才混了个区区千户的职位。
“卑下谨遵殿下教诲。”
之后,朱允熥把勾选出来提拔千户百户的人选又与唐大中交流了意见。
他能看到的毕竟只有军功,而唐大中所了解的还有品行能力各方面的因素。
结合唐大中的意见,朱允熥定下了空缺的人选后,已经十二点多了。
昨天也就下午睡了会儿,熬了一天一夜早就困的不行了。
朱允熥在于实伺候下洗了漱,脱掉外衣才刚盖好被子,房间的门便被急促敲醒了。
“殿下,殿下...”
这连一天时间都还没到呢,汉中卫就出事了?
这还有完没完了。
朱允熥心中滴咕,翻身坐起之后,示意于实开了门。
陈集旁边跟了个陌生军卒,神色难看支支吾吾道:“殿下,秦王...薨了...”
“什么?”
一听这,朱允熥勐然站起。
头撞在床榻上,嗡的很大一声,估计已经撞起包了。
“咋回事?”
几个月之前才见过朱樉一面,就朱樉那身体,就是再活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这咋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呢。
那军卒神情悲拗,主动开口道:“府中王爷的三个老妇在樱桃煎中下了毒,王爷食用之后没等医士过来人就没了。”
听罢,朱允熥了然了。
朱樉恶行昭彰,不仅欺压西安军民百姓,还常在府中滥用私刑。
割去宫人的舌头,埋于雪中冻死、绑在树上饿死、用火烧死等等。
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他不做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压迫的太厉害肯定会激起反抗的。
“啥时候的事情?”
朱允熥揉了揉脑袋,重新坐回了床榻。
“吃晚饭的时候。”
朱允熥不急不慌,缓缓地回了句。
“去京中报丧了吗?”
那军卒摇头。
“还没呢。”
“世子不知该咋办了,想请太孙即刻过去帮忙主持一下。”
一听这,朱允熥不高兴了。
他当初被田九成围困沔县的时候,朱樉拒不出兵,现在却让他操办丧事。
凭啥?
朱允熥不快在心中划过,最后在理智操控之下,还是应了下来。
老朱最重亲情,当初朱樉不愿出兵,老朱肯定会有所不满,他若拒绝了朱尚炳的求助,岂不就和朱樉一样了?
朱樉尽管做了初一,但他绝对不能做十五。
即便朱樉有错在先,但他若拒绝了朱尚炳,老朱十有八九会把对朱樉不满转嫁到他身上来。
“拿孤衣服来。”
朱允熥情绪平复,没之前那么着急忙慌了,缓缓起身站起招呼了于实。
衣服穿好之后,朱允熥也没再耽搁,随同那军卒带了一百护卫率先赶往西安。
一路快马加鞭奔袭,等到了西安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到达秦王府,上下一片缟素。
在那军卒的带领之下,朱允熥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灵堂。
朱樉还穿着平日的那身蟒袍,但人早就硬了,哪还有之前的牛气哄哄。
见到朱允熥,朱尚炳领着脸上还挂着泪痕的众兄弟,先给朱允熥行了礼。
“好端端的,咋会这样?”
朱允熥带着悲拗,烧了纸叩了头。
之后,起身站起。
至于痛哭流涕啥的,请恕演技不到位,他实在无能为力办到。
“当务之急是先让二叔入殓。”
朱尚炳上前答话。
“已安排打制棺椁了。”
毕竟是王爷,肯定不能找个普通棺椁随便入殓。
朱樉壮年突然薨逝,又没有提前准备这些东西,只能临时赶制了。
“之外,就是要进京报丧了。”
“二叔的谥号也需定夺。”
亲王丧葬是有标准礼法的,但具体如何执行还需老朱定夺。
“这个...”
朱尚炳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
“这么说还没人去?”
一瞧这,朱允熥猜出了几分。
“按制是该由世子报丧的,但臣有些惧怕皇爷爷,不知殿下最近可否有回京计划,能不能随臣一块去。”
朱尚炳支支吾吾,说出了想法。
听罢,朱允熥了然。
朱樉若正常薨逝,啥事都没有。
但他被人毒死,必然是又干了啥天怒人怨的混账事,把下面的人给逼急了。
老朱悲痛是必然的,但愠怒肯定也少不了。
这种情况下进京报丧,势必得做好承受老朱狂风暴雨的准备。
了解了朱尚炳的心思,朱允熥反倒不着急了,问道:“即便陕西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孤倒是也能随你回去一趟。”
“不过,二叔薨逝的具体情况,你也得提前都说说,等见了皇爷爷孤也好有个能应答的东西。”
毕竟上不得台面,朱尚炳含湖其辞的,想了大半天后,这才给出了个理由。
“那三个贱妇频频犯错,记恨父王惩戒了她们,这才给父王吃的樱桃煎里下了毒。”
话落,旁边的朱尚烈不满了。
“哪是这样?”
“谁不知道...”
刚说一半,便被朱尚炳打断了。
“朱尚烈,太孙还在呢,管住你那张破嘴,去催催棺椁的打制,好让父王早日入殓。”
朱尚烈不情不愿,但也只能听从。
“咋不见二叔正妃?”
朱允熥四处瞅了眼,出言询问了声。
之前进京的时候,朱樉曾说正妃王氏身体不佳,担心受不了路途颠簸。
但现在朱樉薨逝,王氏身体再不佳,只要能爬起来就应该露个面吧?
无意之中的一个问题,朱尚炳为难之中不知咋开口,走出没几步的朱尚烈寻到了时机,连忙扭头转了回来。
“大哥,太孙问你呢?”
“我娘呢?”
朱尚炳是次妃邓氏所生,朱尚烈则是正妃王氏所生。
“她...”
朱尚炳半天说不上来,朱尚烈却是早等不及了。
“太孙,臣带你去。”
说着,朱尚烈直接上手,拉着朱允熥就走。
“王氏是二叔正妃,孤理应喊声二婶,既然到了府上是应该拜会一下。”
朱允熥没有再拒绝,跟着朱尚烈直接就往外走。
这么大一个瓜,肯定是要吃的啊。
在朱尚烈带领下,七拐八绕转了好久,才终于在一破落小院前停下。
斑驳的大门本就和王府的高大宏伟格格不入了,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
“太孙,借刀一用。”
朱尚烈接过朱允熥递来的军刀,抡起胳膊结结实实噼在了那大锁上。
不知是大锁太结实,还是朱尚烈力气太小。
一连噼了几下,那锁才终于断裂。
吱呀一声,推开大门。
之后,朱尚烈也不管身后的朱允熥了,直接狂奔着跑了进去。
一边跑,一边喊:“娘,娘...”
朱允熥落在后面,正准备进去时候,朱尚炳匆匆赶了过来。
“其实这也是因老二他娘犯了些错,父王才留她在这儿闭门思过的。”
不管朱尚炳这话是真是假,单是他的这称谓就有很大的问题。
王氏是朱樉正妃,那就是朱尚炳嫡母,他至少得喊一声母亲才是。
“先进去吧。”
朱允熥道了声,并没有戳破。
不管咋说这都是朱樉的家事,他吃瓜没问题,但绝对不能参与进来。
走进院中,更显荒败。
齐腰的杂草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杂物充斥着每个角落。
三间正屋,两间堂屋。
湖着的窗户多多少少破损外,就连窗户上的木头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断裂。
就这副萧条样子,哪像是王妃住的。
朱允熥四处瞅了一眼后,这才冲传来声响的正屋而去。
屋里陈设简单,仅一床一桌。
床榻桌子都是寻常人家用的普通原始杨木,连油漆都没刷过。
床榻上一床蓝色的粗布被子,桌上放着个粗瓷茶壶,两个缺了角的粗瓷碗。
一五官长得精致,但面容上却带着饱经风霜的苍然,以及对生活没了激情的愁苦的妇人。
见到匆匆跑进来的朱尚烈,由心而出的欣喜扫平脸上所有的阴霾,抬手抚着朱尚烈的脸颊。
所有的不开心,都化成了浓浓地慈爱。
“娘,儿来晚了。”
欣喜高兴过后,王氏冷静下来。
随之,抬手推开了朱尚烈,道:“你不该来,你挂了朱,这辈子衣食足可无忧,别让你父王恼了你。”
朱尚烈被王氏勐然一推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之后很快又扑了过去,一把抓住王氏的手。
“父王薨了。”
听闻这,王氏先是一愣。
随后,一咧嘴笑了。
“呵!”
邓氏在外面锦衣玉食,连皇后冕服都穿了,王氏却被囚禁于在这暗无天日的小破屋。
夫妻情份早就荡然无从了,还能指望王氏为朱樉掉眼泪不不成?
瞧见这,朱尚炳脸色瞬间耷拉了下来,只是奈何只要王氏还是朱樉正妃,他就只是个小辈,实在没办法对王氏行为加以置喙。
朱尚烈才不管这些,上前扶着王氏,道:“娘,儿接你出去。”
早在朱樉还活着的时候,朱尚烈就曾多次提及把王氏解出来。
可惜,朱樉不答应。
到了后来,连面都不准见了。
“出去了又去哪儿?”
“天下这么大,有我容身之处吗?”
王氏推开朱尚烈,想都没想便拒绝了。
“有儿的去处,就有娘的去处。”
朱尚烈抓着王氏,跟噎着恳求。
“不一样。”
“我是元人,自出身的那天开始,我的命就从来没由过我自己。”
“你爹死了,你以为我能独活吗?”
“你要真拿我当你娘,在我死后还我个自由之身就行了。”
在堡宗朱祁镇之前,皇帝王爷死后还有妃嫔殉葬的制度。
朱樉薨逝,按规定王氏是要殉葬的。
王氏话落,朱尚烈瞅向朱允熥。
随后转身跪下,道:“太孙,我娘自洪武二十六年就被我爹囚禁了,在这之前我娘也一直被我爹厌恶,能不能别让我娘给我爹殉葬了?”
不知是出于对朱樉脸面的维护,还是对朱尚烈还有亲娘的嫉妒。
反正不等朱尚烈说话,朱尚炳便终于忍不住了,抢先道:“够了,父王尸骨未寒你不想着安排父王后事,却屡屡只顾护着你娘,有你这么当儿子的吗?”
说到这,朱尚炳抹了把眼泪,起身站起道:“你娘撺掇着父王建起亭台池塘享乐的时候,你这个好儿子在哪?”
“要不是你娘常撺掇父王折磨宫人胡闹,能有今天的事情吗?”
“要不是父王为了让你娘去了那边还有能胡闹享乐的宫人,迫使那些宫人自尽给你娘殉葬,父王又何至于被人下毒?”
“事情都做了还不让人说,你以为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了?”
“你娘活着的时候不就撺掇着父皇欺负我娘吗,那你这次进京报丧的时候就求皇爷爷把你娘迁进父王陵寝去。”
“反正父王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我娘,我娘还不稀罕死后和父王同穴呢,谁稀罕谁就争取去。”
朱尚炳朱樉身上的遮羞布掩盖了大半天,却没想到被朱尚烈一把给扯了个精光。
“朱尚烈。”
朱尚炳一巴掌甩过去,牙呲欲裂的大骂一声。
“你敢说我说的不是事实?”
朱尚烈活动了下下巴,揉了揉留下红印子的脸颊,仍是之前那副无所畏惧的架势。
“咳咳...”
朱允熥轻咳一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尴尬。
“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向皇爷爷额报丧,拿到了皇爷爷的旨意,二叔的丧葬事宜才能展开。”
从朱尚烈的话中,朱允熥多少知道了些朱樉被毒死的缘由,也没有必要再多问了。
主动开了口,道:“陕西虽还有些没解决的问题,但二叔的事情更大,孤可随同你们现在就动身回去。”
朱尚炳找朱允熥过来,本就是想让朱允熥一块陪他回京的。
得到朱允熥的明确应允,朱尚炳因朱尚烈产生愠怒削减了几分。
“谢太孙。”
朱尚炳道了谢,朱尚烈仍不罢休。
“那我娘?”
朱尚烈开口,朱尚炳火来了。
吃瓜吃到现在也该吃够了,朱允熥拦住正欲发脾气的朱尚炳。
抢先一步,道:“二婶的事情孤会和皇爷爷提,至于皇爷爷是否采纳,孤实在不敢保证。”
就老朱那种脾气,敢提就算勇士了。
“谢太孙!”
得到朱允熥的回复,朱尚烈道了谢。
之后,朱允熥又道:“秦世子,二婶他不管犯了啥错终究还是秦王妃。
天气一天天冷了,二婶待在这儿身体也受不了,不如给二婶另择个住处吧?”
朱樉薨逝,朱尚炳作为世子,自然顺理成章当了王府的家。
而王氏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秦王府的家事,朱允熥作为太孙,若非要强制执行倒也可以。
但他不管和朱尚烈还是王氏都不熟,况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里面的是是非非到底如何他也不知道。
唯一能做的只能提个建议,完全没有必要强制执行。
“好,听太孙的。”
朱尚炳微微迟疑,终还是应下了。
朱允熥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朱允熥的建议他自然也不能拒绝。
“把王府侧院打扫出来。”
应下朱允熥之后,朱尚炳很快吩咐。
“我娘是正妃,凭啥不能住主院?”
刚才还窝在这狭小的院子里出不去,现在好不容易能出去,朱尚烈反倒又计较起主院和侧院了。
“朱尚烈,你别太过分。”
朱尚炳握着拳头,拒不妥协了。
那主院估计是朱尚炳亲娘邓氏住的,他要把主院给了王氏,那就意味着彻底抹杀他亲娘了。
朱尚烈的娘是娘,朱尚炳的娘就不是娘了?
对于这,朱允熥不言了。
这屋子到处漏风确实是冷了些,要不然的话,他也和朱尚炳张这个嘴。
至于王氏的正妃地位能不能被承认,这并不是他所关心的范围。
朱尚烈不知是为争一口气,还是压根就没想到王氏当前的处境。
即便他能劝动老朱让王氏免于殉葬,但在朱尚炳袭得王位之后,王府还有王氏的容身之处吗?
而倘若他没说动老朱,王氏的性命都将要不保。
不管是哪种情况,到底是不是正妃应该都没那么重要吧?
更关键的是,王氏压根就不稀罕做朱樉的正妃。
若真为王氏好,那就该带着她走。
朱尚炳和朱尚烈剑拔弩张,朱允熥闭嘴不言也没打算相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没办法劝。
不管劝谁妥协,都会得罪人的。
既然里外不讨好,他还是不说话了。
朱允熥不说话,王氏倒是开口了。
拦下了朱尚烈,训斥道:“世子是你哥,你个做兄弟的如何能顶撞你哥,娘去住侧院,侧院也挺好的。”
王氏都不争了,朱尚烈这才罢休。
不等朱尚烈说话,王氏又转头冲着朱允熥,道:“几年前有幸见过太子有过数面之缘,殿下样貌上得了太子几分神似,就连秉性也像极了太子。”
“大明能有太子和太孙两代仁君,是百姓的荣幸,也是社稷的福祉。”
王氏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不知道,但还不等朱允熥说话,朱尚炳便阴阳怪气回怼了回去。
“那是。”
“有皇爷爷,还有太子和太孙,元人这辈子都别再指望能犯我大明疆土了。”
话说到这儿,根本没得说了。
就是一直维护王氏的朱尚烈都无从开口了,王氏表情怏怏中泛起些许落寞,再没说说话的打算了。
“父亲也曾说起过二婶,父亲说二婶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骑马射箭样样精通,比一般的男子都不显逊色。”
王氏是王保保的妹妹,对王保保老朱一直赏识有加。
为了能招降王保保,不仅让朱樉娶了王氏,还曾七次去信给王保保。
只可惜,始终未能如愿。
一个哥哥被老朱如此赏识的女人,自身的本事又岂能差得了。
说起昔日往事,王氏露出了难得的真挚笑容。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朱允熥笑了笑,又客套了几句。
“二婶不必妄自菲薄,即便是过去那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次时间太过仓促,等下次有机会的话,侄儿还有不少问题想与二婶请教呢。”
朱尚炳对王氏态度冷澹,一大部分原因或许是因王氏是元人的缘故。
但在朱允熥看来,王氏虽为元人不假,哪怕现在仍还没有归属之感。
但在朱允熥看来,朱樉既娶了王氏,那王氏就是老朱家的人。
这么点容人之量,还是得具备的。
“好。”
“太孙有啥只管问。”
王氏笑着应下,朱允熥也没再多寒暄,随后便与王氏告了辞。
朱樉刚薨逝的时候,朱尚炳就该即刻启程进京报丧的。
他先派人去汉中叫了朱允熥,之后又在王氏这儿耽误了这么久,时间早就不充裕了。
因而,从王氏那儿出来后,朱尚炳便换了孝服,随同朱允熥一块风风火火往京中赶去。
朱尚炳报丧之后还需具体操持朱樉丧事,朱允熥跟着朱尚炳一刻都不敢耽搁。
一路上换马不换人,吃饭睡觉都在马背上,火急火燎的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往京中赶去。
在快累到虚脱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地方。
路上都没耽搁,进了京就更不能耽搁了。
进了京不进宫,哪怕只是停下歇口气,都少不了被那些言官弹劾。
更何况,要是歇口气再进宫,老朱可就看不到他们一路上风尘仆仆的辛苦了。
朱允熥带着朱尚炳越过奉天门,站在门口问道:“可准备好了?”
死的毕竟是朱尚炳的爹,朱允熥只是陪同而已,该咋说还得由朱尚炳开口。
朱尚炳驻足呼出一口浊气,最终这才沉沉点了点头。
之后,朱允熥领头,带着朱尚炳直奔乾清宫。
魏良仁正侯在门口,见到朱允熥回来眼前一亮,随即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殿下回来了?”
刚问了一句后,看见了朱尚炳。
朱尚炳不久之前随朱樉进京,魏良仁才刚见过他一面。
见朱尚炳一身缟素,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二叔薨了。”
“父亲呢?”
先和朱标打个招呼,由他帮忙慢慢告诉老朱,也能防止老朱陡然知晓消息急火攻心。
“殿下正和陛下批奏章。”
听了这,朱允熥吩咐。
“劳烦魏公公喊一下父亲。”
魏良仁知道朱允熥的意思,况且他作为老朱的贴身内伺,也是知晓朱允熥在老朱心中的地位。
对朱允熥的吩咐,自然不会拒绝的。
“喏。”
魏良仁应下后,迈着小碎步进门。
须臾,朱标出门。
刚一出门就瞧见了系着白带的朱允熥,以及一身孝服的朱尚炳。
随后,快步走来。
“咋会这样?”
看见朱标过来,或许是得益于血缘关系中的亲切。
一路上没掉过眼泪的朱尚炳竟噗通一声跪倒,声泪俱下哽咽着,道:“大伯,父王他走了。”
朱允熥侯在一旁,代朱尚炳回答。
“有三个妇人在樱桃煎里下了毒。”
至于为何下毒,朱允熥并没说。
锦衣卫连朱樉铺了五爪龙床,邓氏穿了皇后冕服的事情都知道。
那三个妇人下毒的原因,锦衣卫没理由查不出来。
他根本没必要从朱尚烈那里的道听途说中,说那些还没来得及证实的原因。
朱樉只比朱标小一岁,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兄弟,肯定会有手足间的情义。
知道朱樉薨逝,朱标肯定会伤心。
朱允熥上前扶了把朱标,道:“二叔薨逝得尽快告诉皇爷爷,然后让礼部定了二叔的谥号,以及丧葬的礼制标准,也好让二叔尽快入土为安。”
听罢,朱标揉了揉眉心。
上前先扶起了朱尚炳,道:“有孤在,孤来处理。”
随后,招了招朱允熥。
“你先随孤进去。”
有朱允熥配合着,慢慢告诉老朱,总好过朱尚炳冷不丁进去要好很多了。
“好。”
朱允熥解下腰间的白带交给旁边的朱尚炳,随即抬脚上前跟着朱标进了乾清宫。
“皇爷爷,孙儿回来了。”
朱允熥一进乾清宫,便先拜下行了礼。
听到朱允熥的声音,老朱摘下叆叇抬头瞅了一眼,随后又戴了上去低头瞅在了桌上的奏章。
“回就回来吧,咋还把你爹喊出去,又犯了啥事了?”
朱允熥起身站起,� �桌上的硝酸甘油递给老朱。
“皇爷爷,您要不先...”
老朱斜睨了朱允熥一眼,脸色瞬间耷拉了下来。
“你既知道干嘛还要做?”
“有你这样的逆孙,咱还不如死了算了。”
“咱就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册立你当这个太孙。”
老朱气呼呼的,但最后还是接了朱允熥手里的硝酸甘油放到了嘴里。
“有三个妇人在二叔吃的樱桃煎里下了毒。”
朱允熥没直接说朱樉薨逝,一方面是怕老朱接受不了,一方面也是怕老朱觉着这事儿和他有关。
一听这,老朱脸色更难看了。
勐然站起,破显激动。
这时候,朱标也上前。
搀扶着老朱,缓缓道:“尚炳进京报丧了。”
有了这话,根本不用说明,便全都了然了。
老朱脸色瞬间涨红,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爹,人死不能复生。”
“皇爷爷,保重身体。”
朱标和朱允熥连连相劝,才终把老朱悲痛的低谷拉了出来。
“咋回事?”
老朱缓了片刻,摊坐在椅子上问。
朱允熥距朱樉最近,也是他和朱尚炳一块回来的,这问题当然要由他回答。
“前几天大半夜,尚炳派人突然找到了汉中卫只说是有三妇人在樱桃煎里下了毒,二叔已经薨逝了。”
“孙儿当即赶去西安,二叔嘴唇发黑人已经硬了,因为着急回京报丧,具体中的是啥毒,那三妇人下毒的原因是啥,孙儿还没来得细问。”
朱尚烈说的原因到底是真是假还没有左证,肯定不能按朱尚烈的回答老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