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红瞧着他,等到他的心神彻底回来,才说了句奇怪的话,“你今年贵庚?”
“五十整。”
“你想不想活的长久点。”
“想,当然想。”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活着,人在江湖中漂泊,有时就像那水中的浮萍,谁也不知道飘到何处,飘到何时。
“那凑个整数,一百岁怎么样?”
鬼大夫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不敢说一句。
在可怕的人跟前,他从不敢多话,因为一句话说不好,自己就会死翘翘。
归红又笑了,她知道他绝不会理解,所以解释着,“你从现在开始去医治叶孤云的病,用一天医治好,就减掉十年,用两天医治好,就减掉二十年,用三天医治好,就减掉三十年。”
她不再说话,也不必说话,她相信鬼大夫已明白了。
鬼大夫看了看叶孤云身上的伤口,久久说不出半句话,他仿佛已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
“我的病是不是很难治?”叶孤云又笑了笑,“你可以放心下手,也可以将我杀了,放心去医治。”
鬼大夫吐出口气,又说,“我若不医治你,会怎么样?”
叶孤云闭上嘴,不再说话。
说话的是归红,她说,“那你一定死翘翘。”
“我治好他......。”
归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又说,“那你一定还活着,而且活的很不错。”
“我花五天时间将他治好,......。”
归红的脸色变了,漂漂亮亮白白嫩嫩的脸颊上骤然没有了笑容,一点笑意都没有,冷冷说,“那你就死翘翘了,而且决没有墓碑。”
鬼大夫又笑了。
“治病并不好笑。”
“我笑的不是治病。”鬼大夫又说,“我笑的是我自己。”
他不让别人说话,自己又说,“我笑的是将叶孤云治好,自己也会死翘翘。”
“为什么?”
他慢慢站起,在叶孤云身上触摸一下,缩回来时手上已满是漆黑,鲜血应该是红的,但从他躯体上流出的却是漆黑,漆黑而恶臭不已。
他闻了一下,忽然说,“我需要很多药材,还需要活人的鲜血。”
“还有呢?”归红脸上已有笑意,有了希望总比没有希望好。
“这附近没有药材,我们必须回去,回我的老窝。”
“可以。”
鬼大夫又说,“可是那里并不安全,已有人知道了。”
“你错了。”归红又说,“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也许附近三百里内没有比那更安全的地方了。”
“为什么?”鬼大夫吃惊。
归红笑着扶起叶孤云,叶孤云本来倚在石壁上,现在被她扶住,他脸颊上已有笑意,她也笑了,“最危险的地方,在此刻就是最安全的。”
鬼大夫点头,“可是人的鲜血呢?我需要大量的鲜血。”
归红眼中掠过一抹阴影,她淡淡的说着,“我会有鲜血给你的。”
鬼大夫笑了,他眼中却掠过一抹狡黠之色,他说,“那我们可以动手了。”
他又说,“我只能帮他医治,至于他能不能活着,那是另一回事。”
归红眼波流动,脸色忽然抽紧,神情已紧张起来,“为什么?”
“我医治的人若是自己没有信心活着,我的医术再怎么高明,也是没用的。”
归红点头,目光落到叶孤云眼睛上,她的目光柔情似水却又说不出的缠绵入骨,她说,“你难道不想活下去?”
叶孤云沉默。
归红的脸色更难看,脸上非但没有一丝笑意,连深深酒窝里都已充满了哀伤、忧虑之色,“你为什么不想活下去?”
叶孤云依然沉默。
归红慌了,她忽然握住叶孤云的手,“你能不能为了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你想活着。”
一个人生了病以后,若连自己都不愿活下去,再高明的大夫也是救不活的。
她很了解这一点,更了解女人还有一件武器可以对付,所以她的眼眸已红润,几乎要掉出泪水,她说,“我什么都可以做,我从小就独立,什么菜都会烧,也很会伺候男人。”
叶孤云心里暗暗发酸,久久才说,“我会活下去的。”
“真的?”她脸颊上骤然飘起了欢乐与喜悦,这句话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道。
“真的。”叶孤云也笑了。
他高兴,是替归西人高兴,无论谁有了归红这样的女儿,都是一种幸运,想不高兴都很难。
云雾已散去,阳光温柔而懂人。
天边朵朵白云漂浮,好似成双成对的情侣,好不潇洒。
这个天气也是情侣出来偷吃禁果最好的日子,无论什么样的情侣躺在柔软而舒适的草丛上,都会把持不住自己,将自己献给对方,已解对方多日的相思之苦。
院子里很安静,那条狗圈在墙角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一只懒猫,可是它的身子却壮如牛马。
归红苦笑,“你一个人为什么要养一条狗?”
鬼大夫也笑了,“这条狗的用处很多。”
“比如说......。”
“比如说这里刚刚已死了两个人,现在......。”
“现在怎么样?”
鬼大夫没有说话,自己走了进去,里面的尸骨已不见,就连鲜血都已不见。
叶孤云吃惊。
归红已吃惊的笑了,她显然也没有想到这条狗的用处这么好,居然能将尸骨移走,将鲜血清除干净。
里面没有人。
走进屋子里,归红不免皱了皱眉,里面很乱,充满了说不出的恶臭味,药材的腐臭味,久未清洗的衣服到处乱放乱挂,被子并未晒,还有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发霉味,......。
走进这屋子里,仿佛是走进打翻的垃圾桶。
床边已发霉,上面的凉席破旧而发黑,叶孤云仔细瞧了瞧,才看出那是床单,他已分不清是白色的还是灰色的。
叶孤云不忍再看,“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三个月。”鬼大夫又说,“本来应该搬走的,现在看来搬不来了。”
鬼大夫将从床铺下面摸出个药箱,打开以后,叶孤云吃了一惊,这里面东西摆放的居然很整齐,跟这屋子里截然相反。
“这是我的宝贝,我要用它们来行医。”
叶孤云苦笑,慢慢的躺在床上,闭上眼等着鬼大夫医治。
床铺上面有扇窗户,从外面吹进来的空气说不出的令人振奋不已,他说,“你可以来医治我了。”
鬼大夫点头,从药箱里摸出一壶茶,倒进杯子里,递给叶孤云,“喝了它。”
“这是什么?”
“是麻药。”鬼大夫又说,“你喝了它。”
叶孤云喝下。
他的躯体慢慢已发麻,渐渐没有一丝知觉,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你现在是不是没知觉了?”
叶孤云想动一下,却发现动不了,他说“是的。”
他说话的时候已发觉嘴巴已发麻、无力。
鬼大夫从药箱里取出七把刀,七把大小、长短、形式不同的刀,他们一样是很锋利,在柔阳下发着淡淡的青光。
他将这七把刀摆在床铺上,有从床铺下摸出一壶酒,然后喝了一口。
叶孤云勉强自己说,“这是什么?”
他本以为这是夜壶,谁知不是的,鬼大夫将酒喷在刀锋上,又擦了擦,才说,“这是烈酒。”
鬼大夫又说,“我现在割你一刀,你一定不会觉得疼痛。”
“哦?”
刀光一闪,一道口子忽然现出,里面的鲜血忽然流出,鲜血漆黑而恶臭,像是臭水沟里的臭水,令人难以容忍。
“怎么样?疼不疼?”
叶孤云眨了眨眼,“真的不疼。”
鬼大夫点上灯,床铺上也有了很多破旧的布,鲜血从十几处刀口流出,久久之后,叶孤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眼睛已变得模糊不清。
他只看到前面有个模模糊糊的人,拿着刀慢慢在骨头上刮着,刮的很细致,久久后,就不停的擦汗。
那种刺痛也许在多年以后,他也无法忘却。
他就在这种刺痛中熟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依然模模糊糊的看到鬼大夫握住刀在刮骨,依然刮的很稳定同样也很慢。
他看到鬼大夫的脸颊上似已多了几道皱纹,似已老了很多,更憔悴了很多。
这已是第三天了,归红在边上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怎么样了?”
鬼大夫喘息着,他躯体似已僵硬,连说话都无力张嘴,他只是勉强自己转过头,努力的说,“快了,快好了。”
他慢慢将掌中小刀放下,伏倒在床铺上,又说,“点香,半炷香的时间,用冷水将我浇醒。”
他说的很慢,也很用力。
归红点头,盆子里已装满了水,她浇了多少次,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鬼大夫醒来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摸起小刀,在叶孤云骨头上刮着,不停的刮,刮到没有力气,就伏倒在床铺上休息,等冷水浇醒。
叶孤云醒来时只看到前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刮骨,刮他的骨头。
他已不知道醒来了多少次,偶尔感觉到嘴里有食物进去,是什么东西,他并不知道了。
这已是第五天了!
归红忽然冷冷说,“你今天若是治不好,你的小命就要报销了。”
“好了。”他将刀子放下,就忽然倒在地上,似已虚脱似已崩溃。
归红将他扶坐在床脚,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又将冷水浇在他身上,他醒来就在笑,笑的很狡猾很得意。
“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自己还能活着,你现在杀不了我了。”鬼大夫笑了笑,又说,“现在他现在需要人的鲜血,死人的血不行。”
归红咬牙,看了看叶孤云,又说,“用我的。”
鬼大夫笑了,“那你准备好了?”
归红点头。
鬼大夫依然在笑,笑的说不出的奸诈而阴险不已。
他说,“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血给了他,那你就会死翘翘了。”鬼大夫咯咯笑着,又说,“你现在可以考虑一下,是不是去救这个人?”
归红神情凝重,声音依然很坚决很稳定,“我不用考虑,就可以将我的血给他。”
鬼大夫讥笑,“你为了这个浪子值得牺牲自己的生命?”
归红不语,眼角已在剧烈跳动。
鬼大夫的目光落到归红躯体上,正上上下下的滑动着,久久才说,“你上床。”
归红就上床,他的床铺比狗窝还要脏,还要乱,还要臭,她的鼻子尽量靠向窗户,这样也许要好受点。
鬼大夫现在虽然很疲倦很无力,但他瞧着归红时,眼眸里却隐隐现出了光,淫狠而猥琐的光,他说,“在自己手掌上划一刀,也在叶孤云手掌上划一刀,然后......。”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倒下,倒在冰冷、坚硬而潮湿的地上喘息,他仿佛已被活活累死。
“然后怎么办?”归红已将手掌划破,也将叶孤云的手掌划破。
鬼大
夫咬牙,“然后两掌相汇,将鲜血推入他体内,不可快,徐徐而动。”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忽然倒下,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
晚风从窗户吹进来,叶孤云激灵灵抖了抖,他勉强自己睁开眼,就看到了归红依靠在窗户边,她的手掌依然靠住叶孤云的手掌。
叶孤云只看了一眼,他的心已要碎了。
地上躺着的鬼大夫已在咯咯笑着,笑的声音很大,叶孤云就在这笑声中被惊醒的。
鬼大夫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却拍不掉身上的污垢,他说,“你现在应该能说话了。”
“是的。”叶孤云已在微笑。
“你现在还不能动弹,是不是?”
叶孤云动了动,躯体果然很僵硬,但已有丝丝力气了,他凝视着归红,久久才说,“若不是你,我说不定已死翘翘了。”
“是的。”鬼大夫笑了,又说,“你想怎么感谢我?”
叶孤云也笑了,“你想要点什么?”
鬼大夫慢慢的走了过去,忽然将归红拉走,抱在怀里,冷冷的说,“我要这女人。”
归红惊醒咬牙,嘶叫,“你不想活了。”
鬼大夫没有理她,依然狞笑着,“我现在欺负你,你也没法子。”
他忽然将归红重重摔在大地,归红疼的嘴角苦水都已流出,却并未发出一丝尖叫。
“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动不了?”
归红喘息,身子已僵硬的像是一块木头,她忽然努力爬向床铺,却被鬼大夫用力拉住,他说,“你现在去救他,你就得死了。”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他狞笑着,又说,“这么标致的女人,我还第一次见到,我又怎能忍心让你死去。”
他忽然握住归红的足踝,又说,“他很快就要死翘翘了,没有你的鲜血,他最多能活半个时辰。”
叶孤云吃惊咬牙,“你真的好卑鄙。”
“是的。”鬼大夫笑意不变,又说,“我本来就很卑鄙,更下流。”
他说到下流的时候,嘴角口水已落下,正正好好落到归红的脸颊上,归红没有动,她是手掌还在滴血,她的身子很虚弱也很无力。
叶孤云咬牙,挣扎着翻了个身,忽然重重的落到地上,疼的他几乎要晕眩过去,躯体却出奇的能动了。
他笑了笑,“你做这种事,边上有个人,难道一点也不介意?”
“我为什么要介意?”
“你就不怕我一下子要了你的命?”
归红喘息着说,久久才说,“你欺负过我,能帮我放到叶孤云边上?让我好好救他。”
鬼大夫冷笑,“你太天真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等叶孤云身体好了以后,再来找我算账?”
“那你打算怎么做?”归红目光中现出恳求之色。
“当然将你杀了,也将叶孤云杀了。”鬼大夫笑着又说,“让你们当一对同命鸳鸯。”
归红闭上嘴,不愿再说话。
她索性闭上眼,等着恶狗在她身上撕咬,她希望自己尽快死去。
叶孤云又笑了,“你的胆子的确很大。”
“我的胆子本来就很大,现在只不过更大了点。”他又说,“我忽然想给别人看的冲动。”
叶孤云讥笑。
鬼大夫从床铺下摸出酒壶,喝着酒。
就在他大口喝酒的时候,一口剑骤然刺进他的咽喉,喝进去的酒沿着剑锋滑落,他的眼睛瞪着叶孤云,他倒下死去的时候,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剑“叮”的跌落,他柔柔凝视着归红,归红也凝视着他。
他们两人同时笑了。
“你居然还能杀人?”
叶孤云苦笑,“我本来是不能动的,但是经过刚刚重重一摔,忽然能动了。”
归红笑的泪水都落下,她挣扎着爬向叶孤云,淡淡的说着,“看来你的命真的很大。”
“也许。”
归红忽然将手靠向叶孤云的手,她打算将剩下的鲜血统统献给叶孤云,让他继续活下去。
她依然在笑着,笑的说不出的愉快。
叶孤云握住她的手同时也将她搂在怀里,他说,“你还想救我?”
归红点头。
叶孤云的心已在剧烈绞痛,他说,“我死不足惜,可是你还年轻,为何求死?”
他不让归红说话,又说,“我早已活够了,早就厌倦了,这种日子简直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可是你不同,你......。”
归红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说,“你千万不能死,我死了没什么,但是你真的很重要。”
叶孤云不明白,“我哪里重要?”
“你的命真的很重要。”归红又说,“我死了,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你不要杀我爹爹。”
叶孤云肚子里的心又痛又酸,他说,“我为什么要杀你爹爹?”
“因为我爹爹想杀你,你也想杀我爹爹。”归红眼睛已有泪光,又说,“你们都是剑客,想杀死对方也许想的要命想的发疯,但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杀了我爹爹。”
叶孤云点头。
归红也笑了,又问,“你真的答应不杀我爹爹?”
“真的。”
叶孤云又说,“但我不答应你再来救我。”
归红笑了笑,她的手柔柔触摸他的脸颊,“为什么?”
叶孤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这个女人,也在享受着她带给自己那丝丝温暖与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