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第一学期,一位中年女老师来当我们班主任,名字叫欧阳抒茵。欧阳老师是湖南人,前些年和丈夫一起来东北工作。无论课上课下,她总是那么严肃,难得有笑容。她批评学生,不挖苦不贬损,只告诉错在哪里,不许再犯。
欧阳老师的普通话明显带南方口音,她尽量说的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当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同学们就开始敬重她了,她不是潇洒张杨地龙飞凤舞,而是稳健娴熟地写出字帖一样的正楷字。我喜欢写字,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生活在林区的学生,每年秋天都有一项参加打防火线的义务劳动。
森林小铁路通向山上各林场和营林所,蜿蜒上百公里,铁路两旁的荒草滩,连着枝缠根结的广袤大森林。燃煤的蒸汽小火车在行驶中,难免撒落出火星,一旦点燃风干的荒草,就会火烧连营,毁掉大片森林。打防火线,是把小铁路两旁的荒草割掉,再由专业人员把草茬烧光,以防路旁荒草引燃后火势向外蔓延。
我们班打防火线的任务地点,是在往山上去的森铁五花车站的站外,距离铁力九公里。在欧阳老师带领下,同学们每人拿一把镰刀,意气昂扬地徒步行进,差不多走两个小时,才到达预定地点。到下午三点多,任务大部分完成,只有几处没膝深的水洼,成为最后必须攻克的难点。
我是班干部,当然要带头,挽起裤脚趟进水里。事事都维护我的范明喜吆喝一声,和几个高个男同学也相跟下水,挥刀斩草。忙乱中,我的右小腿被谁的镰刀碰一下,正是伤过的那个位置,不是很痛,我没太在意。割完草走出来,伤处流血了,我拿出二姐给的手绢,把伤口缠住。收工后往回走,伤腿越来越痛,我还是咬牙坚持跟上队伍。走到家,伤腿变得又粗又紫,没敢让母亲知道,自己泡一盆盐水,趁天黑在院子里冲洗几遍,撒上点消炎粉。
后来伤腿感染开始溃烂,用盐水洗,抹各种药膏,都不当事儿,伤口不愈合,总是流脓淌血,渐渐变成疮,感染了左腿。
每天傍晚,我自己去外面不声不响地简单处置一次。以为慢慢会好,忍痛照常上学,在家也照样干活,只是走路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走太远,还有点瘸。
我不正常的走路姿势被欧阳老师发现,一再追问,我不得不说。原本不会骑车的欧阳老师,借来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趔趔趄趄地把我推到林业职工医院。
医生说这孩子可真有挺头,伤口都快烂到骨头了,得多痛啊。医生开了注射一周的青霉素,欧阳老师接过处方替我交款,陪我打了第一针。
处方上划价金额是五元八角钱,过后我向二姐要钱还给欧阳老师,老师不收,说同学们打防火线,是她带去的,她是老师,不论出什么事,都应当由她负全责。
欧阳老师连续三天用自行车推我去医院打针,令我实在于心不忍。我解开腿上的绷带,让她看已现愈合的伤口,老师难得笑了:“倒是小孩子,长肉也快。”
我冒出一句:“老师,你孩子也在咱们学校上学吗?”欧阳老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只回答我两个字:“没有。”
一周过后,我腿上的伤口完全愈合。至今,每当看到自己的伤痕,我都在心里深深感恩我的欧阳老师。
小学的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欧阳老师通知报考中学的学生,每人交报考和照像费一元钱。同学们都在为即将升学而兴奋,手上有钱的当时就交了。
我虽然和同学们一样渴望上中学,却被这一元钱难住了,其实也不仅仅是一元钱的问题,还不知道母亲让不让我继续读下去,想拖几天再说。离报考最后期限只差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和母亲说了。
母亲立即皱起眉头,手里的活儿也停下了,说哪个当父母的不指望自己的孩子多念几天书,将来有出息,“可咱家供不起啊。别看你大哥念高中了,可是,考不考大学还两说着呢。从你往下还有你们七个,家里拿啥供啊?你要是实在想念书,就念你二姐那些书,没看她背回来那一大堆吗,咋地也够你念两年了。”母亲的话让我哭笑不得,二姐那些大学专业课的书籍,和我要读中学根本不是一码事。
我把最后几个同学的报考费,连同名单,交给在办公室的欧阳老师。她问怎么没有我的名字,我硬着心肠说,我不念了,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欧阳老师问我的家境,家长的态度,我自己的真实想法,劝我别着急,“会有办法的。”
母亲在炕上絮着棉裤,欧阳老师来了,这让我有些紧张。欧阳老师在炕边面对母亲坐下,夸母亲絮棉花很均匀,拿起棉花也帮着絮,告诉我出去玩吧,她要和母亲唠唠嗑儿。母亲向来在家里说一不二,欧阳老师又过于严肃,我担心她们唠不到一起,可又不能不听老师的话,只好走开。
她们唠很长时间。母亲把欧阳老师送到院门外,看她走出很远才回过神,对我说,你们老师说的对,你接着念吧。不知欧阳老师说了什么,使母亲改变了想法。
回到屋里,母亲说:“欧阳老师是菩萨心肠,可惜她命不好,她男人大学毕业就当you派了。有那么大的事儿压着她,还替别人着想,真是个好人”。母亲嘱咐我,“别和同学们乱说欧阳老师男人的事儿,谁愿意当you派呢?”母亲又说,“欧阳老师也四十来岁了,很想有自己的孩子,可又不敢要。”
我问为啥不敢要?母亲说:“她男人是you派,她哪里还敢要孩子啊。”
我四叔也是you派,他当上you派再也不到我家来了,和父亲断绝了亲弟兄关系,父亲很苦闷。欧阳老师天天和不能乱说乱动的you派丈夫一起生活,她一定更苦闷。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难得见到欧阳老师脸上有笑容。
我顺利考上了铁力林业局中学。虽和小学同在一个大院,却很少见到欧阳老师,我常常在放学后站在学校大门边,等着看欧阳老师一眼,可见到她又不知说什么。
治好我的腿伤,多亏欧阳老师送我去医院;我能不失学,是欧阳老师打开了母亲的心结,还替我交了那一元钱。我永远不能忘记老师的恩情,盼望能有报恩的一天。当那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我没有违背自己心底的诺言。
一九六五年,哥哥高中毕业。母亲很爽快的同意哥哥参加高考,或许那次欧阳老师的劝告也在起作用。哥哥填报志愿时,一心为家里着想,自己首先规定“三原则”:第一,只选省内院校,假期回家往返路费少;第二,重点选报助学金较高的院校,减轻家里负担;第三,选择实用性较强的专业,毕业好分配,能早点儿帮家里挣钱。
哥哥第一志愿是哈尔滨医科大学,想做一名给人治病的医生。虽然高考分数远超第一志愿的标准,可仍旧因为我四叔的you派问题,被降格录取到东北农学院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后只能当兽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