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城有一个旧名——荷城。墨城约有五分之一的面积为水塘,有水塘的地方便种有夏荷。每每盛夏时分,荷花盛放,花香四溢,飘香满城。一位喜好云游的文人是这般描述墨城这满城的荷花的——
“一抹胭脂夏满城,闭眼更知是何来”
这两句诗不是最具风雅的,但却是最为人们所传唱的。一是直白,二是道出了“荷城”的精髓;诗的第二句“闭眼更知是何来”,有人说是荷花的“荷”字,也有人说是为何的“何”,后来人们普遍用后一个“何”字,旨在以疑惑解释明了,以婉转替换直白,而这也更能体现诗中的“更”字,闭眼后应该难辨事物,但偏说“更知”,与视觉相对比,将嗅觉突出,意在说“花香”的奇特,一闻便知是荷花。墨城的荷花未必是最美最艳的,但一定是全桃源最香的。百花争奇斗艳,意在博人眼球,这在文人看来,花形与花香相比,倒是要低一个层次了。墨城满城花香,香而不冲,芬芳馥郁而不刺激,令人心旷神怡,所以远近闻名,盛享赞誉。
后来因为墨家在战争中的斐然功绩,荷城就更名为了墨城。但在游人口中,还是偏爱用六月荷城来称呼,若来墨城游玩,就应在每年六月来。这时不止满城荷花,更有富有特色的“荷花桌”,那是墨城每一家酒楼必备的菜品,以荷花为膳,品种众多,目不暇接,每一家各有特色。其中,最为出名的,是位于城西市集的“清荷楼”,是全墨城资历最老,菜式最全,菜品最丰,菜色最佳的千年酒楼。清荷楼平日并不对外开放,就算有钱也吃不着。但每年清荷楼会邀请去年各行各业最具威望的能人入楼用餐,这是墨城莫大的荣耀。
能上那一桌的,基本都是墨城最有名望最得人心的贤人,如墨城的老城主,或是商会的老伙计,甚至是手艺了得的小裁缝,无论出身或贫富,只要清荷楼认定为是行业中最有能耐与最具声望的人,就能入楼,免费享用荷花食宴。
而清荷楼并不是某一家所有,而是全城最有实力的,来自各家酒楼的几十名厨子一同组织的。各人各自掌握一项问鼎全城的菜式,共同筹划一桌饭餐,犒劳各业能人,以谢往日关照。
就在全城喜迎荷花盛会时,在墨家最深处,有一池荷塘正散发幽香,池塘边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竹林。此时,竹林中有一名披着墨绿色大袍子的中年男子坐在一方石桌前,桌上有一个棋盘,棋盘上有零星几片落叶。
在这酷暑盛夏,这男人却还披着厚实的袍子,很是奇怪。他从棋盒中轻轻攥起一枚白子,思索片刻,就捏着白子点在身前的棋盘上。
棋盘上已有一盘迷局,其上黑白子参差交错,这盘棋,已经下了约莫有二分之一。
落完子,男人便挽起衣袖,踏满地落叶而去,留那盘棋在原地,被落叶覆盖。
当那名中年男子离去后,穿着一身单衣的墨家大少爷慢慢从竹林外走来,挥手拂去新落下的竹叶,捻起一颗黑子,信手点下,便离去。
这盘棋,名为四季四落,每过一季才落一颗子,若要下满整个棋盘,需要三百六十一颗棋子,每方各下一百八十枚棋子,也就是说,需要四十五年才能下满,但实际上,这盘棋最多只需要下半个甲子就会结束了。
执子人,一方为墨家的家主,另一方则为家主候选人。
在家主候选人开始记事的那天起,便会来到这个地方,落下第一颗黑子。
四季四落,讲究“成长”和“志向”,以时间为棋盘,以候选人的成长为变机,以志向为策略,考验其才能及品行。
棋盘上,黑子先前较早的一块区域可谓是锋芒毕露不留后手,直到现在,整个局势却隐隐有些黑弱白强的趋势。然而,刚才黑子那一手却截然不同,也是走外围,却生生卡死了白子的一条隐形大龙,就算最后这大龙成了,也是缺手断脚,不完整,又或是被扼住咽喉,整体病弱。
这人的真面目,一个落子,便瞧得清清楚楚。
大少爷出了竹林,便见到墨鲲鹏独自一人坐在竹林边缘某颗苍天巨竹边,上去搭个话,便一同坐下。
这时,朝阳初升,白昼天色刚刚漫过城头,阳光照进这个巨城边缘的竹林,较往常要浓厚几分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墨鲲鹏轻轻吐息,呼出一口掺杂着冰屑的白雾,原先有些苍白的脸色起了几分血气。墨子鸣伸了个懒腰便直接向后一躺睡在柔软的落叶地上。
墨鲲鹏转头看他,见他眼中只有一片天穹,似是心不在焉,他便沉声道:“那件事,你可准备好了?”
墨子鸣将眼睛闭上,长呼一口气来,呼气的过程还隐隐作颤,然后沉沉地“嗯”了一声,道:“除了城主府和少数人,没人知道,只要那人来了,便有去无回。”
墨子鸣伸手遮住稍稍有些刺眼的光,思绪放空,在这个宁静的城中一隅,感受着这城市逐渐喧嚣起来,他不再提刚才的话,转而悠悠地道:“叔,六月来了,才子会也近了,狩猎赛不远了。檀家二少爷让我陪他去参加狩猎赛呢。”
墨鲲鹏点点头,佝偻着身子,明明人在壮年却显得异常沧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望城上的太阳,淡淡道:“去不去看你。”
墨子鸣先是发了个呆不知在想什么,后来才说道:“今年檀一澜——也就是那个檀家的二少爷,他要去狩猎赛,恐怕我是得跟着走一遭。只是我走以后,墨玄怎么办?你还真打算让丫头在家里耗着啊?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没几个好鸟。”
墨鲲鹏摇头道:“顺其自然吧,玄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她去。”
“那丫头可算是我见过最聪慧的小孩,年仅六七岁,却比我这些大人还机灵。如此天资,如果不做些什么还真是可惜了。”墨子鸣感叹一声,然后接着调笑道,“你不如易容去当她师傅吧,名字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雪鱼鸟,墨对雪,鲲鹏对鱼鸟,怎样?话说丫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爹的名字呢。墨紫姐也不说,你们真是有趣。”
“雪鱼鸟……”墨鲲鹏低声喃着这个假名,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妥,我不能去。更何况我现在旧伤未愈,不便露面。”
墨子鸣听后直翻白眼,直言道:“至于吗?到底有何不妥?先说啊,丫头她娘是谁我可是知道的,我从师傅那学来的本事可还在呢,丫头身上那么大一个标记我可不是瞎的。不过那也没啥,还是说丫头的娘亲有什么特殊吩咐?还是说墨玄身上有什么秘密?”
墨鲲鹏叹道:“你知道孩子她娘是谁。不怕你笑,我其实是妻管严。”他这话一出,墨子鸣先是一愣,下一秒捧腹大笑起来,墨鲲鹏面色微怒,轻咳一声,接着道,“反正我不敢反对孩子她娘的决定。况且这样做也不见得是错。”
墨子鸣在地上滚了几圈,眼中笑出了泪,他如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这天下还真没人敢反对那位前辈哩。我有从师傅那听过前辈的往事,这么一琢磨,孩子娘那心思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就算是放养,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呀。而且你们这叫把孩子丢出门,连门都锁上不让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墨子鸣拍拍身上的叶子,挠着头坐正身子来,长叹一声,惆怅道:“墨玄这孩子,虽然聪明也能闹,但就是太乖了,别人真要欺负她都不懂还手。前几天被那帮老家伙打得我,可气了。要不是你出关揍了我一顿,搞不好我还要被教训上几个时辰。唉,真想离开这里,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墨子鸣喃喃自语,声音渐渐低了,“那帮老家伙成天盼我要了你的命,夺了你的修为,表面上是让我做家主,背地里却想着把你拉下台,以好排除阻碍,勾心斗角以权谋私,但谁稀罕啊,要不是有些事还没理清,我早就溜了。”
“尽说傻话。”墨鲲鹏卷着袍子起了身,伸手摸摸墨子鸣的头,满脸苦笑,“您别再给我惹麻烦,都算帮我忙了,我就不指望你成为绝世高手了。等哪天我真的老得动不了了,你对兄弟们的死还是耿耿于怀,那你就把我这身修为拿去,找你仇人报仇去。”
“嘿行了吧,先不说我连仇人是谁也不清楚,就算清楚了我也不一定能如愿。话说回来,丫头骨子里的那股怂劲儿是不是从你这来的?你就甘心给墨家打白工?”墨子鸣扭头躲开男人的手,冷冷一笑,起了身,拂去身上的叶子,留了一句话便潇洒而去。
“你这身修为,我不稀罕,您就留给傻丫头吧,免得她遭人欺负,等哪天想开了终于想报仇了,可别没啥本事却去找人算账,又讨一顿打。”
墨鲲鹏望着墨子鸣远去的背影,心里感到有些悲凉,他转头看向荷塘,那出水芙蓉正在阳光下怒放,拼了命地展现那荷花盛茂,不放过一分一秒。他又看了一会,竟发现一池白莲里竟混了一朵红莲在其中,他神色顿时落寞了下来,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
“就怕玄儿报复天下人……却无人可挡啊……”
听见竹林中传出的那声长叹,大少爷心有疑虑地走出竹林,施展出绝妙的轻功,直往自己的房间而去,现在丫头也差不多该醒了,他得去装睡了。
一进房刚躺下,大少爷便听见某道鬼鬼祟祟的声音,心想肯定是丫头来了,赶忙装好样子,打起呼噜。
不一会,丫头便从窗户那翻了进来,这次见大少爷又偷睡懒觉竟然没一拳打上来,反而是轻轻推了几下,哪是往日那野蛮丫头的做派。
大少爷闭着眼心惊胆战地又是等又是防,但接着并没有被书一把甩脸上,也没有椅子刷的丢身上,更没有一个小人儿呼的跃起砸在肚子上,反而是静悄悄的,只有女孩的轻微呼吸声。
过了一会,墨子鸣只听到一阵衣物摩挲之声,然后床板一声吱呀响,这一声吓得敏感的大少爷不自觉地颤了颤眼皮。
丫头突然屏住了呼吸,见墨子鸣似乎没有醒过来后,便又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用手枕着脑袋,大眼睛眨又眨却有着深深的黑眼圈。
小女孩看着墨子鸣的脸,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墨子鸣听到丫头的呼吸声渐渐稳定,便偷偷睁开一点眼皮,发现这家伙确实是睡着了,破天荒的竟然没叫他起床,这让他颇为好奇,想了想,才记起今天可以休息了。
另一方面,墨玄似乎心有魔障,自从那天在祠堂因墨子鸣而连累受罚,丫头就再也没能自己睡过安稳觉了。
她很害怕,在那种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似乎这满院子的人都要伤害她,这让她彻底慌了,唯独墨子鸣这,能让她得以喘息。而这深深的眼圈,怕不是又一次彻夜未眠。
墨子鸣慢慢把头摆过去,静静地看着小女孩安静的睡颜,没来由的笑了起来。这个丫头,真的就像个从天而降的妹妹,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一不小心,就让几个月的光阴逃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虽然苦乐并存,但至少比先前那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好上不少。
话说回来,这丫头整天缠着左眼是为什么?
好奇心作祟,墨子鸣悄悄地伸出手去,轻轻勾开那缠着墨玄左眼的布条,露出布后面的眼睛,眼睛看起来没问题,便轻轻地拨开她的眼帘,眼睛未被完全拨开,却有一抹如同暗夜一般深邃的黑色映入墨子鸣白色的眼瞳中。
墨子鸣心中翻起万千波澜,再看了一眼墨玄的左眼,确定他并没有看错后,立马收回他的手,将那布条掩好,一切还原。此番过后,他脑袋一片空白。
知晓真相后的墨子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同时开始思考刚才墨鲲鹏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凉意,就像一阵寒风将他包裹,全身到下,寒冷彻骨。哪怕他盖着被子,却还是觉得凉的发慌。
他突然明白墨鲲鹏的话了,一人若欲报复天下,必先仇恨于天下,更必先被天下所伤。
一只黑色的眸子,与红尘人一般的眼睛,是否会触及桃源人敏感而伤痕累累的心?
桃源与红尘的两次征战,就像是滴进清水中的墨水,渐渐将清水染黑。如今这崇尚武力与权势的桃源,真的是其本该有的原貌吗?
而等待这小女孩的,又会是怎样的天地?
他的眼角突然跑出一滴眼泪,全身更是提不起力量,一股莫大的无力感从脑海深处复苏,他想起曾经面对家人离世的日子,其中最大的痛苦是他的无能为力。
偏偏,自己还活着,活着感受过去的痛苦,以及如今苟且偷生下寻觅的幸福。
墨子鸣银牙紧咬,强行掌控自己深陷战栗之中的身体,握紧了双拳。
这时,他师傅的话突然在心里传响。
“一个人的天地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他在意的人与事越多,天地便越大。所有的一切必须在这天地里存活,若无法在天地中扎根,就算是世人眼中的仇恨,也无法蒙蔽那个人的眼。”
这句话还了他内心一片清宁,他曾经误会师傅薄情寡义,现在想来,原来是豁达与严肃矛盾交织。而能在这矛盾中始终保持清醒的人,才叫做身怀境界。
墨子鸣有了个想法,丫头或许正需要这些,不为世人,而为她自己。
那在此之前,就让墨子鸣来做她唯一的天地,也无妨。
想至此,他轻笑一声,侧过身为女孩揽上薄被,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壮硕的身子隐隐作颤,却慢慢坚定了。
而他怀中的女孩呢,好像是醒了,又似乎没醒,只是轻咛一声,往他温暖的怀抱中凑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