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冯去疾心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种事情二世帝做主就可以了,可二世帝却依旧要询问他的意见,甚至,来让他来决策。
这实在是让他为难。
可面对二世帝的询问,他也不敢不回答,只能道:“回陛下,叔孙司正所提治谣言十策,的确为可行之策。”
嬴城也没有半点犹豫,当即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宣传司一力督办,其余各司配合,务必良好的引导民间谣言,让百姓做到勿信谣,勿传谣。”
“老臣(微臣)遵命。”冯去疾,叔孙通众人当即领命。
只是。
整个朝堂的氛围,的确是到了非常之诡异的程度,令众多朝臣们都费解。
昔日始皇帝独揽朝政大权,事事均要夺决,即便是二世帝在监国期间,那也是事事都要询问决策,可现在,二世帝如此的放权,甚至让他们不适应。
然而。
这是真正的放权吗?
嬴城坐在咸阳殿最深处,漠视着心思各异的众多朝臣。
自从从骊邑城回来之后,他就思考了很久。
一朝天子一朝臣!
似乎,这是铁律,任何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皇帝,在登基之后,都需要一批全新的忠实拥护者。
新皇继位,人心不稳,这才是终极问题。
而接下来很长时间。
他都将围绕着这一个问题来处理。
而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完成这样的过渡。
予先夺之,必先予之。
他并不能因为李斯支持他,他就可以让李斯这样的权臣继续留在朝堂之上。
也不能因为王贲在全力支持他,他就可以让王贲继续待在无人能及的地位上。
可想要替换这些人,需要很长时间的过程。
十年乃至二十年,这需要他像智者一样去忍耐着。
然而。
他想要加快这样的过程,思来想去,就只有放权,将权力一步步的下放,让李斯,冯去疾几人的权力极速的膨胀。
而后。
等着他们去犯错。
说真的。
在他认为,治理天下并不重要,究竟行使什么样的政策,亦如变法一样来加强统治,这些统统不重要。
自始至终,都需要执行有效的权力机构来完成基本统治。
大朝会过的很快。
如今的大朝会,除了朝臣们主动提出问题,然后他直接交给七人去解决,其他事情,哪怕是他发现有问题,也没有半分的提及。
按照习惯,嬴城来到大律府看望始皇帝。
始皇帝现在的状态很神奇,明明危在旦夕,但就是吊着一口气,不死不活的样子,一口咽不上来说不定挂了。
看过之后,嬴城便按部就班的前往后宫问安太后李贤。
李贤如今在后宫大权在握,对整个后宫进行了大换血,本身李贤便是果敢法家气息浓郁之人,整顿后宫起来,也是颇有手段,短短时日,后宫已经大变样。
相比起始皇帝之时的赵姬,李贤的手段充斥着铁血的味道。
离开皇宫,嬴城便来到了丞相府。
丞相府虽是一府,却分有二殿,分居左右丞相,嬴城先是来到了左丞相府。
左丞相府的陈设严密整齐,所有的文书竹简帛书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没有半分错落,所有在殿内的吏员也是规整的坐立处理公文。
只有两个字,规矩!
而在最深处,有一处非常宽敞的后殿,门前悬着‘公正严明’四个字,这里便是李斯日常办公的地方,据说李斯昔日为了警示自己而找人刻了牌匾,后来始皇帝赞赏李斯的严明而提笔写了现在的这副牌匾,于是李斯将自己刻的牌匾挂在了自家的书房。
然而。
如今的李斯,细细追究,恐怕要对不起这副牌面。
李斯的权柄并没有变化,只是在左丞相前面加了天子师,但是,自从他登基继位称二世帝的消息传遍天下之后,法家门徒上到李斯的亲传弟子,郡尉,下到游离各地的散人,没有祝贺新皇登基,反而广寻宝物,送于李斯庆贺李斯成为天子师。
听说庆贺的纸张堆积了一间房屋。
对于李斯来说,那是一本难念的经,处理不好甚至会令法家内部分裂。
日常问候李斯后,嬴城便来到了右丞相府。
相比起左丞相府,右丞相府便乱了许多,所见皆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其中每一个吏员都处于十分忙碌的样子。
这些吏员,每天做的事情便是挑选,将天下汇聚而来文书按照下行,平行,上行挑选为七级,五类,六制。
这十分考验吏员的政务水平,经过吏员的挑选之后才会被送到史令的手中去处理,重要的文书会被第一时间送到冯去疾的手中阅览处理。
同时,定时会有长史令带着查验吏员检查吏员分类的文书,如有错漏之处轻则处罚,重则辞退,容不得吏员半分差池。
可以说,即便是冯去疾本人,每天都需要处理非常之多的文书。
但如今的右丞相府,真正的困扰并非政务,而是冯去疾本人。
自从上次冯去疾瘫倒始皇帝榻前后,虽有好转,但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每天处理两个时辰的文书便困乏不止,或者说,冯去疾已经无法支撑右丞相的职责。
可是,放眼朝堂,还找不到人来替代冯去疾。
而让冯去疾头疼的是,因为其培养弟子是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的方式,很多人都盯着右丞相的位置,想要获得冯去疾的举荐。
这若是交接不好,甚至会为整个秦国官员带来灾难性的分裂。
日常问候冯去疾,嬴城便离开丞相府,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太尉府。
秦国有三个护国都尉,四十六个上将军,一百四十二个大庶长,校尉一千二百余,每三千名将士就有两个校尉,这些均属于高级将领,也是直属太尉府的将领。
按照王贲的建议,包括这些将领所属兵马,都要依次轮换回咸阳述职换防。
但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包括现如今的五大守都统帅所负责的地区,都会有非常大的动荡,稍有不慎,便会生出大乱。
但这并不是太尉府面临最严重的问题,而是兵家的王杨之争。
按照以前兵家领袖国尉王王翦的意思,下一任兵家领袖乃是阿城军统将杨端和,杨端和素以维稳大局为重,颇受国尉王赏识,反而对王贲,国尉王对始皇帝的建议是可为破坚之将,不可为一家之长,王贲的处事太过于激进。
这本来便是军中众所周知的秘密,然而如今随着王贲地位提升,再加上军功卓越,已经在兵家的地位远高于杨端和。
若是此事处理不好,拥护杨端和的将领和拥护王贲的将领,也会走向分裂局面。
难以处理的是,王贲在此次始皇帝遇刺,拥护他继位之事上,功不可没。
权力在一个群体中永远掌握着强大的话语权,在这样的争议中如何决策同样是令人犯难的问题。
反而,反叛的问题,倒成了最次要的问题。
因为除了兵家领袖之争外,目前太尉府还有一道难题横陈在整个朝堂的面前。
封赏!
这是始皇帝遗留的问题,始皇帝在时这不是问题,但是如今他继位,却成为横陈在他和秦国军队之间最大的问题。
按照太尉府精确的统计,身为皇帝,朝廷的第一责任人,他还需要封赏出去五亿亩田地,一百二十万座宅院,两亿两千万户食邑,其中军功足以赏千户食邑者多达六万余将士,足以赏百户者多达四十余万将士。
这个问题一直是头悬利剑,困扰所有人,也包括始皇帝的封赏大事,甚至他严重怀疑,始皇帝废分封立郡县的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无赏可封。
从始皇帝开始征战六国开始,兴兵百万,连征十余年,这其中所累积的战功,浩瀚到无法统计。
而按照耕战制度,凡有斩敌,皆有良田可封,凡有斩十敌,皆有食邑可赏。
这样的军功制度,用上百年的时间来消化还能化解战功,可短短十年频繁战争且战无不胜,便让问题耕战制度的弊端极速迸发,变得极其尖锐起来。
没错。
战功封赏需要的食邑户数已经严重超出了天下人口数总合两倍之数。
田地数目也快要占到半壁江山。
而天下田地闲置无人问,用时各有主,天下各处田地,早就被秦国勋贵和存留的豪族占完了,如果割勋贵之肉来封赏另寻择主,那会是更大的麻烦。
嬴城带着满脑子的烦恼离开了太尉府,前往了大律府。
新政,新法,新秦律,这些曾经一力成为秦国主旋律的政策。
如今却成为了让他极其犯难和犹豫的事情。
太尉府倾注了他太多太多的心血,甚至是他毕生之愿。
可是。
再次面对太尉府门前至高无上的石壁宣言的时候,却是那么的刺眼。
按照他的计划,当初参与立法的李瞻,叔孙通,公输丘,张让,左光,胡秀,卓诚等人三百余人,他并没有让这些人直接去处理新政之事,而是在确定新秦律之后让这些人前往关中各地调查取经观摩学习并总结经验。
一旦关中完成变法,这些人便会被他委以重任,前往天下各郡督导变法。
但是。
变法究竟要不要继续,才是真正需要认真权衡之事。
箭已离弦,可始皇帝狠狠的在后面拽了一把。
不知道始皇帝是不是知晓秦国在他死后会面临天崩地裂的问题而死不瞑目,吊着一口气,但他现在,是真的不甘心。
见了李瞻一面,李瞻如今一副雄心壮志之样,太尉府是始皇帝为他而立,更是他一手主持拥有如今地位,更是他昔日主持国政的地方,李瞻认为如今他是秦国皇帝了,太尉府的权势和地位,甚至要压过丞相府。
而关于变法整新政一事,他一定是倾国之力支持。
可是。
嬴城没有任何承诺的忧心忡忡离开大律府。
人亡政息,并非没有道理。
变法,并非是他所推行的政策,而是始皇帝所推行的政策。
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在嬴城的转悠之中过去。
而时间,也在这烦躁的苦闷之中过去。
四月末!
一阵哀嚎声终究还是从大律府后殿响起。
始皇帝,终究还是驾崩仙去!
嬴城没有任何的隐瞒,丧钟敲响,天下举丧,举国哭恸。
咸阳城如冬日般白茫茫一片。
天下各郡一片的哀鸣之声,政事甚至一度停摆。
嬴城虽为皇帝,却也披麻戴孝,为始皇帝举丧。
诸公子为始皇帝抬棺送葬。
然而。
即便是秦国早就废除殉葬制度,在始皇帝棺椁进入始皇陵的那一刻,还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一幕。
治粟内史府内史腾伙同太仆令温方,卫尉都尉张天,黑龙卫首领嬴藤羽,上将军李信,在始皇帝入葬之时,携三百余宫女,二百余内侍,五百余将士,以及始皇帝嫔妃七人突然现身始皇陵前,以死相逼嬴城,要为始皇帝殉葬于始皇陵。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嬴城勃然大怒。
“陛下,微臣本为降臣,得陛下重用,无以为报,如今,生不能还陛下隆恩,只有死后相随,为陛下任为牛马。”
“陛下,微臣,来了!”
内史腾悲鸣着,憾然自缢在始皇陵入口。
嬴城惊怒。
可李信的动作更快,只见五百余名将士,突然起刀兵,将所有的宫女,内侍全部斩杀在了皇陵前。
“抱歉,荣妃,显妃,乐妃,诸位夫人都是陛下生前最爱,李信相信,你们也很愿意虽陛下而行!”
李信毅然起身,冷漠的手握刀兵。
“陛下,救……”几个嫔妃惊叫。
可李信没有半分犹豫的当着满朝文武和嬴城的面,将七名被强抓而来的始皇帝嫔妃当场斩杀。
“李信,朕对你委以重任,你,何止于此,先皇若在,怎可允你轻生至此?”
嬴城勃然大怒的吼道。
李信回都,他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李信摇头,十分抱歉的看着嬴城,笑道:“暂且称二世帝为殿下吧,请殿下恕罪,李信谢殿下信重。”
“只是,李信本就罪身得陛下信重,从陛下命我重整南征军之时,李信便立誓,此生,我李信生做陛下臣,死为陛下鬼。”
“陛下,在人间末将随您征战天下,在地下,末将也愿誓死追随陛下,为陛下所驱。”
说着,李信剑锋一转,当着所有人的面,血溅三尺,自缢在始皇陵前。
嬴城垭口无声,心在滴血,睚眦目裂。
可紧跟着。
剩下的将士,悍不畏死的,再一次的自绝于此。
始皇帝入葬时发生这一幕,谁也没有料到。
而这一幕。
也令嬴城久久无法平静。
许久!
嬴城叹息一声:“准备棺椁,将这些人,葬在地宫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