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亮了雍城旧宫,大臣们或骑马,或步行,纷纷来到宗庙外,依次席排成两列。
刚到卯时的时候,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当哐当的从远处驶来,车上坐着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只见他身穿大红吉袍,神情肃穆,到得宗庙之外,左右打量了一番群臣,以及宗室子弟,一言不发。
嬴腾快步上前,拱手道:“嬴秦宗正嬴腾,见过皇叔。”
老者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右庶长,别来无恙?”
嬴腾心头一动,知道这位老者是有意呼出自己原来的高位,却依旧恭敬笑道:“嬴腾不才,只做得宗正,皇叔请!”
说完,便伸手搀扶老者。
可忽然之间,他又发现老者非但坐了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连身上的吉服都皱皱巴巴,一片灰土。
嬴腾明明记得老者有一辆始皇帝赐给他的青铜轺车,为何今日如此隆重的典礼,他要乘坐这辆牛车?
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心中带着疑惑,嬴腾小心翼翼地将老者扶下牛车,并顺便弹了弹老者吉袍上的灰尘。
等老者吉袍上的灰尘弹去大半,老者才声音沙哑地笑道:“陛下还是心善呐,为了满足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特意改道来雍城,祭奠上天....”
说着,无限感慨的摇了摇头:“可惜老夫没那个福气,享受不了轺车,只能坐牛车....”
一句话便将自己坐牛车,而不坐始皇帝赐的轺车,说得顺理成章,让嬴腾哑口无言。
当嬴腾将老者扶到宗庙之外时,众大臣无不面露诧异,窃窃私语。
今日祭天大典,他们一个个新衣骏马,以示喜庆。
可这老者的打扮,着实显得有些寒酸,令他们很不是滋味。
一时间,大臣们身上就像长了虱子一般,感觉非常不自在。
有的拉拉领口,扯扯袖袍,有的拽拽腰带,整理官帽,更有甚者,连连轻咳,东张西望。
好在这样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只听赵高一声尖锐的嗓音,如约而至。
“陛下驾到——!”
众人听到赵高的嗓音,当即高呼:“参见陛下!”
却见一辆金灿灿的辒车,缓缓驶来,里面坐着一身黑袍,头戴冕冠,腰跨天子剑的嬴政。
“诸卿免礼!”
嬴政肃然抬手,正准备坐车进宗庙的时候,嬴腾搀扶的老者,突然高声宣呼:“祭天大典开始——皇帝步行入宗庙!”
“嗯?”
嬴政微微一愣,辒车也随之停了下来。
众臣互相对视,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收到的典礼流程,根本没有这一项。
因为正式典礼是在宗庙内进行的。
如今老者突然宣布大典开始,还不让嬴政坐车进入宗庙,人们不禁有些疑惑,嘴里都不知道怎么呼应,连脚都迈不动了。
嬴腾一直在机警观察,见此情形,连忙朝宗庙外的乐手挥手吩咐:“奏乐!”
“嗡嗡嗡——!”
随着一阵钟鸣嗡动,嬴政缓缓走下辒车,大臣们也开始自在起来,按典礼流程齐声高呼:
“恭请陛下,告慰先祖,祭拜上天!”
嬴政二话不说,径直走进宗庙,跟在身后的赵昊,下意识瞥了眼老者,滴咕道:“他就是皇叔公么....”
“十三兄见过他?”
胡亥好奇的歪头。
赵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的嬴政,小声道:“虽然没见过,但听过他的一些事。”
“哦?何事?”
胡亥顿时来了兴趣。
赵昊眼珠子一转,不由阴测测地看着胡亥。
胡亥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缩起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十三兄?是胡亥不能知道的事吗?”
“倒也不是,就是小孩子听了可能会做噩梦....”
“噗!”
胡亥噗嗤一笑,忽又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捂住嘴巴,嗡声嗡气的道:“十三兄可别小瞧胡亥!”
“哦?”
赵昊眉毛一挑;“意思是你不怕?”
“对!不怕!胡亥什么都不怕!”
胡亥雄赳赳气昂昂的抬头挺胸,同时对赵昊满心鄙夷。
这十三兄也太窝囊了吧?
什么事能将他吓成这样?
真当我是三岁小孩啊!
我马上都九岁了!
“呵呵。”
赵昊轻声一笑,又表示怀疑的追问了一句:“你确定?”
“哎呀,我确定!”
胡亥被赵昊问得有些不耐烦的摆手:“十三兄尽管说!”
“好吧!”
赵昊耸了耸肩,然后神秘兮兮地道:
“你听清楚了,皇叔公建议父皇活人殉葬,就是父皇驾崩之后,生前被父皇喜欢的人,都得给父皇陪葬....”
说到这,顿了顿,盯着胡亥森然一笑:“我可听说,父皇很喜欢你....”
“啊?!”
胡亥吓得惊声尖叫,走在前方的众人,齐刷刷地朝他望来。
赵昊连忙摆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这时,走在最前方的嬴政,停下脚步,一脸威严地扭头,喝问道:“胡亥,何事喧哗?”
“父皇,儿臣,不,是十三兄他.....”
胡亥本来就被赵昊吓得不清,如今面对一脸威严的嬴政,更是语无伦次。
“够了!”
还没等胡亥把话说完,嬴政直接怒喝打断,朝赵高冷声挥手道:“将他带下去,好好看管,别在这惹出事端!”
说完,又狠狠瞪了眼赵昊,转身继续前行。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赵昊这小子倒的鬼。
也不知道这小子为何总跟胡亥过不去,一点都不像一个兄长。
要说两人有什么过节,好像就博士宫论政那会儿,胡亥对扶苏不太尊敬,这小子出言训斥了两句。
但是,就这点过节,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
心中很是无奈,嬴政镇定自若的跨入宗庙大门,又闯过祭天广场,登上祭天台。
大臣们分列在台下,井然有序。
当嬴政站在祭天台最高处之时,老者再次出列,高呼:“陛下告慰先祖——”
嬴政走到早已准备好的三牲祭桉前,深深一躬,司礼大臣连忙递上竹简,让他照着上面的祭文朗诵。
“告慰先祖,当心诚意足,我大秦奋六世之余烈,才统一六国,朕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
“陛下圣明....”
司礼大臣恭敬一礼,识趣的退到了一边。
嬴政深吸一口气,高声呼道:“大秦的历代先王们,嬴政一统华夏,创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没让你们失望!”
“如今北边胡患,南边蛮夷,屡侵华夏,嬴政决定顺乎民心,驱逐胡患,扫灭蛮夷,为大秦奠定万世之基!”
“祈祷先祖,佑我臣民,国强民富,永念先祖,秦始皇帝嬴政二年四月!”
“永念先祖,国强民富!”
群臣齐声附和。
老者高呼:“陛下祭拜上天——”
嬴政转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肃然高喊:
“昊天在上,伏惟告之,悠悠华夏,黔首万千,天下一统,共我大邦,百业兴旺,永念大德。
秦始皇帝嬴政,再拜上天厚恩。”
“百业兴旺,永念大德!”
群臣再次随声附和。
嬴政缓缓走下祭台。
正在这时,老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祭天大典完毕,君臣进国事殿——”
“恩?”
嬴政再次一愣,扭头看向嬴腾。
却见嬴腾微微摇头,表示他没有安排这项流程。
从老者站出来主持祭天大典那刻开始,嬴政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虽然他没有阻止老者,但不代表他会继续听人摆布。
“嬴戎皇叔!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当着群臣的面,当着历代先王,以及上天,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吧!”
嬴政一手按着天子剑,一手背在身后,俯视台下的老者,平静说道。
老者愣了愣神,拱手道;“陛下,老臣别无他意,只是陛下许久没来雍城,想让陛下看看雍城宫殿的维护,臣等都尽心尽力了!”
“嬴戎皇叔有心了,朕都看到了,你们做得很好,雍城是我大秦的故都,也是我大秦的根,有你们在这,我大秦的根就不会断!”
嬴政的声音本来就有些低沉,加之他语速放得很慢,咬字又重,使整个祭台四周,都仿佛有回音在传荡。
群臣听得明明白白,嬴戎也听得真真切切。
只是嬴政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四周一片寂静。
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赵昊好像感到了一丝紧张,却又说不出为何紧张。
“陛下,老臣嬴倡有事启奏!”
就在气氛逐渐凝固之际,一名中年从嬴戎身后站了出来,朝嬴政恭敬行礼道。
“奏来!”
嬴政澹澹瞥了眼那名叫嬴倡的中年,抬手示意道。
“回陛下,老臣方才听陛下说,大秦的根在雍城,敢问陛下,根若坏了,能断否?”
“嬴倡放肆!”
嬴腾听到嬴倡的话,不等嬴政开口,当即站出来呵斥嬴倡。
却见嬴倡冷冷瞥了眼嬴腾,沉声道:“嬴腾,你虽是我嬴秦皇族的宗正,但别忘了,你是公子壮之后!”
“当初魏冉平定诸公子不和,只杀了诸公子,以及惠文后,没有杀尔等余孽,是因为我嬴秦皇族凋零,若论往昔,你不过一乱臣贼子罢了!”
“混账!”
嬴政怒了:“谁允许尔等在此放肆的!”
“陛下息怒!”
嬴倡连忙拱手:“并非老臣放肆,实乃嬴腾不配宗正之职!”
“哦?”
嬴政眼睛微微眯起,冷声道:“此话怎讲?”
“回陛下,身为嬴秦皇族宗正,当为宗族着想,可赢腾居心不良,欲谋害我嬴秦宗族!”
哗!
全场哗然。
有的人目瞪口呆,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有的人垂首而立,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有的人满心疑惑,齐刷刷地看向嬴腾。
却见嬴腾愤然出声:“你胡说!我何时欲谋害嬴秦宗族了?”
“哼!”
嬴倡冷哼道:“你可曾记得我给你呈报的‘千言书’?”
“千言书?”
嬴腾一愣,显得有些不明所以。
嬴倡却冷笑出声:“你果然没看!此‘千言书’乃一高人指点皇叔写的,其风水命理独具一格。骊山陵寝风水格局有失,若不改善,必将祸及子孙,动荡国运!”
“什么?!”
嬴腾心头巨震。
他从未收到过什么‘千言书’,也根本不知道此事。
如今听到嬴倡说会祸及子孙,动荡国运,不由头皮发麻,连忙看向嬴政。
却见嬴政表情澹澹,仿佛没看到他一样,朝嬴戎平静道:“朕想问皇叔,汝受了哪位高人指点,说朕的陵寝有失?”
“陛下,臣老眼昏花,已记不清高人相貌,只知他自称安期生.....”嬴戎躬身道。
“安期生?”
嬴政皱眉,沉声问道:“他怎么说?”
“回陛下,他说秦陵南依骊山,为离宫有砂,离宫先天卦为乾。乾有砂而受损,后无来龙,左右砂形不顾,渭河水反,墓穴孤露受寒。”
“何意?”
嬴戎犹豫道:“这个....老臣不敢说....”
“呵!”
嬴政呵了一声,冷笑道:“尔等今日在此放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回陛下,臣等并非为了一己私欲,只是担心陛下,担心我大秦,还望陛下明鉴!”嬴戎满脸诚恳的说道。
嬴政面无表情地道:
“既然你们一心为国,一心为朕,那就说出来听听,朕很想知道,什么是后无来龙....”
“这....”
嬴戎和嬴倡对视一眼,前者点头示意,后者暗牙一咬,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再次站出来拱手道:“所谓后无来龙,就是我大秦会二世而亡.....”
“哈哈哈!”
嬴政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仰头大笑。
好家伙!
又是一个诅咒大秦的!
真当陛下的刀不锋利吗?
群臣心中暗忖,不由面面相觑。
一旁的赵昊却眉头紧锁,这个安期生,他自然知道是谁,就是唐举之那个老家伙。
他到底想干什么?
怎么一直阴魂不散!?
虽然历史上的大秦,确实二世而亡,但大秦灭亡跟始皇帝陵的风水格局有什么关系?
这也太扯了吧!
“怎么人人都想我大秦二世而亡,意思是,朕若不改变骊山陵风水格局,我大秦就会二世而亡?”
嬴政收敛笑声,感慨似的说道。
嬴戎又急忙道:“陛下,其实办法很简单,只需在骊山陵东侧,依古法设置活人殉葬坑....”
“嗯,办法确实简单……”
嬴政微微颔首,随即大袖一挥,沉声道:“但是,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