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贲知道。
黑龙先生也知道。
蒙毅也知道。
此时的嬴城在模彷始皇陛下的笔迹。
甚至清楚,嬴城要假传圣旨。
而且更明白,嬴城要篡位。
可是。
在此情此景之下,似乎所有的礼法,都荡然无存。
始皇帝驾崩。
秦国却没有太子。
若是昔日,遇到此等情形。
王公大臣亦或者皇后太后乃至于权贵外戚,会去别国将在外的质子迎回来,扶持上位,继承大统。
但今时不同往日。
昔日昭襄王能够继位仰仗于宣太后和穰候魏冉。
可如今之秦国。
哪怕后宫之中权柄最大的华月夫人,也没有办法干涉秦国朝政,秦国国政均由李斯,王贲,冯去疾三人掌控,与后宫没有任何的干系。
而外戚之中,也没有一个权倾朝野之人。
再加上,宗室如今也是大不如前。
如今这皇位继承之人,将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千古难题。
谁来继承大统?
蒙毅在想。
王贲也在想。
甚至于黑龙先生也在想。
没有答桉。
六皇子公子显领三万兵马驻守东郡。
五皇子公子荣禄领三万兵马驻守苍梧郡。
二皇子公子高从未在朝堂之上出现过。
四皇子公子将闾出身并不高贵。
九皇子公子渠游历天下远离朝堂。
七皇子公子怀被李斯视为亲传弟子。
十一皇子公子真并不知晓其拥有什么才学。
十八皇子公子胡亥曾经虽讨始皇帝喜欢但其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
其余皇子,有些劣迹斑斑,有些笨拙无比,有些甚至都没有怎么见过。
二十四个皇子之中,唯一时常活跃于朝堂的便是长公子公子扶苏。
可是。
扶苏的德行时有人称赞,但才学不显,更为严重的是,如今始皇陛下若是无法苏醒,朝中将是三足鼎立的局面,而李斯与长公子扶苏的矛盾,人尽皆知。
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长公子扶苏,会受到以李斯为首的整个法家集体反对。
而秦国。
以法强国,根深蒂固,得不到李斯的支持,根本无法继位。
“或许,这才是最合适的选择吧!”
蒙毅心中一叹,对嬴城,他既熟悉又陌生,之所以熟悉,每每朝中传来奏折,始皇帝均会左右点评几句,赞誉颇多,而之所以陌生,他并没有正面接触过嬴城。
忍不住的。
蒙毅看了王贲一眼。
一个字眼忍不住的冒了出来。
外戚!
是的,于长公子扶苏而言,李斯是外戚,但李斯并不认可扶苏。
但是于嬴城而言,李斯是外戚,王贲是更亲密的外戚。
始皇帝昏迷不醒已是不可争议的事实。
在支持皇位继承人这件事情上。
他相信。
王贲会极其的清醒。
“大概率,黑龙卫支持一个更加英明武断专权的雄主吧!”
蒙毅心中一叹,又看向了黑龙卫首领黑龙先生。
相比起旁人,他更靠近于始皇帝,哪怕是李斯也比不得他,正因为如此,他所接触黑龙卫也就要更多一点。
包括整个北征事件,他都有参与。
而这也更让他明白。
黑龙卫的一切权利,皆是君王的权利,君王强则黑龙卫强,君王弱则黑龙卫弱。
这全因为,朝野之外,君王需要一支绝对服从且强劲的力量,可以直接干涉天下局势。
黑龙卫便是这等存在。
这些年来,黑龙卫在始皇帝的手中也是愈发强盛,而这,便有了黑龙令可以控制军队的权力。
这样的权力黑龙卫想要继续拥有,就必须要跟随一位能够独断乾坤的君王,而不是一个被朝堂摆弄的君王,他同样身在朝堂,更清楚,黑龙卫就是悬在朝堂所有大臣头顶之上的利剑,欲除之而后快。
可是。
即便是如罗网那般明目张胆的往各个王公侯爵府邸安插间谍,除非这些间谍喝水呛死,吃馍噎死,若不然,只能看之任之还不能刻意的去躲避。
“可蒙氏呢?”
蒙毅心情沉重。
或者说。
他现在。
他或许要代替父亲替蒙氏做出一个足以影响蒙氏族运的选择。
一旦做出这个决定。
那蒙氏也将与嬴城,捆绑在一个战车之上。
篡位还是反对?
他不知道。
但他清楚。
嬴城不是长公子扶苏,会仁德待人,遵守规矩,嬴城怎么崛起的,没有人会不知晓,那是踩着一众公候的位,踏着一群舅爷的尸体走在了大律府府令的位置上。
也不是公子将闾,出身低微有毛病可挑剔,嬴城的祖母是昔日楚国公主,母亲是丞相李斯长女。
也不是十八皇子胡亥,有心却无力,嬴城是嫡长子,只要长公子扶苏继位就会被立刻封为太子的嫡长子。
更不是如诸多皇子般或游离于朝野之外,在朝中并无根基。
嬴城。
整个新政在其一力主持之下推进,即便是民间乡野村夫,除了知晓始皇帝外,恐怕听的最多的便是监国嬴城的大名了。
而其在朝中,虽说并未安插党羽,但其政令威严却日渐强盛,积威颇重。
尤其是。
嬴城继承皇位,朝堂反对的声音,会极小。
一旦蒙氏再站队嬴城,就会赢得大秦军,法,礼的支持,而冯去疾,以他对冯去疾的了解,一旦见大势不可为,为求稳定,冯去疾不会去强行反对。
“以微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若苏醒,知晓生还无望,不会做多余任何的赘述,陛下是一个做了决定就绝不会后悔的人,哪怕是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哪怕这个决定会造成不挽回的后果,也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许久,见嬴城演绎许久的蒙毅,终于还是下了决定的道:“而且,这也是微臣的臆想吧,或许,陛下早就不知何为恨了!”
“陛下此生被亲兄弟背叛,生母背叛,赐死了如师如父的老师,在赵国亲眼目睹了如师如父的赵异王申越先生的被杀,被赵人差点用水溺死,而近年来亲近的,陌生的,乃至于同榻之妻藏器刺杀。”
“陛下不说,臣子不问,但微臣明白,陛下此生,早已绝情绝欲,无牵无挂,只心系于大秦天下。”
“但以陛下的果决,在知晓无生还之机时,绝无半分迟疑,十六字,便是陛下绝望之言。”
“朕诀,传位于嫡长孙嬴城,朕亡,顺天继位!”
蒙毅顿了顿,又道:“其实,传位诏书,于此时的秦国而言,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斯与冯去疾二人的态度,其直接决定了,监国能否安稳的登基。”
“除此之外,宗室虽无权,但皇权更替,宗室依旧拥有决定权。”
“只需要再获得三人的支持,大局可定。”
闻言。
嬴城轻轻点头道:“蒙公所言有理。”
说着,便再次将圣旨丢在了火盆之中,继续按照蒙毅所言写了起来。
而四人在桉牍前紧张的氛围之中,屏风后面,太医令夏曲惊世骇俗,恨不得刺聋自己的两只耳朵,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割掉自己的舌头,最好连他的手一并也砍掉。
他参不上言,可同样也无法自己做决定。
今日。
他夏曲要么活着从这座车架走出去,要么,横着被抬出去,从此之后夏家将进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从今以后。
他将背负着一个永远无法说出去的秘密,而至于他究竟活到何时,并不由他说了算。
他真的不想听,不想看。
可。
这样的伪诏,他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而他,也必须要去向世人证实,他亲眼目睹了始皇陛下的苏醒。
而包括车架内的五人,车架外的黑龙卫,一队队大秦将士们,也不知道,大秦的命运,究竟要奔向何方。
天光大亮。
嬴城趴在桉牍上睡着了。
王贲坐在车架前的护栏旁,似驱车的老夫般,一动不动的目视着前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影子则是坐在车窗的位置,隔着一层轻纱凝视着外面翻涌的骑兵队伍,眼神之中流露着暗沉沉的思绪。
而蒙毅,在许久的宁静后,却是突然传令道:“传令丞相府,陛下车驾酉时抵咸阳,百官相迎陛下归朝。”
说完。
蒙毅又陷入了长久的凝思。
几日赶路。
不说虎贲营的将士早已疲惫不堪,三人也是心弦紧绷,连续几日未曾安睡。
但此时。
三人一点睡意都没有,反而距离咸阳城越近,越是恐慌。
一个乡野村夫死了,或许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姓甚名谁,除了亲者自痛,没有人在意。
可一国之主若归,哪怕是一日不见,也会引起朝野动荡,更不要说驾崩身亡,那会引起天下恐慌。
这本就是事实。
宁静的车驾,沸腾的西方道,而随着时间流淌,咸阳城也沸腾了起来。
第一个沸腾起来的,便是咸阳宫内的丞相府。
“陛下,回来了!”
“陛下终于回来了。”
李斯和冯去疾在丞相府门口对视了一眼,同样的话语,同样的意思,但所表达的意思却大不相同。
李斯心情沉重。
蒙毅捂着消息引而不发,朝野丝毫不知,不过,通渭宫宴会上,闲杂众多,恰好的是,通渭宫门前朗将是李府不知道哪个地方冒出来的亲戚,在通渭宫解除封锁后,想要攀附李府,通过李府内部的重重关系,密奏了此事。
得知之后,他便大吃一惊,急忙联络跟随始皇陛下同行的廷尉府右府令,可谁知竟然联系不到本人。
前去探查始皇帝之事的亲信随即去找了陇西郡郡尉,郡尉虽不敢明目张胆探查通渭宫之事,但依靠法家内部关系渠道,通渭县县尉找到了当日参加宴会的一个乌氏部落首领,因为亲族关系,这才弄清楚的通渭宫之事。
就在王贲接手始皇陛下行营之后,他也接到了乌氏部落一位首领的亲口所述。
这件事。
乌氏部落众多首领怕惹祸上身,闭口不言,若非靠着亲族关系,他至今为止也被瞒在鼓里。
但是。
正因为消息被捂的太严实了,也让他察觉到了不对,哪怕是始皇陛下故意谋局也不可能将消息捂的如此严实。
跟随始皇陛下随行的法家弟子并不少,面禀于始皇陛下者也有四五人,此等情况下传不来消息,要么死了,要么被控制了。
而如此规模的消息封锁,反而恰恰让他揣测不安,再加上王贲疯狂的行为,嬴城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赵高死前的言语,让他愈发肯定自己的印证。
虽没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但,有些事情该考虑的,还是要考虑。
真要等到那一天突然砸在头上,再去做布置,就太迟了。
冯去疾也同样心情沉重。
冯劫随始皇陛下西进,虽被安排要务未曾跟随,但是,自从通渭宫事发之后,随行旧将便密报了冯劫,冯劫不敢妄动,蒙毅也没有通知冯劫,冯劫自知事关重大,便将密信传了回来。
至于其他,自从始皇帝遇刺之后,随行军马就如消失了,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只是。
他不敢往深处想。
“陛下归来,文武百官,未正于西城门迎接陛下。”
“传令奉常府,准备仪杖队。”
“传令中尉府,午时之后西街戒严,不得有任何人靠近西街。”
“传令冯世杰,组织百姓于西城迎接陛下归朝。”
李斯不知道想了什么,打了个寒颤的道:“传令李化,廷尉司速查沿街屋舍人员,以防意外。”
此时的朝堂上下。
就算有再重要的事,也没有比迎接始皇帝归朝更重要的事情了。
“陛下回来了!”
“陛下终于回来了!”
“陛下可算是回来了!”
而就在丞相府一道政令而下,九卿府内,同样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然而。
语境不同,其表达之意却又千差万别。
听闻小道消息者自是紧张无比。
不知消息者自是感慨之语。
厌恶嬴城执政者自是期盼之语。
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但随着丞相府政令广而传达,整个咸阳城也相继的沸腾了起来。
而这。
却又不同。
天下动荡,匈奴南下,烽火燃烧,即便是咸阳百姓也不安,而此时始皇帝回都,便如定心丸,人心渐稳,百姓高呼,大局已定。
“驾!”
“驾!”
“驾!”
同时,峣武道上,一名虽然穿着朴素甚至脏乱的束冠男子,依旧显着高贵气的狠狠的甩着手中马鞭砸着快马的屁股,甚至马屁股都被砸的破血,可男子并没有半分的痛惜。
“老师从来没有如此急迫的令我返都,却不知道咸阳,究竟发生了何事?”
男子急迫的呢喃,想到老师信中的急迫之意,便不由的又狠狠的抽打了坐下战马几鞭。
而就在武关之外一百里。
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不紧不慢的前行在武关道上,似乎又在等待着什么,并不着急前往武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