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孤云垂下头,沉思了好久好久才抬起头,凝视着费力,并未说话。
他仿佛想洞穿费力的心思。
费力笑了笑,神情满是焦急,满是期待。“我脸上有花?”
“没有。”叶孤云又说,“如果有花,要好点。”
费力不明白。
叶孤云叹了口气,“你想呆在这里休息够了再走?”
费力点头,目光竟带着谨慎之色,他的声音同样谨慎,他说,“面对冷剑生这样的对手,我们要有十二分准备,每多一分,我们活着的机会就多一分。”
叶孤云点头承认。
费力又说,“冷剑生以逸待劳,又有八卦阵相助,我们已处于弱势,我们活着的机会,本就不多,我们如果连休息都少一分,那我们活着的机会岂非更少?”
叶孤云又点头。
费力笑了笑,又接着说,“我们现在的优势基本上没有,冷剑生完全占据了上风,我们唯有将精神休息好,活着的把握才会多一分。”
叶孤云点头,不语。
他虽未说话,却一直看着费力的脸看。
费力不再说话,他转过身,就看到那扇门里出来两个女人,端出来一张桌子,桌上果然是鸡汤。
他喝鸡汤的时候,都带着谨慎之色,无论谁面对冷剑生这样的对手,都轻松不到哪去,费力也不例外。
叶孤云也在喝鸡汤,他喝得没有费力多,也没有他喝得谨慎,当然想得也没有他多。
他不想,也不愿想,他生怕想多了,就会发疯,气势被折,杀气变弱,杀心变软。
一名剑客决定去杀另一名剑客的时候,千万不要想太多,想多了就会失去原来的冲动,那种杀人的冲动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有,那种冲动与勇气、信心几乎同样重要。
因为他是剑客,不愿失去那种冲动,所以他绝不会想的。
费力却不同,他恰恰相反,这人仿佛习惯将细节分析的很透彻,很情理化,令自己牢牢占据上风,就算没有占据上风,也不能失去小命,这是最基本的保障。
两个死鱼眼般的女人死鱼般站在一侧,柔风将她们的发丝吹的飞舞,她们眼眸却没有一丝光泽,更没有一丝活力。
也许呆在这么个环境下久了都会变的。
费力喝完鸡汤,就搂着她们的腰走了进去,她们并没有拒绝,反而更加顺从他,更加满足他。
她们活着,本就是为了满足男人的需要,这仿佛本就是她们活着的意义所在。
叶孤云忽然觉得很悲哀。
他觉得她们非但很悲哀,也很可怜,事实上她们很凄凉的,无论哪个女人活在出卖的日子里,不停的出卖自己,那样子岂非很凄惨很凄切,久了一定会很厌倦,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刻,就会绝望,也会崩溃。
叶孤云很了解那种厌倦,他深深吐出口气,直到费力进去,里面渐渐发出神秘而痛苦的声音,叶孤云才转过身。
他淡淡的说了一个字,“走。”
马车在林子里飞奔,两旁林木不停往后飞走。
“你这条路很熟?”
“是的。”马夫又说,“我已去过一百多次,每一次都有个人去找冷剑生拼命。”
“他们都死了?”
马夫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回来都是空着马车,他们并没有进我的马车。”
叶孤云叹息声更重,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他现在要彻底静下来,然后去休息,他久已习惯对付一名真正的剑客,就要用躯体每一分力量去对付,所以他现在休息的法子也不同。
他现在将躯体上每一块肌肉都得到彻底放松,得到最大的休息,就连脑子,也是一样。
马夫笑了,他说,“我拉过的人之中,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为什么?”
“因为你不紧张,也不惧怕。”马夫又说,“你为什么不喝喝酒,或者擦擦剑锋?”
“我应该这么做?”
“是的。”马夫笑的很凄凉,又说,“因为你若是对付一名真正的剑客,掌中剑就是唯一信任的伴侣,你没有理由不好好疼惜他。”
“是的。”叶孤云居然承认这一点,他又说,“你看过别的人擦剑锋?”
马夫淡淡的笑了笑,笑意里凄凉之色更重,他说,“有很多。”
叶孤云不语。
“大多是名门正派的掌门,或者是高足。”
叶孤云不语。
夜色里的凉风吹在他脸颊上,仿佛是寂寞而空虚的少女之吻,这令他想到了与自己相遇过的女人。
他先想到的是媚娘,想得并不剧烈,想的发疯的是白雪,白雪虽不是她的妻子,也未有过夜色里独有的那种缠绵,可是对她的那种思恋,却是最凶猛的,其次便是杭天凤,她对他所付出的情感,也许比大多数多情人都伟大、高尚,这本是他一生的幸运,可是偏偏并不剧烈?也许仅有一丝寂寞、空虚。
人实在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自己痴情过付出过的人思恋不强烈?难道是得到了,就不加以珍惜?对没有得到过的才会生出相思?
那毒少呢?
她岂非也是他得到过的女人,而且她付出的也并不少?他为什么在此时没有想到?
这难道说明叶孤云很冷血很无情?
“记得那次有个叫泰山大侠横秋雨坐这辆马车,他就在擦拭剑锋。”
“他为什么要擦拭剑锋?”
“因为他很爱剑。”
“他有多爱?”叶孤云忽然很想知道这件事,虽然这件事对他拼命并没有一点帮助,但他还是想知道知道。
“爱的发疯。”马夫笑了笑,又说,“他儿子拿他那口剑只是玩玩,竟被他杀了。”
叶孤云叹息。
马夫又说,“他妻子为了保护儿子也死在他剑锋下。”
叶孤云不语,他没觉得这样的剑客爱剑,而是在尊重剑,这也是一种剑客,对剑的尊重也许比对神灵的尊重还要强烈。
这也许是马夫所不能明白的。
马夫叹息,“可惜他也死在里面了。”
“你确定他死了?”
“是的。”马夫苦笑,“因为我听到他惨叫声了。”
“他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马夫额角竟流出冷汗,甚至连神情都掠过一阵阴影,他说,“是很痛苦,那声音好像是在野兽嘴里挣扎发出的。”
叶孤云苦笑。
车子已停下,就停在山脚下。
往上去的路变得很窄,也很近,叶孤云走出来,静静看着远处破旧的雨楼上站着一个人,在星光下显得消沉而寂寞。
这就是冷剑生?
他们的距离明明很远,但叶孤云却仿佛近在直尺,触手可及。
马夫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死人,也许比死人还要白。
他说,“我就送到这里了。”
叶孤云点点头,从腰际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锭,“这是给你胡乱花的。”
马夫接过银子,微笑感激。
他很想说说话,但哀伤却已将他嘴里的话淹没,淹死。
“你不必伤心,我过来,就是为了找他拼命,如果杀不死他,反被他杀了,也无妨。”
马夫点头。
“所以你不必为我这样的人伤心,也不值得。”
他说的没错,一名剑客死在另一名剑客的剑锋下,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同情,更不值得尊敬,当然也没有必要去替他们伤心难过。
“我只奇怪一点。”马夫忍不住说出句话。
“你说。”
“你为什么不带上同伴一起过来?”马夫眨了眨眼,又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弱,岂非是你最好的帮手?”
叶孤云叹息,目光落到破旧的雨楼上,那寂寞而萧索的人仿佛在欣赏着夜色里独有的魅力。
他说,“那个人死了实在很可惜,我不愿带他来拼命。”
马夫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他身上有着对生命的向往与追求,这种人死了,实在很可惜。”
马夫笑了。
他笑着回到马车上,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讥笑。
叶孤云也不再看他,沿着小径慢慢的靠向旧雨楼。
夜色更深,寂寞之色更浓。
小径畔的竹子很茂盛,却是弯曲的,像是特意跟路过的人行最高贵最神圣的敬意。
凉风习习,叶孤云躯体渐渐有了热力。
前面忽然站出一个人,一个漆黑的人,手里握住把刀,长而窄的弯刀。
这种刀只有在扶桑才有的。
刀柄很长,刀锋很薄,这人仿佛浑身都在颤动
,他说,“我在等你。”
“你认识我?”
这人伸出手,手里满是暗器,一根根雪亮而细长的银针,他说,“这是暗器。”
“嗯。”叶孤云看得出这是暗器,却看不出这人的用意。
这人将银针靠向叶孤云,“你拿着,这是我对你的敬意。”
“我并不认识你,也不需要你的敬意。”叶孤云慢慢的从他身边经过,不在看他一眼。
这人身子忽然一闪,又到了叶孤云前面,他说,“我知道你叫叶孤云,所以我才将这暗器交给你。”
“为什么?”叶孤云停下。
“因为我希望你杀了他,而我又杀不了他。”
叶孤云叹息,并未接过暗器,他说,“你为什么想杀他?”
“因为我是浪人。”
叶孤云看到唯一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竟充满了仇恨与怨恨。
这句话并不算是回答,叶孤云听的很不舒服。
浪人说,“因为他,我才变成是浪人。”
他不让叶孤云说话,又说,“我的妻子就死在莲花下,所以我就变成了浪人。”
叶孤云叹息,“你为什么不去多找几个妻子,难道你有缺陷,满足不了别的女人?”
浪人目中痛苦之色很浓,他说,“我决不能找别的女人做妻子,因为我本就是武士,我要忠于我的妻子,我的爱与精神只属于她一个人。”
叶孤云惋惜。
他明白这人的痛苦之处,却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对一个死去的人保守忠贞,这岂非很不智?
叶孤云叹息,“你妻子是不是死了?”
浪人点头承认,又指了指那片开得新鲜、娇艳、灿烂的莲花,他说,“就死在里面。”
叶孤云讥笑,他说,“既已死了,你就应该多找点,找的越多越好。”
浪人目光闪动,似已不信世上居然有这样狠心的男人。
他的手居然已在轻颤!
叶孤云又说,安慰之色更重,“你就不会这么要死要活了,死一两个,对你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浪人听着听着,目光竟已扭曲。
叶孤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其实上帝已经宽恕你了,你妻子也原谅你了,你也应该回到你的家乡去,无论是偷还是抢,都应该弄七八十个女人当老婆,到那个时候......。”
叶孤云淡淡的笑了笑,笑的居然那么神秘那么猥琐,他接着又说,“到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感谢我的开导。”
浪人鼻子已在不停喘息。
“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浪人点头,目光中射出刀锋般的光芒,他说,“你是剑客?”
“是的。”叶孤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忽然好恨自己。”他说着话的时候,牙齿竟已发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要恨自己?”
“因为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剑客,而是武士。”
“武士有什么不好?武士与剑客之间有什么不同?”叶孤云依然不明白他所说的。
浪人忽然将眼睛瞪得很大,仿佛恨不得将那片莲花活活瞪死,他说,“我现在只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说,我听着。”叶孤云眨了眨眼,发现这人有点不对,却说不出是哪不对。
“我叫渡边七十八。”
叶孤云叹息,他轻轻的低语,“渡边七十八,渡边七十八......。”
他也不知念叨了多久,渡边七十八才说,“你记住了吗?”
叶孤云点头,又说,“我记住了,彻底记住了。”
渡边七十八忽然疯子般大笑着,笑声中他的嘴角忽然流出了鲜血,他依然在笑着,笑声渐渐变弱,嘴角鲜血却流淌的更多。
叶孤云彻底愣住。
这人竟握住短刀刺进了胸膛,连鞘一起刺了进去。
鞘已慢慢的从背脊伸出,他得意的笑了,他咬牙忽然将刀鞘卸下。
露出了冰冷而锋利的刀光。
他握住刀鞘,大笑着扑向莲花阵,鲜血飞溅,他丝毫没有一丝在乎,脸上的神情变得说不出的愉快、兴奋。
“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因为你若是不替我妻子报仇,我变成十几个厉鬼找你决斗。”
叶孤云只觉得心在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