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尽,食物已凉,天地间寒意更加凝重。
这么深的夜色里会去什么地方杀人?
白云沉思着,他沉思而忧虑,夜色里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无论是杀什么人都一样,对方一定会将势力隐藏的更深,像归红那样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的势力隐藏在别人伸手摸到的地方,如果你看到也能摸到,那一定是陷阱,等着杀人的陷阱。
他们已到了长街。
一块块崎岖、不平的青石,在夜色中看来宛如地狱里妖魔的肌肉,起伏不定而又光滑不已,根根线条说不出的邪异而又可怕。
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锁,没有声音,极为沉闷、死寂。
白云终于吐出口气,忍不住问出,“我们去哪里杀人?”
“去后巷。”
“后巷是什么地方?”
“后巷是杀人的地方,我们去那里杀人。”唐猛的拳头忽然握紧,咬牙嘶声又说,“我一定要多杀几个,杀他们个鸡飞狗跳。”
“他们都是什么人?”白云忍不住问了出来。
唐猛忽然停下脚步,瞧着白云,白云已被他瞧的苦笑,白云眨了眨眼,“你为何这么盯着我瞧?”
唐猛沉思久久,立刻说,“去杀人之前,我要将你带到一个地方。”
白云吃惊住了,“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杀人?”
唐猛没有回答,他们从街道上转向窄巷里,窄巷里更阴森、诡异,白云走进去,身体都已不由抽动。
他们就停在一间高墙大院前,门上的铜环已陈旧,所以撞击门板的声音极为生硬而古怪。
开门的是个老态龙钟半死不活的老人,身形佝偻如虾米,白云看不见这人的脸颊,只能听到这人笑声,她说,“贵干?”
“找干娘帮忙。”唐猛声音中竟带着尊敬与崇拜。
这人竟是他的长辈!
干娘点头,然后就在不停咳嗽,声音很大,也很痛苦,唐猛没有去安慰,他只是肃立于一侧,似已变成了个木头。
白云忍不住去扶了一下,刚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干娘忽然吼叫着将白云推开,“谁要你扶的?难道我真的很老了?不中用了?”
唐猛立刻陪笑着,“决没有,干娘身子依然硬朗的简直不像是人。”
“不像人那像什么?”干娘忽然睁大眼睛瞪着他,恨不得将唐猛活活瞪死。
“像是九天仙女,那么柔美那么脱俗那么......。”他说着说着自己都已笑了。
白云暗暗苦笑。
这人拍马屁的功夫,实在很不错,如果换作是小姑娘,一定已被他骗的死去活来了,甚至会情愿为他生下一堆孩子。
幸好干娘将他的话打断,她说,“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没有事绝不会过来的,有事第一个就想到了我。”
唐猛苦笑,垂下头。
他每次都要接受一顿训斥,甚至是辱骂,但他情愿忍受着,他说,“如果干娘觉得不解气,就来打我好了。”
干娘没有打她,咯咯笑着,她说,“又是什么麻烦事?”
唐猛目光落到白云身上。
干娘捏了捏白云的脸颊,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伙子,一表人才,就是太好色了点。”
白云苦笑。
唐猛笑了出来,他说,“晚辈想起干娘在这里无人作陪,所以找了个伴。”
干娘点头,他笑着摆摆手,唐猛躬身行礼转身鬼一样消失了。
他仿佛很惧怕这干娘,白云从未听说过唐门里有这么一个人,他不愿沉思,跟着她走进院子里。
里面三两间屋宇,墙边的枯草已萎缩。
屋子里很简陋也很邋遢,油灯下能看到的地方,白云都不愿多瞧一眼,他似已无法忍受这个地方,这里的恶臭味令人作呕。
也许老人的屋子,大多是这个样子的。
干娘眯起眼笑着,“不错不错,你是绝代双剑之一的白云?”
白云大吃一惊,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字号?这老人也许并不老,也许远比大多数人都精明。
“也许你还不知道像我这样的老人,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江湖消息的。”
白云点头。
她笑了笑,又说,“其实并不难,只要跟一个人交上朋友,就不愁这些消息了。”
“谁?”
“我?”外面慢慢走来个老人,两人的情况几乎差不多,一样的邋遢落魄。
这老人发丝已斑白,脸颊却漆黑,这一黑一白看起来,实在令人心里发冷。
白云只瞧了一眼,忽然说,“东风。”
这人赫然是东风。
东风走进来就瞧着白云,淡淡笑了笑,“你应该想到是我的。”
“是的。”白云承认,他又说,“还有谁的消息有你灵通?”
东风并不否认,他又说,“所以我很好奇你这个人。”
“你说说看。”
“我好奇你为什么不跟着唐猛,去跟浪人拼命?”东风又说,“你是个年轻的剑客,并不应该讨厌杀人的。”
“哦?”
东风眨了眨眼,又说,“据说你身受剧毒,行动不便,杀不了人了?”
白云微笑,并未说话。
“可惜那消息并不确切。”东风叹息,又说,“其实你非但没有中毒,而且很精神。”
“哦?”白云还想笑一笑的,却始终也笑
不出了。
“唐猛带你过来,并不希望你跟着去拼命,收到伤害。”东风沉思了会,又接着说,“而你却想乘机折回去,将归红带走,然后离开唐门,是不是?”
白云苦笑,点头承认。
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实在不愿呆在唐门了,这里的事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想去见,更不想去做。
“你也许错了。”
“错在哪里?”白云顿了顿,又说,“难道我应该替唐门去拼命?”
“你本来不应该的,可是现在却很应该。”东风笑了笑,又说,“唐正将绝代双剑引进唐门,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归红引进扶桑高手,却更不是一件好事。”
白云吃惊,“可是归红已被控制住,那些浪人自然就会离去。”
“你又错了。”东风又解释着,“这批浪人并不会离去的,他们还有别的野心。”
“什么野心?”
“他们想将唐门占为己有,当作是自己的地盘。”东风淡淡的笑了笑,又说,“这件事如果传到外面,江湖会变成是什么样子?”
白云的心忽然抽紧、刺痛。
这后果实在很严重很恐怖,江湖中人必定群起而攻之,将唐门彻底消灭,绝不会放走一个扶桑人。
“这后果是不是很严重?”
“是的。”白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可是唐门的势力并未消失殆尽,他们也许......。”
东风又在叹息,他说,“没错,这里的确还有势力,但没有唐正唐邪这两个人在,这股势力永远都不能团结在一起的。”
白云沉思,久久又说,“那唐猛还在,他一定可以提领唐门。”
东风又在摇头,他说,“唐猛不喜权势、美女、金钱,他并不会接受的。”
白云沉默。
东风笑了笑,“你不应该去找归红,带着她们离开唐门。”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把握从郭采花手里带走归红。”东风忽然冷冷笑了笑,又说,“其实你应该去找唐猛,端掉扶桑高手的势力之地。”
白云沉默。
“扶桑高手势力就在后巷。”东风指了指外面的窄巷,又说,“我带你过去,你也许不会反对我的主意。”
白云久久才点头。
他们走出去,屋里的灯已被吹灭。
白云并未去问里面的老人为什么将灯吹灭,这样岂非更令人难以忍受?
街道上靠着一辆马车,他们打马往街道的另一头前行。
东风驾驭马车的本事老练而地道,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驶,并没有多少起伏。
街道的尽头就是一片平地,马车停下,东风就立刻撩起帘子,“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
“后巷。”东风的目光锐利如鹰,瞧着远方隐隐闪动的灯火,又说,“就在那个灯火处。”
白云纵身掠下,“你不去了?”
“我是个老人,可惜不能跟你们一样,去拼命了。”他笑了,但嘴角的苦色却更深。
白云不在问下去了。
身形展开,纵身掠去,白云般飘了过去。
他的轻功也许并不是江湖中最好的,但是比他好的,却也寥寥无几了。
他只奇怪一件事,东风是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中毒,难道他见过童颜,是童颜说出了他们之间的秘密?
这令他想起了童颜。
他见到童颜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约定好,喝下桌上的茶水,然后童颜说个笑话,接着白云乘机吐掉。
也许只有这个法子,才能骗到唐仙。
他直到此时,心里都不由抽动。
可他又想不明白一点,东风是如何知道这消息的?难道他真有知道别人消息的能力?那岂非跟天机神算一样?
他此时的心越来越乱,因为他又想到了叶孤云。
叶孤云本不该卷进来的,因为他没有理由,更不应该,他与归西人决斗,赢了归西人,但是灾星剑跟归西剑谱并不在他手里,而归红也不该跟他拼命的,白云始终认为归西人并非死在叶孤云手里,而是死在自己的手里,归西人不愿活下去。
这一幕他并未看到,却能感受得到,因为他也是剑客,一名真正的剑客就算是死,也会死在值得尊敬的另一名剑客的剑下。
他忽然好想跟叶孤云一起出去,不愿呆在这里。
火光闪动,火堆很大,边上围着一群人在欢笑着,笑的那么快心、愉快,酒坛里的酒很快已空,但是边上还有,他们并不着急。
三两个花枝招展浓妆艳抹的大姑娘在里面来回走动着,她们仿佛还没找到今夜的宿头,在人群中找寻着,她们找寻的是钱袋,无论谁的钱袋里银子多些就跟他睡觉,她们是女人,是很爱钱的那种女人。
无论在哪个年代,都少不了这种卑贱、下流而又凄凉的女人。
白云身子落下,有两个人忽然窜了过来,一个眼睛明亮如寒星,掌中握住的是锁镰,一手握住镰刀,一手握住个铁胆,沉声说,“你是什么人?”
另一人的双手忽然多出满把三角飞镖,眼睛眯起了一条线。
他们竟已准备动手了!
白云轻轻咳了咳,又到处看了看,瞧见火光之侧的木架上,捆着个女人,美丽如仙子的女人,虽然此时憔悴、落魄了少许,但是依然夺不走那种诱人的魅力。
这人赫然是唐仙。
她还活着?自己应不应该去救她呢?
白云只瞧了一眼这些人,不由生出厌恶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锁链刷刷刷......的飘了过来,镰刀骤然割向白云的头颅。
这人出手极为老练极为稳健极为极速,无论谁都不难看出死在这把刀下的人一定不会少于三五百人,三五百个高手的小命。
可惜他今天遇到的是绝代双剑之一的白云,白云并不是高手,他是高手中的高手。
就在刀锋割到白云咽喉的那一刻,突然闪出一道剑光。
剑光骤然闪入咽喉,鲜血飞溅,人忽然倒下。
这人倒下去时脸颊上的肌肉还在不停跳动,双眼凸出,流露无法形容的惊慌、恐惧、不信。
“你是白云?”
未出手的一人忽然呆住,满把三角飞镖从掌中叮叮叮落地,这人竟已奔溃!
白云击出的一剑,简直比闪电还要快还要极。
地上挣扎的人已没有动作,他已彻底死透死绝。
鲜血从剑尖滑落,他目光落到剩下的一人身上,“是的,看来你认识我?”
这人点头,苦水已从嘴角涌出,躯体似已僵住,无法动弹。
那一剑似已惊飞了他的魂,吓破了他的胆。
“那我们不必矫情,不必拐弯抹角的说话了。”白云又说,“你是什么人?”
“山口秀清。”
白云笑了笑,“好名字,如果你一直保持这样子说话,运气一定也不错的。”
剑尖的鲜血已滴尽,剑光一闪,忽然消失不见。
“嗯。”山口秀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似已用尽躯体里所有的潜力。
白云又笑了,他指了指山口秀清掌中的三角飞镖,“那个东西丢掉,那个东西会害了你的。”
山口秀清点头。
他的手似已僵硬,无法动弹,始终无法放手。
白云不笑了,又瞧了一眼木架上的唐仙,“那个女人是谁?”
“唐门唐仙。”
白云点头,对这句话觉得很满意,他说,“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她?杀了?还是煮了?”
他虽然在问着,但目光却在到处搜索着,他不愿自己不明不白的倒霉,扶桑不乏也有高手,他听过很多,有的高手会隐身,杀人的时候,别人非但看不见,更无法想到什么时候会死翘翘;有的高手会遁形,你明明看到的是块木头,可是那块木头会忽然刺出一剑,将你宰了;关于扶桑高手还有很多很多,他知道的并不全面,但已足够令他惧怕了。
“我们......我们......我们......。”
白云暗暗苦笑,这人难道被吓住了?吓得说不出话了?他笑着瞧了一眼下面。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刺出了一剑。
剑光一闪,从这人的咽喉处刺出,这人的脸色骤然扭曲变形,死肉般软软倒下。
“好毒的剑!”
说话的是他后面的一人,这人抱住咽喉,似已死也不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手下,死在那口剑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的手忽然飞出十几点寒星。
剑光飞动间,叮叮叮......着地,白云身子忽然软软倒下,这银针实在太快了,也太斜了。
火堆畔的人忽然消失不见,只有火在夜风下摇曳着。
白云挣扎着起来,将那几根银针拔掉,发现那里赫然发黑!
好歹毒的飞针!
更歹毒的也许不是飞针,也是只有人,人性歹毒,无论用什么暗器,都是歹毒的,而且一定有毒。
白云纵目四顾,慢慢走向火堆。
因为火堆畔的木架上人还没走,唐仙还在上面,没有人过问,她下半截竟已模糊!
阵阵冷风掠过,发丝胡乱摇摆,火光印在她的脸颊上,此刻看来宛如受尽折磨的厉鬼,世间若是有厉鬼,她无疑就是其中一只。
白云暗暗怜惜。
他轻唤着,“你是不是还活着?”
一阵凉风掠过,将她的发丝吹开,露出了那双充满痛苦充满怨恨的眼睛,她咬牙挣扎着说,“我没死。”
“那你等一下,我放你下来。”他说的是真话,这么标致漂亮的女人死了,实在是一件可惜的事。
他走过去,去解绳索,他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绳结一道又一道的,打的很紧,也很多。
剑光一闪,他索性割掉绳索,唐仙落下,白云伸手去接,却发现体力不支,被唐仙压在下面。
白云喘息着。
他发现自己的力气似已慢慢消弱,这种毒发作的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唐仙挣扎着翻了个身,不停喘息着,仰视苍穹。
苍穹一片漆黑,令人奔溃、绝望的漆黑,她凝视久久,泪水忽然滚落,她说,“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害过你,你没有理由救我的。”
“我有理由。”白云又说,“因为你是女人,而且也不难看,这样死翘翘岂非很可惜?”
她眼眸里的泪水还未流尽,却又痴痴的笑了出来,“原来你也很下流?”
“我根本就不入流。”白云眨了眨眼,眼眸里现出悲伤之色,他说,“我现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能死能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唐仙笑意不变,“我死了,也是应该的,但是你死了岂非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