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笑着凝视南昔人,笑的有点讥诮,却并未说话。
南昔人也笑着,脸上的笑意却已渐渐僵硬、凝结,他觉得婆婆有点不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阳光变得更热,林木里知鸟尖叫的更加疯狂、剧烈。
汗水从眼帘慢慢的滑落,额头上那根青筋已被晒的发黑,甚至连舌头因缺少水分而变得酸痛,即便如此,南昔人也不愿动一下,因为动一下,就会生出破绽,无论多么小的破绽,都是一种被杀的机会,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其中的道理,因为这是他从死亡边缘挣扎时所得到的教训,这种教训远比大都数说教要使用、有效。
婆婆却不同,她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只是擦了擦汗而已。
就在他擦汗的那一刹那间,就看到了一道剑光飞出,向她刺了过来。
剑光闪动间,她大喝一声,“你敢,小兔崽子。”
剑光骤然方向大变,竟已刺向叶孤云,叶孤云本就在等着。
他冷冷的笑着,他的剑并未刺出,因为这机会还不够好,他杀人要等到对方的招式已用老,新力又无法生出,这个时候出手才是最正确的,一招得手,绝不会给对手留下一丝回旋的余地。
要等到这样的机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学会这道理的人必将经历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决斗,因为只有从这里面才能领悟这其间的道理所在。
他的手并没有动,但掌中剑却动了,剑尖神奇般悄悄斜指南昔人的咽喉。
此时的目光也正盯着南昔人的咽喉,这口剑与叶孤云经历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仿佛已与主人的心灵融为一体。
叶孤云也与平常时杀人一样,等着那种机会。
他很有耐心,更有经验。
可是他错了,就在他打算刺出那一剑的瞬间,南昔人忽然有了变化,剑光消失,人已翻身一飘,双脚一滑,已到了远方。
叶孤云脸色大变,吃了一惊。
他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手,却偏偏有这一手。
他说,“追。”
婆婆将脸上的精致面具拿掉,露出少女的洁白、新鲜、娇嫩的脸颊,一双暗淡的目光变得比刀锋还要锋利还要亮,忽然说,“当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杀死。”
她身子刚掠起,忽又落下,一口鲜血吐出,竟已软软无力。
叶孤云柔柔将他扶起,又说,“你居然伤得这么重,我不能再让你为我冒险。”
少女咬牙,冷冷说着,“我毒少要杀的人,没有一个能逃掉,他当然也不能。”
这赫然是毒少,那婆婆呢?
叶孤云柔柔将他扶到屋里,一个老人斜倚在锅门的那堆稻草上,正用一双充满愤怒、怨恨的眼睛盯着他们,一个字也没有说出。
她不用说出,因为那双眼睛已说的够多!也说的够毒!
“想不到他居然认出了我。”毒少说的很慢,嘴角的鲜血却流得很快。
“是的。”叶孤云叹息,目光中充满了无限愧疚、心酸,“我不能在让你为我去冒险。”
毒少眼睛忽然露出痛苦之色,忽然垂下头,没有说话,泪却流下,无论谁都看得出她很痛苦很悲伤。
叶孤云的心已要碎了,却偏偏不知道如何去给于安慰。
他柔柔将她的手握住,目光变得更加温柔,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
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因为他看见毒少已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神情竟已将这句话活活扼死,扼死于无形,她的神情充满了说不出的温柔、怜惜、疼爱,对情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那种温柔、怜惜、疼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在这双眼睛还能保持镇定。
叶孤云也不能,他喉结已上下滚动,张开的嘴已慢慢合上,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剑一般刺入了她的心。
痛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活着。
毒少泪水滑落,双手忽然将叶孤云的手握住,贴在脸颊上来来回回的摩擦着,她仿佛要将自己一生的情爱都释放出,“你要走了?”
叶孤云不语,许久之后才慢慢点点头。
“我并不怪你,因为这是我自找的。”毒少淡淡的说着,“也不必自责,那天是我勾引你的,
我已得到了满足,我并没有失望。”
她柔柔的笑了笑,又说,“就算多年以后,我也不会有遗憾,这个你能懂吗?”
叶孤云不懂,他是剑客,剑客对少女的心绝不会明白的。
但他知道她心里的悲痛与哀伤,这是他无法面对的,也无法掩去的。
“你应该懂的。”毒少又笑了笑,又说,“你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叶孤云吐口而出,“很兴奋,很刺激,很快意。”
他并没有思考,因为这本就是事实,也是一种享受。
“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毒少依然在笑,笑的却很快乐、很欢愉,也很满足。
“因为他令我满足,我第一次遇到他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水忽然滑落。
但他是男人,男人的泪水本不该轻易流的,但他已无法控制,也无力控制住,他能控制着伤口的痛苦,甚至能控制对手的鲜血飞溅到脸颊上流淌到嘴角时生出的又咸又苦滋味所带来的恐惧,他几乎能控制一切,却偏偏无法控制泪水。
这个时候,毒少的双手却伸了出去,等着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到她的手心,她又笑了,笑得很得意,又很如愿。
她说,“你现在懂了?”
叶孤云不说话,忽然点点头。
他的确明白了这其间的道理,都是第一次,都是得到了兴奋、刺激、快意,这都是一样的。
世上的事很多都一样,一个道理,只要用心去品味,你一定找到很多第一次带给自己的那种冲击,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可亲。
“你明白了就好,那一天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兴奋、最刺激、最快意的一天。”毒少忽然转过身,不愿将脸色的满足而疲倦之色让叶孤云看到,因为她还是少女,少女总是羞涩的,她也不例外,她一想到那天的冲击,就不由的感到一阵晕眩,然后就彻底满足、疲倦。
她还是错了。
因为那种满足、疲倦的神采却是大多数男人喜欢看到的,因为男人看到那种神采,自己心里的自尊心就会变得极为高昂,那种征服感带来的喜悦与自豪,也许是她现在无法想到的。
躯体已轻颤,脸颊上红晕已更加剧烈,她柔声说,“你走吧,心里不要有什么歉意。”
叶孤云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嘴里却说出了一个字,“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又有谁知道里面包涵了多少歉意与愧疚!
“我知道你一定做不到,但是我真的感激你。”毒少又笑了,笑意里却带着神秘的甜蜜之色。
叶孤云不语,他轻轻将剑插在大地上,双手柔柔将她抱住,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现在只能这样来表示自己内心的感受。
剑锋森寒、彻骨而冷酷!
躯体柔软、无骨而多情!!
他们的心呢?此时会怎么样?
叶孤云抱得更柔,这种感觉来的太突然,太猛烈,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住那种情感。
路旁的鲜花开得那么新鲜那么明艳,明艳的令人无法回避。
鲜花为什么而活,岂非正是那灿烂、辉煌那一刹那的美丽?那种美丽岂非是每一朵花活着时最动人的时刻!也是它生命的意义所在!
女人呢?是不是也一样?只要有过灿烂、辉煌的享受,就已满足,她活着也得到了应得的意义,一生也就没有白活!
叶孤云身子孤云般飘动,飘向林子深处。
他相信南昔人走的绝不会太快,因为他受到的伤很重很重,留下的血迹凌乱,有的与林叶融为一体,有的滴在大地上,被大地彻底吞噬,有的滴在新鲜的花朵上,花朵染上了血腥,却变得更美,更妩媚,美的像是化过浓妆的女人,美的那么妩媚那么诱人。
林子的尽头竟是街道。
叶孤云站在街道上喘息,他的躯体几乎已要倒下。
他不愿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所以他掠起往街心飘去,沿着血迹找寻,就到了一家药店,店面的牌匾虽已陈旧、古朴,却更显得更正宗,更专业。
疮黄的门板,漆黑的四个大字,救世神医。
门并未关上,站在门口就看到了南昔人,南昔人的手正放在一块折叠很
整齐很干净的布上,他的神色很呆滞,很茫然。
一个头戴布帽双眼深陷的大夫正给他号脉。
大夫眼角皱纹已很深,号脉的时候,显得更深,眉头微微紧锁,仿佛在沉思着什么,他也茫然的凝视着外面。
叶孤云喘息着站在门口,直到呼吸渐渐平稳,才慢慢的走了进来。
他凝视着南昔人,南昔人也在凝视着他。
南昔人看到叶孤云时,脸色变得惨白,但大夫眨了眨眼,又嗯了一声时,他的脸色却变得惨白如死人。
大夫并没有笑,他仿佛并不喜欢笑。
“你多大了?”
“四十有一。”
“你是剑客?”
“是的。”
“你杀人太多,生病了。”
“什么病?”南昔人额角汗水不由滑落。
“你得了死病!”
南昔人忽然跃起,抽身箭一般射向外面,却发现自己又回去了,又安安稳稳的坐在那里。
他的手依然在替南昔人号脉,“生病的人决不能离开这里,就算你是叶孤云,也不能离开这里。”
叶孤云暗暗吃惊,这人居然认识自己。
他隐隐猜到这大夫是谁了,医术高明,救世神医这四个字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得起的,江湖中这样的人并不多。
号神医是其中一个。
号神医凝视着叶孤云,“你过来看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毛病。”叶孤云看了一眼南昔人,又说,“有毛病的人才过来找你看病。”
号神医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不少东西,又说,“你进来告诉我,说生病了。”
这句话并不是对叶孤云说的,是对南昔人说出的。
“是的。”南昔人勉强自己又说,“但我没毛病。”
他顿了顿又补充,“所以找你也治不好,所以我该走了。”
“你不能走。”号神医又说,“你现在没毛病,我却有毛病了。”
“你有什么毛病?”南昔人脸颊上汗水更多,狠狠咬牙,又接着说,“你有毛病可以找其他的人看,不要找我。”
“我不能找别人。”
“你为什么不能找别人?”南昔人嘴里虽然说着话,但他已觉得那条手臂已麻痹,已不行。
号神医并没有看他一眼,茫然盯着外面那条阳光下发亮的街道。
他说,“因为今天的日子是七月十七。”
叶孤云不明白,七月十七是什么意思?他不明白的事,南昔人也不会明白。
南昔人不明白却已急了,他说,“七月十七是什么意思?”
号神医淡淡的说着,“因为这日子逢单。”
他仿佛知道别人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又解释着,“逢双我救人的,逢单我一定要杀人,这是我的毛病。”
南昔人点头,面如死灰,却又说着,“你毛病很重?”
“是的。”号神医笑了,笑的很奇特,“这毛病已跟我多年,所以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的毛病,绝不会在逢单的时候找我,除了你。”
“我没毛病,你也休想让我有毛病。”
“你过来就说明有毛病。”号神医接着说,“你没毛病就不会在逢单的日子找我。”
南昔人喘息着,又说,“我没毛病。”
他说着说着仿佛要哭了。
号神医却又说,“你有毛病,而且很重很重,我一定要治治你。”
“你要怎么治?”
号神医淡淡的一笑,又说,“治病一定要讲究,我讲究的很多,所以你要忍受着。”
“我为什么要忍受?”
号神医不再说话,这句话仿佛深深刺到了他的痛处。
他并没有做别的事,依然在号脉,静静的号脉,连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南昔人嘴角苦水痛的已吐出。
南昔人喘息着,他已感觉到冷汗彻底湿透衣衫。
矮几上茶壶热气徐徐飘动,叶孤云并不知道这是药香,还是茶香,他端起就往嘴里倒。
喝完就坐在矮几上冷冷盯着南昔人,也盯着南昔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