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气头儿上说的话,传到了王龙海那里,他仗着自己财大气粗,真把我家告到了法院。父母没打过官司,收到法院传票,全家人都很担心。传票上被告的名字是“梧杨氏”,就是我母亲。听邻居们说,当了被告,要被法院当堂捆起来痛打四十大板,要不咋叫“打官司”呢。我们害怕母亲挨打,劝母亲千万别去,把那袋米给老王家送回去就没事了。母亲说,“没事儿不惹事儿,有事儿不怕事儿。咱没偷没骗没犯法,我不信法院就随便打人。咱们别的啥也不争,要争的就是一个理儿。”
父亲休班,要跟母亲一起去过堂。母亲说,那可不行,就你那倔脾气,还不和人家法官顶起来?再说,街里那么老远,你能听到火车召唤你吗?母亲一口饭没吃,说胸口满登登地一点也不饿,她把自己打扮的齐齐整整,嘱咐几句,一个人走出家门。
我们留在家里,又紧张又害怕。商量一会儿,决定都不去上学,一起陪着保护母亲。我们像母亲一样,把自己收拾一下。我还特意把自己两只袖口蹭上的鼻涕嘎巴刮干净。那时的孩子,衣袖就是手帕,眼泪鼻涕都往上边抹。
父亲在家照看着当时最小的四弟福全,我们兄弟姐妹七个排成一小串儿,顺着北二道街,呼哧带喘地急匆匆跑去对我们来说神秘又畏惧的法院。我们在路上核计着,法院如果要打母亲四十大板,我们就进去替母亲挨打,平均每个人还不到六板。哥哥说那不行,别人都不抗打,只有他自己最抗打,四十大板他一个人全包原儿。
找到法院后院开庭的平房,七张小脸齐刷刷地贴在窗玻璃上,使劲往屋里瞅。只见一位法官指指我们,还有一个人过来敲着窗玻璃让我们离开。我们互相看一眼,意思是谁也不能后退。后来母亲出来,说你们别担心,先到旁边等着吧,不会有什么麻烦。看母亲表情平静,我们才放心后退几步,只留下哥哥靠窗边盯着。隆冬时节,在外呆时间长了冻得不行,我们排成队,在墙根儿来回跑步。
快到晌午,审判结束,母亲和王龙海一前一后走出来。母亲一向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平时灰暗的脸色变得红扑扑的。王龙海却是耷拉着脑袋,气呼呼的样子。母亲掩饰不住兴奋,甚至笑出声,牵起我们的手说,“走,买糖去。”
我们像一群小鸡跟着老母鸡一样,“踢哩踏拉”地紧跟母亲身后。在县城最大的副食商店,母亲买了一角钱红红绿绿的小糖粒,可能因为买的少,售货员要直接把糖倒在母亲手里。母亲说,麻烦你给一小块儿浪费纸包上吧。售货员不高兴了,说我母亲,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可不敢浪费,你要是想要一块废纸,我可以给你。母亲说“对,对,是废纸。”遭到抢白,母亲并不生气,把小糖粒分给我们,她自己也破例扔进嘴里一粒,随着咬得“咔吧”一声响,母亲畅快地笑起来,从没见母亲这么开心过。
我们着急想知道法院究竟是咋判的。母亲说,刚进法庭,就暗暗告诉自己千万别害怕,可法官一排惊堂木,心里还是蹦蹦地跳,使劲地长出几口气也不当事儿,把想好的话全忘了,心想这下子可完了。“可是后来看你们来了,我又出来和你们说句话,再回到屋里就想,我有这么一大帮儿女给我站脚助威,有啥可怕的?心里不慌了,要说的话全都想起来了,把实际事儿一出一节地说得很清楚。王龙海虽然东拉西扯一大套,可会说不如会听的,人家法官一点也不糊涂。听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法官们半天没吱声。最后说要出去合议,过一会儿返回来,当庭宣判,驳回王龙海,那袋小米不用还了,留给这帮孩子吃,打官司的钱都让他王龙海一个人出。”
大姐比我们更高兴。她本以为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觉得对不起母亲,更害怕家里输官司,偷偷哭过好几回,整天闷声不响地只知道干活。这回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路上话特别多。从街里回来刚进家门,她就张罗做小米饭,说让全家人饱饱地吃一顿。
母亲说,那米还是不能动。我们都很奇怪,为啥呀?法院不是判给咱们了吗?母亲说,法院是判了,咱们已经赢了。小米虽是好东西,那一袋子米也足够咱们全家吃好几天饱饭。“可那米不是咱家的,饿死也不能吃,那才叫骨气。就是要让他王龙海知道,咱们老梧家,不是爱贪便宜的人家。那咱们不是又赢了一回嘛!”
媒人陪着王玉海的小舅子把米扛回去了。过后听说,为了打官司,王龙海搭上两袋小米还有两桶蜂蜜。母亲觉得可笑,说咱们啥也没搭,反倒赢了官司。“这叫啥,这就叫邪不压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