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小火车到伊通河站,已是下午。站在养路工区门前的,是姓田的工长,他说知道我来。办完报到手续,派我到下面一个叫三股峰的养路点,距离伊通河五公里。那里只有一名工人,快到雨季,得增加人手。田工长说把我这个单身派过去正合适。
五公里的路程,快走也就一个来小时。我扛起行李,拿着从家里带来的那把大镐,正要上路,三股峰那位工友蹬着平车子,闻讯来接我了。他告诉我干活和吃住都在三股峰,要顺便从林场商店把一个月的口粮和油盐酱醋买回去,平日没工夫来。
工友叫丑绍基,自己介绍是安徽砀山人,三十五岁。个头儿和我差不多,比我还显瘦。他一边蹬着平车子,一边和我搭话。他说自己抽烟多,胖不起来,别人送他外号“臭烧鸡”。他嘻嘻笑着对我说:“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我说你是老工人,还是叫你师傅吧。他回头连说“可不行可不行。”他说自己出身不好,不敢当师傅。“你就叫我烧鸡,简单,有特点,大伙都开心。”
对比他名字,再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觉得“烧鸡”这个外号很贴切。我说那就不抽烟呗。他说不抽哪行,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远远听到小火车开过来,我们急忙把平车子抬下道,火车过去,再抬上来。他说一天经过的车有数,时间有点儿,日子长了会把握很准,有点提前量就不会出错。
我俩一起用力蹬着,又是下坡路,平车子跑得很快,大约十几分钟,到了三股峰养路点。顾名思义,这里耸立着三座山峰,小火车道在山谷间穿过。道旁十米开外,有一座木刻楞小房,那就是养路点的宿舍。
卸下平车子上的东西,他说必须立即把车子抬下道,占道本来就违章。
瞬间,蚊子小咬蚊瞎蠓嗡嗡地把我们包围,复仇般地叮咬人体裸露的部分,痒痛难忍。刚才平车子跑得快,这些小东西跟不上,人停下来,它们才得以施展。
他先点着一支烟递给我,自己也马上抽着。“怎么样?不抽烟受得了吗?”。
我从不吸烟,抽两口觉得不是味儿,随手划拉一堆野草烧着,让烟雾熏跑那些吸血的小东西。
他张罗做饭,问我单起灶还是合伙?我当然同意合伙。问他吃菜怎么解决?他说,那太简单了,满山遍野,从开春儿到上秋,野菜吃不完。刺嫩芽,蕨菜,猴腿儿,蘑菇木耳,一支烟的工夫能采一土篮子。“冬天呢?”我问。
“冬天,有腌好和晒干的野菜啊。吃菜你不用犯愁,想吃肉也很容易。”他诡秘地笑笑。我明白他可能盗猎野物。我说不是已经开始禁猎了吗?
他说:“狗屁!谁能上这里来管哪。这深山老林,咱俩就是山大王。”
我打下手,他炒两盘山野菜,切一盘野猪肉一盘狍子肉,都是腌咸的,凑四个菜,还喝几口五味子泡的酒。四盘菜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咸,吃得还算开心。多少有些令我不爽的是,他做饭不洗手,扔掉烟头儿,直接拿肉,擤完鼻涕去切菜。他说习惯了,“你要是嫌埋汰,你做。我当火头军,专管烧火”。从这以后,做饭的事全归我。
撂下筷子,他盯着我看一会,问我:“你家成分也不好吧?”
我很反感他这样问,否认他的说法。
他看出我不高兴,解释说,“以前在这儿顶班的两个,成分也都有问题,我也是。我猜你大概也是。这地方没人愿意来,出身不好的听摆弄。”
他说他爹是带帽富农分子,在原籍被监管很严,因为这,已经好几年不愿回去探家。虽然很想念父母亲人,也想老婆,可是更怕回庄里遭白眼,遇到乡亲抬不起头,索性不回去了,按月往家寄钱。呆在这里,除了车响狼嚎,再清净不过了。
我俩走出木屋,坐在篝火堆旁,边加些柴草,他边介绍这个养路点的任务。
伊通河是个林场。咱俩这个养路点,要负责养护上下十公里路段,主要任务是守住线路不出问题,路基上随时培土填砂,防止山洪下来冲垮。山洪雨季才有,这不,快到了。重点就是这里,路基低,下雨就存水,有山洪就直接奔过来。这里没有站点,啥车经过都不停,可是属于险要路段,所有的车都要缓行。紧急情况下,可以发信号停车。其他季节,除了冬天怕起冰湖,平常,勤着遛遛道,有该处理的随时处理。归根到底,就是要绝对保证行车安全。说“绝对保证”时,他右手掌连连劈砍着。
“绝对?能做到绝对吗?”我颇有疑惑。
“必须绝对!”他瞪圆眼珠子,“啪啪”拍着脸上的蚊子。“安全可不是闹嘻哈的。”
这家伙,吊儿郎当的“臭烧鸡,”倒挺较真儿,我真是小瞧他了。
他又说,工长没说咱俩谁当头儿,我是当然的头儿,我比你年龄大,在这儿时间长,就得多担事儿。“你说是不是?”他扭过脸来,等着我回答。
我心里好笑,看不出他还有当官儿的瘾。“行,你是领导,工作上我听你的。”
“我是富农子弟,一辈子当不上领导。工作上总得区分责任,我意思是,一旦出事儿,我负主要责任,干活儿我也得多干。”他又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接。
夜色中,三座山峰更显巍峨,雾气似飘动的轻纱,在山间缓缓荡漾。深长地吸一口气,一种异样的清新畅快直达心扉,舒服极了。对于他说的在这里工作的责任,我尚无明晰概念,身处这般仙境,何尝不是在过着修身养性的生活。就“烧鸡”的出身而言,不会对我有政治压迫。这里,我来对了,虽然很牵挂家里。
可是后来,我与“烧鸡”两个人的世界并不平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