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腾,巴晨,田震三人自觉的退在了一旁。
冯世杰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出现,作揖道:“下官冯世杰拜见大律令。”
嬴城抬手道:“仅仅两日,咸阳多了三千倾隐田和三千户隐户,冯内史有何看法?”
咯噔一下。
冯世杰的面色跨了下来。
本以为嬴城传召他前来是有事情要交代,没想到竟然是问责这件事。
“这!”冯世杰低着头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道:“下官有罪!”
要是现在始皇陛下如此询问,他现在就只能跪下来请罪了。
但是嬴城毕竟不是始皇陛下,跪下来请罪自然不可能,可是……他也没办法回答啊!
“说说你的看法?”嬴城笑吟吟的问道。
冯世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下官,不同意对咸阳的田地户籍进行彻底的统计,请大律令明鉴!”
嬴城顿了顿,问道:“为何?”
“哎!”冯世杰叹息的抬头,身为咸阳令,在咸阳令的位置十余年,岂能不清楚咸阳是什么情况,只能叹道:“下官清楚咸阳的田地户籍究竟是什么情况,这个问题,并非现在出现,甚至并非陛下登基以来出现,而是我大秦积五百余年之情况。”
“如今这策,如断江而疏,非下官危言耸听,再强的堤坝也难挡汹涌的江水。”
“详细说来。”这还是嬴城第一次遇到冯世杰以如此坚决的态度反对他。
旁边的内史腾三人也是默不作声。
冯世杰也似乎明白,在始皇陛下哪有些被默认的事,到嬴城这里不一定会被默认,当即道:
“咸阳一地,我大秦历代以来,共封有七十二个公候,五百九十三位封君,至于其他有爵位者,不计其数!”
“孟西白对现在的大秦来说,早已经如昔日黄花,一去不再,便是频阳白氏,也只能任由宰割!”
“这是我大秦老一代勋贵,没有削夺爵位前,即便没落,依旧拥有封地封户之实。”
“虽然,我大秦没有如昔日分封那般,以实封封候君,公候封君不允许有私兵,也不允许有脱离朝廷政令,且在朝廷有需要之时可以直接进行调整。”
“但是,封地封户并没有废除,且至今在延续。”
“大律令可知频阳真正拥有万倾良田的是谁?”
冯世杰没有等嬴城去想,直接了当的说道:“武成候王老将军,通武侯王贲王护国的封地,均在频阳,可食两万户,不拥私兵,甚至也要缴纳赋税!”
“但是,其内两万户乃十余年两万户,具体多少户,谁也不知,至于具体良田之数,这十余年开垦,谁也不知道。”
“王氏的确忠心于大秦,这么多年其各地售卖粮食,都没有逾越之处,但这仅仅是没有逾越而已!”
“诚如大律令所想,在咸阳,拥有最大私田之数,有四家,王、李、冯、蒙四家,单这四家,良田早已超十万顷!”
“而其他封君,昔日的国尉尉僚,交候顿弱,姚公姚贾,武安侯马兴,襄侯王陵,竹邑侯沉棕,伦侯韩成,五马侯令狐范等,均在咸阳有规模颇大的私田。”
“咸阳虽在天子脚下,但其实田亩隐户是一笔湖涂账,理不清算不明,赋税之事更是如此,每年赋税都会超过预期些许,也是此中之理!”
“断不如疏,下官在执政咸阳这些年,也是多有疏通,一方面下官深受陛下信任,另一个方面下官也算是诸多勋贵中还算是地位较高者,故而纵有矛盾,下官也能进行疏通平衡。”
“但如今事无巨细的以脚步丈量咸阳之地,自然,隐田隐户不能再隐藏,但这也同样,要涉及近六百余公候封君!”
“大律令以为,我大秦居于天下之正中,又得六国之地,纵横数万里,耕战国策之下近十余年无田地可封,为何,因为堪舆图之上,看不到半点多余田地。”
“此并非无地可封,而是耕战国策百余年,我大秦累世五百五十六年,遍地侯爵!”
“在同一县制封侯,不会超过两位,也多因如此!”
嬴城听着冯世杰将问题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目光唰的一下就扫在了内史腾和田震的身上。
这两人要是不知情,他倒着走路。
只是。
这两人并未提及半分,只是将问题提出来,显而易见。
统计隐田隐户之事,涉及深远,小身板根本扛不住。
相对来说,反而冯世杰的身板,更能抗,所以就把冯世杰拉出来了。
内史腾在秦国并没有太大的根基,因为内史腾是降臣,昔日韩国南阳假守,假守一职更类似于监国,由君王指派地方临时掌管该地的军政。
而在秦国攻打韩国之中,内史腾将南阳献秦,始皇帝便让内史腾继续领导南阳军政,次年带着南阳之兵攻打韩国,没想到内史屡建奇功,于是就被掉入中央任事。
和他这样的光速提升差不多,内史腾也是被始皇帝破格提拔的九卿之一。
自然。
深受始皇帝信任并位居九卿之一与在秦国有无深厚底蕴并无直接关联。
如冯世杰,虽然不在九卿,但依靠家势足以和咸阳大多数勋贵抗衡。
冯世杰能够在咸阳久居内史之位十几年,也是因为冯氏缘故。
李氏从法从军唯独不从政,王氏只在军中历任,蒙氏也是军旅崛起,虽有蒙毅这个异数,但也仅仅在监察天下,细数能压下来咸阳诸多的勋贵的,也只有冯氏。
这是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行政便利。
而如今这隐田隐户的情况,其实也是在以往大秦行政中被默许的。
‘难怪始皇帝那老贼跑的那么干脆利落!’
‘难怪农业集体化从提出来没什么人反对!’
‘难怪这几天统计出来那么多隐田隐户一个个都没有什么动静!’
嬴城心里要无语死了。
这还是他涉世未深的缘故,这其中门道如果多当几年就会明白。
因为他现在自己都觉得,如果按照现在这样的统计方式,到时候统计出来一大堆隐田隐户,是没有办法解决的。
这不是耕田多了,农户多了去解决的问题,而是要涉及到在大秦五百五十六年中累积下来的所有勋贵。
而这些勋贵,才是大秦真正统御天下的主体力量。
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算是你统计出来,也没有用。
人家根本就不闹,坐的稳稳当当的等着看着,他要怎么处理。
至于说收回去。
如果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怎么统计出来的,就怎么把这部分抹掉给人家还回去。
可如果不解决。
农业集体化,赋税就没办法推行。
与之而来的,整个教育,矿业,商业乃至于宣传就形同空谈。
“咸阳农业集体如何了?”嬴城没有再深究这个问题的问道。
农业司属于中央,想要让农业集体化落实,就目前这个情况,主要还是县令来做。
面对嬴城问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冯世杰没有意外,也是迅速回道:“目前府衙各个官员,正在对各个乡里的地界进行统计,统计完成之后,便进行划分。”
“问题不会太大!”
嬴城点了点头,道:“关于勋贵的问题,回去之后成立农事专署,历任官员由你举荐,三天内让其入宫来见我。”
“既然问题出来了,那就想办法解决,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官员站出来阻止我的脚步,如果真不想当,就别怪我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来替换掉他,到时候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别怪我没有提醒。”
闻言。
冯世杰身体一怔,迅速回道:“下官谨记大律令教诲。”
他明白。
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而旁边的内史腾,巴晨,田震三人也是心底骇然惊起。
他们并没有从嬴城的态度之中看到任何退缩的打算。
也是急忙应声道:“下官谨记大律令教诲。”
“没事就下去吧!”嬴城摆了摆手。
“下官告退!”四人也再无疑惑,心底渐渐掀起不安的告退。
瞅着离开的四人,嬴城也是心中轻叹。
关于隐田隐户的问题,他还需要认真的思考一番。
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来和勋贵达成共识。
以里为单位的农业集体化,是一定要推行的。
可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勋贵接受。
春秋以前,所实行的是井田制,其实就是公有制。
也就是田地归朝廷所有,统治者将土地分封给奴隶主,奴隶主如诸侯、卿大夫,贵族等负责管理辖内土地,具体便是将土地划分为“井”字型的田块,交由百姓耕种,其中中间的一块为公田,产出属于奴隶主所有,其余八块则为私田,产出归自己所有。
赋税并不是直接交给朝廷,而是向上缴纳,每一层对上一层上缴贡品。
春秋以后,所实行便是土地私有。
起初也是如现在勋贵的情况一样,随着百姓人口增加,农具的优化,百姓大量的开垦私田,这些私田不计入诸侯王统计之中,自然没有税收,但人口增加令国家负担加大,这才开始承认土地私有。
如齐国的“相地而衰征”、鲁国的“初税亩”等,都是承认土地似有并开始征收赋税的开始。
而秦国土地私有也是从商鞅变法开始,‘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其实就是废井田,开阡陌,奖励耕织和战斗,实行连坐之法。
而在前几年,始皇帝三十一年,推行了‘黔首自实田’,不仅正式的确定私有,且私有者可以向官府呈报占有数额,朝廷核实之后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
所以说这就是遗留问题了,虽然统计了,但又像是没统计。
而在秦之后。
嬴城细细回想了一下,汉承秦制,继承黔首自实田制,并以此改进为编户制度。
让他记忆深刻的便是穿越子王莽了。
也是解决土地兼并的一种方法。
王莽新政恢复了公有制,恢复了井田制,记忆中好像是以宗族男丁人口为准,以此划定拥有个人拥有土地,并将多余的土地分给宗族邻里。
而在南北朝,则是使用均田制,这个制度他的印象也深,均田制一直沿用到了唐朝前期。
其实大体都是承上启下的农田制度,均田制将荒芜土地按照人口分给了百姓。
而在唐朝安史之乱后,唐朝中央没有了控制户籍田亩的能力,将田赋的权柄下方到了地方郡县,由朝廷划定税收总额,由地方按照资产和田亩数量征收,且夏、秋进行两次征收,也就是两税法。
宋朝王安石变法的方田均税法,每年一次丈量土地,将田地划分为五等,以此分派定税,形成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并对没有生产的陂塘、道路、沟河、坟墓、荒地不征税。
明朝的一条鞭法,将各州县的田赋、徭役和其他杂税归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并按亩折算缴纳。
清朝的摊丁入亩,则是人丁数作为征收丁税的固定数,此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而后又将固定下来的丁税平均摊入了田赋之中,征收统一的地丁银,不再以人为征收对象。
而除此之外,还有屯田制,屯田制某种程度上来,就是农业集体化。
但不管是什么制度,所变化的原因,都是因为土地兼并矛盾和大面积偷税漏税问题出现。
而大秦在这两个方面出现的问题,并不小。
如冯世杰所说,是累世勋贵积累所导致,这个问题应该是不仅仅在咸阳,天下各地也存在,不过想来咸阳反而是最严重的地方。
处理这个问题不能如李斯那样谁冒头就抓谁,也不能对这个集体采取拉一踩一的方式。
李斯抓的叛逆,这本就是符合大秦累世勋贵的利益,因为他们同样是维持大秦稳定的中坚力量。
拉一踩一可以解决大部分,但这一定会引起整个大秦基本盘的迅速分裂。
内部分裂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而始皇帝现在进行的由北向东南战略,其实就是始皇帝带着大秦基本盘和昔日楚国贵族的征战。
这他要是背后把大秦基本盘中间划开一刀子,那是要出事的。
“头疼啊!”
嬴城忍不住捏着脑袋,这样苦思冥想脑袋要爆炸了。
可这又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等种子洒在田地里再分,他再头铁也得等到秋收之后另行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