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正在外屋地做饭,进来两个穿便服的人,自称是东岗派出所的,其中一人把我正切菜的刀要过去,掏出报纸包好,装进他的公文包,问我家养鸡没有。我说以前养过,现在都没了。他们说声“搜”,满屋子翻腾起来。
弟弟妹妹们正穿衣服,母亲在炕上躺着,都吓得说不出话。他们扯过我老弟,问昨天吃鸡没有?福臣回答没吃。又拉过我最小的老妹小霞,问同样的话,小霞被吓哭了,也说没吃。
碗橱子,土豆窖,水缸后,被翻个遍,又让我打开屋外仓棚,在角落里发现了鸡毛。他们如获至宝,抓在手里,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鸡毛啊,你们连鸡毛也不认识?”他们齐声呵斥我,少废话!问鸡毛是哪里来的,我指着那个角落说,“你们不是刚从这里掏出来的吗?”其中一个,伸手打我一巴掌,斥责我不老实,把我一支胳膊猛地拧到背后,痛得我不禁“哎哟”一声。
我被推搡到院门外,他们指着柈子垛旁雪地上的血迹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是血。他们问是什么血,我说是人血。他们嘿嘿冷笑着,“带回派出所!”
我在屋里是光脚趿拉着一双夏天的破胶鞋,上身只穿着大姐夫帮盖房子时扔下的破球衣,两只袖子太破被我剪掉了,我总得换一下啊。可没有得到允许。
虽然还是离我家不远的北二道街道北的东岗派出所,可走几步路就把我冻透了,四弟和老弟抱着我的棉袄追上来,却忘了给我拿棉鞋。他们看着我走进派出所的院子才回去,一定是母亲不放心,让弟弟们看清我究竟被带到哪里。
算上那年因为卖冻豆腐,我这是第二次进派出所。他们询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老爹是逃亡大地主吗?”我梗着脖子说,“不是。”其中一人喝道,“把他铐上!”没容我挣扎,双手已被拷在暖气管子上。拷的高度很有讲究,我既站不起来,又蹲不下去,这样的姿势很难忍受。民警显得怒不可遏的样子指责我:“在证据面前你还不老实?小顽固!”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什么证据,民警说鸡血鸡毛,证据确凿。我说那算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什么?民警说,能证明你偷鸡,以此发泄你家对贫下中农的阶级仇恨。你偷了你家东院三只鸡,而且在你家院门前留下了血迹。人家是贫下中农,你家算什么东西!
我的自尊心被这辱骂深深刺痛,终于明白为什么抓我。怪不得东院的卢嫂,昨晚莫名其妙地进我家院子转悠两回,问她有什么事又不说。我对派出所的人说,“那鸡毛是破坐垫里的,那血迹是我昨晚劈柈子时流的鼻血,一块弹起的木柈正打在我的鼻子上。你们闻闻这鸡毛,有没有新鲜鸡毛腥味那么大,搁在坐垫里揉搓的时间长了,比新鲜鸡毛更绵软。再有,把我家院门前的血迹取样化验,看是鸡血还是人血。”
本以为我的话至少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可却遭致一通臭骂,说我班门弄斧,死不要脸,还说知道我不肯和逃亡大地主的老子划清界限,今天非把我收拾老实不可。
我被铐的两只手不过血,坚持不住了,要求松一下手铐换个姿势。民警轻蔑地说,“死不了,死了也活该,你这条小狗命根本不值钱。”我说你们不能因为几只鸡就不顾人的死活呀。民警说,“你家是逃亡大地主,早就该死了,和人家贫农家的小鸡能比吗?说不定哪天把我们惹急眼了,把你家的户口全都注销,省下粮食给鸡吃。”
我被扣的体位可能影响血液循环,不停的流着冷汗,呼吸困难。对他们说,我的四肢没有知觉了。他们反而笑了,“别总拿你的小命当回事。你死在这里,我们不仅不会受处分,还能由于对敌斗争坚决受到嘉奖。”
我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不仅四肢没有知觉,喘气也更费劲,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民警们正要锁门出去吃饭,卢嫂匆匆走进来,说她家那三只母鸡都死在柴垛空儿里,她在那里下了老鼠药,打算药黄皮子的,哪知道让鸡给吃了。她看到我被铐着,急忙说,“你们扣他干啥,就是我家的鸡真没了,也不能对他这样啊。这孩子可仁义了,我就知道他不能偷。你们看他脸都变色了,快给放下来吧。”
打开手铐,我扑通摔倒在地,鼻子被磕出血。我意识清楚,只是身不由己。卢嫂一条腿跪下往起扶我,用她的衣袖帮我擦脸上的血迹,搀着我回家。
路上她哭了,说都怨她。她提起我家多次帮过她,还记得她丈夫往死打他,我因为护着她险些被打瞎眼睛的事,一再说对不起我。她嘱咐千万别告诉我母亲我在派出所遭的罪。我答应不告诉,她不叮嘱我也不会告诉母亲。她要捧起我的脸再帮我擦干净,我扭身躲开,抓两把路边的雪擦擦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我两只手腕被手铐卡出深深的印痕,用雪揉搓好一会才稍有消退。我还是应该感谢卢嫂,她如果晚来哪怕只有一分钟,民警们锁门走了,说不定我会怎样。
我不明白,本来应该可敬可爱的人民警察,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么冷酷,这么凶残,这么蔑视生命,把残害无辜当乐趣?人民卫士换了一颗屠夫的心,人们还有什么安全感,这不是很可怕吗?
卢嫂家的鸡有了下落,我也“毛发无损”被放回来,虽痛犹慰,毕竟能活着回来。没死在派出所里是我命大,死了也波澜不惊。我是逃亡大地主的儿子,再普通不过的小小老百姓,大概连基本群众都算不上。
母亲已经强撑着起炕,给供奉在仓棚隐秘处的“保家仙”烧香磕头,祈祷“多多保佑”。我扶起母亲,母亲看清是我,止不住泪如雨下。说正在求保家仙保佑,我果真平安回来了,是保家仙显灵了,说着又要跪下磕头。我把母亲扶回屋里,母亲躺下来还在千恩万谢“保家仙”,说为了我父亲,没少求仙拜佛,可是,“呼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这回总算显灵了”。我说,其实也不是求仙拜佛的事。母亲赶紧摆手不让说,“我成天都在想,可是想不出来该去求谁啊。不能求人,就只能求神佛了。”
我终于明白迷信的人越来越多的原因。人世间找不到公平正义,只能求天拜地找寄托寻安慰。只有当公平正义的阳光洒满人间,不再有非正常的苦痛哀愁,人们也就无需再迷信,牢狱也不会再爆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