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没等放暑假,阴雨天气就到了。我家的房子开始漏雨,最初是一处两处,往后越来越多,洗脸盆洗衣盆、连饭盆都用来接雨水。我和父亲爬上房顶查看,大部分苫房草已经腐烂。父亲说,年头太多了,看来得换草。
房顶的草全换,至少得三千捆草,还得是大捆的。算一下帐,大捆草五分钱一捆,三千捆要花一百五十元钱。母亲要把卖废铁的钱用来买草,虽然她不会舍得动用那笔“巨款”。一百多元钱的积蓄,让一家人觉得心里踏实,似乎可以度过任何难关。
我记得欧阳老师带我们打防火线时,去山上从广原到五花小火车站之间,向远处望去,长着大片大片的苫房草。眼看放暑假了,我去打草吧,三十来天暑假,每天打一百捆草不成问题。父母当然支持我,说房顶的烂草挺不了多久,必须得换。
去那么远的荒原打草,得有个伴儿。万一发生什么事,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家里只有三弟福军算个人选,可他身体太弱,干活也不定性,四弟和老弟年龄都太小。
我想到同学范明喜,他家也是草房,说不定也需要苫房草呢。他是个野小子,暑假里没事干,能把他憋屈出病来。估计他十有八九不会拒绝我。
范明喜听完我的打算乐得手舞足蹈,连说“好好好,妙妙妙,铁鞋没破好事到。”说他家的草房也漏雨,他老爹正犯愁不知该去哪里掏弄苫房草呢。他搂着我肩膀,随后又给我一拳,说咱哥俩真是好弟兄,俩身子一个脑袋,啥事都想到一块去了。我自然很高兴,有他作伴,有点像和我哥哥在一起的感觉。在大学读书的哥哥暑假回不来,来信说学校里已经开始en化大革命。铁力这小地方山高皇帝远,只是通过报纸和广播,知道一点en化大革命的消息,以为那是学术界的事,和普通百姓无关。
清晨,我和范明喜爬上混合车尾部加挂装运货物的煤斗车,不用买票。到五花车站下车,顺着火车道往回走不远,能望见道南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我俩欢呼着向那里奔跑。草原大到天边无尽头,和停住脚步的白云连在一起。那一大片全是苫房草,长得又高又密,人走进去就像鱼儿游进海里,在外面根本看不到踪影。
我俩背对背,同时开镰下刀,半圈扫过去,正好够一捆。这一天我打了不到一百捆草,范明喜说他自己少说也有一百二三。我累的躺在草堆上,懒得去验证他是不是吹牛。天色将晚,范明喜宣布收工。我俩都没带表,估计是七点钟左右。
我俩在一条涧沟边趴下,像牛饮水那样,把嘴伸进水面“咕嘟咕嘟”喝个够。
吃午饭的时候,就找到这条藏在草丛里,最多有五十厘米宽,却看不出有多深多长的弯弯曲曲的涧沟。水里游动着密密麻麻像孑孓一样的小虫,水的味道有点腥臭,渴了也必须喝。直接把小虫喝进肚子肯定不行,我拿出一直揣在裤兜里二姐給的手绢,把四个角分别打个结,放进水面,在当腰儿用手指轻轻压成碗状,喝经过手绢过滤的水,虽然水的味道没变,但小虫喝不进嘴里。
范明喜没手绢,我告诉用他的军帽,翻过来是自然的碗状,而且有两层布,过滤效果比我的手绢要好得多。他舍不得弄湿军帽,只好用我的手绢。
他那顶军帽是别人送的,除了上课时不得不摘下,其余时间,哪怕睡觉,也总要戴着。他是个当兵迷,发誓要在自己的军帽上,有一颗真正军人的红星。
收工时,返回的混合车已经过去了,我们只能靠两条腿,到家最快要一个半小时。
每天午饭都是各自从家里带来,合在一块吃,边吃边讲各自吃过的最过瘾的东西。
我记忆比较深的是两年前,我家养的几只鸡一夜间都死了,母亲没舍得扔,一锅炖上,还搁不少榛蘑,炖的可烂糊了。母亲说鸡肉汤鸭肉味,吃不着掉眼泪,这回不用分着吃,可以敞开肚皮解解馋。小鸡炖蘑菇是最诱人的美味,我一连吃了两大碗,把骨鸡头都嚼碎吞下去,真是太过瘾了。
范明喜讲的是去年冬天吃狍子肉的事。他说有一回在家吃晚饭时,因为不丁点小事,他爹把他臭骂一顿,他听得心烦,扔下筷子就跑出去了。悠荡到铁路货物仓库,见装卸工们正从仓库里往外倒腾山野物准备装车,有冷冻的野猪黑瞎子和狍子。他正满肚子气没处撒,黑灯瞎火趁别人不注意,拽一只袍子拖在雪地上偷偷溜走。他把狍子扛到他表哥家,正好表嫂回娘家了,他和表哥当晚就把狍子扒皮烀上。狍子肉开锅就熟,他俩围着锅台,就着辣椒酱,吃得满嘴流油。后来又找出两瓶酒,有酒有肉,真他妈过瘾,光他自己就吃了一只狍大腿和半拉肋巴扇子。他爹和他妈找他大半宿,怕他冻死在外边,他却在吃香喝辣地享口福。打那以后,一两个月不再想吃肉。
我们把这叫精神会餐。我俩讲完,饭也吃完了,喝一通涧沟里的水,躺在草堆上仰望蓝天,看着看着迷糊过去了。只三两分钟,范明喜一跃而起,说刚才又梦着吃狍子肉了,要是在这里遇到狍子,一定逮住烤着吃,烤着吃比烀了吃更香。他唱唱呵呵地骂句脏话,看看阴沉的天,说好像要来雨,又笑嘻嘻地抡起镰刀去割草。
傍晚,下起了毛毛细雨。天天晚上拖着疲惫饥饿的身子往回走,已经习惯了,今天却有点打怵。头上雨浇,脚下泥泞,十几里地走回去太难了。我们每人头上顶着一捆草,样子很滑稽,想就近到五花车站碰碰运气,看有没有经过的车能搭上。值班站长说,再有十分钟,上行送病号的车下来,挂着一辆大板车,有空位你们可以坐。
等半个多小时,天黑下来,车才进站,看不清车上有多少人,能看出有空位。我俩爬上大板车,头上顶着草怕妨碍别人,只好扔掉。车是敞篷的,别人都有雨具遮挡,只有我俩任凭雨浇。车刚启动,范明喜碰碰我,扳过我的手,把有点湿软温热的东西放在我手上。马上有股香味钻进鼻孔,我感觉到那是半年没吃过的饺子。我一个一个塞进嘴里,一共是三个,没等吃出是什么馅,就吞进肚子里了。我明知他是“拿”别人的,但我实在太想吃,又把手伸给他,却被打回来。
我俩早已被浇成落汤鸡。到铁力下车他告诉我,无意中手触到身边有温度的用纱布包着的小盆,才发现有这好事。他说别人不是披着雨布就是穿着雨衣,就咱俩挨浇,太不公平,吃他几个饺子捞捞梢(赚回一些)吧,“哈哈,素馅饺子也不赖,可不能都吃光啊,尝几个就行呗,咱哥们儿做事哪能那么不讲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