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襄阳,今日热闹非常。
自青州军占领荆州已有些时日,虽说军纪严明,始终秋毫无犯,可刘备自打入了襄阳便不曾露面,多少让荆州当地的世家豪族有些担忧。
如今命悬人手,他们自然也怕刘备翻脸无情,反手来个除暴安良。
虽说按他们猜测以刘备的性子做不出这种卸磨杀驴的事,加上如今正是非常之时,刘备应当拉拢他们才对。
可谁也不想有那个万一。
而今日刘备大宴襄阳,无疑是让他们安心几分。
今日之宴请分两种。
一种是寻常人家,自有军中的士卒为他们送去些粮食,算不得多,却也足可支撑几日之用。
刘备在青州经营数年,家资雄厚,想要拿出犒赏襄阳全城的酒肉,也是拿的出的。
只是如今身处乱世,与其让他们吃上一顿鱼肉,反倒是不如多吃上几顿饱。
即便不能吃上饱饭,能多吃上几口也是好的。
至于另外一种,自然是城中的豪富以及世家。
对这些人而言,在乎的自然不是寻常的鱼肉酒水。他们所想要求的,是一份来自刘备的香火情。
刘备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用来款待这些人的,是一场设在府中的酒宴。
与会之人,都能看到那个如今名闻天下,占据中原数州之地的刘皇叔。
此人果然如传闻中所言,与人言谈之时平和有礼,使人如沐春风。
而刘备更是在宴席上对众人公开许下承诺,只要他们信得过他刘玄德,此次定会让在座之人发上一笔大财。
刘备此行必然会下江东,这是在坐之人都能猜到的事。
而战争,往往就意味着大笔的财富。
流民,土地,财物,自然都是好东西。
他们也能猜到刘备口中发财的机会所指为何,所以看刘备也就越发顺眼起来。
此时酒过三巡,刘备持杯站起身来,打量了一眼坐上众多宾客,笑道:“今日美酒良夜,天际月色正浓,岂可无诗歌以和之?诸君,可尽展文才,若是兴之所至,能做出传世名篇,则你我也可托福,名留青史之上。”
一番言语,说的坐上一些读书人蠢蠢欲试。
随后便有几人站起身来,各自吟诵咏月诗篇。
荆楚素来文风浓厚,故而有些人所做诗篇其实颇有些意境。
待到再无人作词,刘备先是在心中默默与远在江东的曹操道歉一声,随后站起身来,身形有些摇晃,似乎已经有些酒醉。
他饮了口酒,笑道:“既然诸君已然尽兴,备这里倒是也有诗赋一篇,还请诸君听之。”
他将手中酒水一口饮尽,轻笑一声,朗声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壁如朝露去日苦多。”
众人初时不甚在意,既然刘备起了兴致,那就让他赢就是了。
词赋,小道尔。
再说此地谁敢赢他?
即便所做的是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他们还不是要捏着鼻子喝彩?
不想等他们听了几句,堂下原本还有些低声的言语,越发低了下去。
逐渐低不可闻。
院中唯有刘备的吟诵声。
…………
一词吟罢,他身子后仰,跌坐在地。
鸦雀无声。
论文词华丽,刘备这篇词赋与之前几人的其实都比不得。
只是论及立意之深远,却又不是那些吟风弄月之词可比。
他轻声笑道:“我所做的这篇词赋如何?”
众人自然皆是齐声赞扬。
刘备笑了一声,“不过是随口所做,诸位可莫要为我出去传扬啊。”
能在此地饮酒的都是聪明人,不然也难从厮杀惨烈的家族争斗中脱颖而出。
他们自然明白刘备口中的不要宣扬,其实是要他们多多宣扬才是。
又饮了一会儿,此地客人开始离院而去。
刘备起身去往后院,去见一个等候已久的客人。
后院之中,刘琮坐立难安。
虽说桌上给他布置了酒菜,可如今他的性命都握在别人手中,又如何饮的下去。
自刘备入荆州,他也只与刘备在交接印信时见过一次。
当时他踏上重重台阶,甚至不敢多看那个满面威仪之人一眼。
正在刘琮心中彷徨之际,刘备在许褚的护卫下自外而入。
进了大堂,刘备立刻命许褚端来了一碗醒酒汤,他接在手中,痛饮一口,随后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
自家等酒水果然不差,不过是多饮了两口,就能让他这个极难醉酒的穿越者也真的有了几分醉意。
他看向一旁惶恐不安的刘琮,笑道:“当初我与你父在雒阳也是见过的,那时他还东躲西藏,不知要在何处安身。”
当年他初见刘表,正是他在雒阳城中吟诵白马篇之时。
刘琮神色一变,提起刘表,他的心中更是惊惧几分。
刘表是如何死的?
他明白,对面的刘备也明白。
不想刘备却是笑道:“无须害怕,既然当初应下过要你镇守荆州,那便会让你镇守荆州。你阿父的事是你们的家事,我不会过问。至于你那个兄长,是生是死,要看你自家的本事了。”
刘琮连忙拜倒相谢,如今有了刘备这句话,他便再也不用担心丢了自家的性命。
刘备低头打量了他一眼,其中露出些隐藏极好的怜悯。
他是应下刘琮永镇荆州不假,可刘琮到底能镇多久,便要看贾诩的意思了。
刘琮起身离去。
刘备身旁从来不会多言的许褚今日主动开口,“这般无父无兄之人,主公为何还要用他?还有这些荆襄的豪族世家,真是可恶的很。”
刘备笑了笑,“这世上,好人有好人的用处,恶人也有恶人的用处。恶人总是要比好人更聪明些。”
“这也是为何世上恶人总是要比好人过的更好。”
许褚皱了皱眉头,他自小出身许家豪族,又精擅武艺,家族都要靠他护佑,家族中人自然对他是诸般讨好。
这世道的险恶嘴脸,他见的终究还是太少了些。
刘备叹息一声,轻声道:“这个世道,总是亏欠着好人,总是如此。”
许褚身前,已然而立之年的中年人神态萧索。
许褚抬手挠了挠头。
他不明白,如今还有何事,能让自家主公如此伤感。
刘备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
江东,柴桑。
自孙权兵败合肥,原本被周瑜和张昭联手压下的江东世家此时又开始起了旁的心思。
表面的平稳之下,同样是暗流涌动。
孙权亲率数万大军北伐合肥,却为张辽数百军马所破。
令本就是被迫下注孙权的江东豪族难免会想一事。
将身家性命全都托付在孙权身上是否稳妥?
而青州军马南下,且迅速占领荆州的消息更是给了江东人一记当头棒喝,似乎江东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随着这个消息传到江东,回返之后多日不出的孙权终又再次召集手下文臣武将议事。
孙权坐在上首,微微低眉,不曾开口言语。
见他不开口,堂下众人不知他心中所想,自然也不敢随意开口。
良久之后,孙权抬起头来,望向堂下众人,“之前合肥一事,确实是孤错了。若不是孤一意孤行,想要趁机立下些不下父兄的功业,也不会让许多江东儿郎埋骨合肥城外。”
他蓦然之间站起身来,“认错,改错,孤都做得。只是如今刘玄德陈兵对岸,你等纵然对孤有万般埋怨,还请诸君先败敌寇。”
他抽出腰间佩剑,一剑斩断身前木桉。
“公瑾,我欲令你尽数都督江东兵马,你可敢与那刘玄德一战?”
孙权看向堂上的周瑜。
众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震。
孙权自来小心多疑,大都督周瑜看似兵权在握,可江东兵权其实还有半数掌握在孙权手中。
如今他能做出这个决断,显然是真的抱了孤注一掷的心思。
周瑜闻言上前一步,弯腰行礼,沉声道:“瑜谨受命。”
随后孙权以周瑜与程普为左右都督,各自领兵数万,共三万余众,赶赴赤壁。
意欲以赤壁天险阻拦刘军。
而他本人则是继续在江东筹募兵马,以为两人后援。
堂下的文臣之中本有人想劝孙权受降,使江东免受兵祸,只是见孙权决心如此,自然也就不敢开口言语。
将堂上的事情安排已定,孙权又随着周瑜来见了一个使节。
…………
院中的文士正坐在树下独自饮酒,见到孙权到来,此人也并未起身。
他只是将手中的空壶放下,抬头望向孙权,笑道:“孙车骑何来之迟也?若是车骑再不前来,我便要回去复命了。”
孙权打量着眼前这个酒鬼样貌的文士,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向身旁的周瑜。
周瑜笑道:“人不可貌相,此人虽然看似放荡不羁,可却是右将军曹操手下的重要谋士。”
孙权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结盟这种大事,若是曹操真的派一个酒鬼来,那也将他们江东太不放在眼中了。
树下之人自然是曹操如今的首席谋士,郭嘉。
郭嘉面色极白,重重咳了几声,以袖子在嘴角擦了擦,这才开口道:“若无我主相助,仅凭江东兵马,欲败刘备,登天之难。”
他偏头望向周瑜,笑道:“即便是有周公瑾在,依旧如此。”
孙权这几日已想的明白,万般事情,都要先败刘备。
如果战败,即便有再大的野望,也无须多言。
他直接开口问道:“曹孟德有何所求?”
郭嘉咳嗽一声,直言不讳,“三分天下。”
…………
自襄阳南去,过长坂,入江陵,下华容。
刘备亲率中原之兵,拢共十余万人,驻扎在乌林。
莫说十余万人,即便是数千人,聚在一起,吵吵嚷嚷,也足以让人心烦欲死。
好在如今军中建制完整,需要刘备亲自处理之事倒也算不得多。
军中士卒多是北地人,不习惯南方水土,在此地停留日久,不少人都身染疾病。
军中军医束手无策,最后找到了随军南来的诸葛亮。
如今刘备将军中不少杂事都交到了诸葛亮手中,加上之前刘备令他和少主刘禅一起跟在荀或身边求学,
明眼人都能看出自家主公对此人的器重。
不少人纷纷在心中感慨,此人分明还如此年轻,却已经有了个一眼可见的远大前程。
反倒是诸葛亮自己不曾把这件事放到心上,言行举止,与其他人无异,既不妄自菲薄,也不会骄傲自纵。
主帐里,此时刘备正在持笔写书。
这些年奔波在外,统军作战也好,筹谋算计也好,他始终坚持不曾放下的,唯有这写书一事。
他到底是穿越者,哪怕上辈子读书不多,可终究要强过如今之人不少。
读书识字,人之教化。
后世之中,总有些道理是好的。
于世道而言,多少有些裨益。
至于能有多少裨益,他只是个写书人,又如何管的了看书人。
此时诸葛亮已然掀帘而入。
能不先行通报而入这处大帐的,军中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他与刘备说了军中士卒多病一事。
刘备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笑道:“此事我已早有谋划,他们所病虽重,却不会致命,只是难免要吃些苦头了。”
诸葛亮心思一动,忽的想清其中关键,他记得当初刘备曾命贾诩来荆州带走过一个医师。
他感慨一声,“不想主公早有谋划。”
刘备笑道:“以正合,以奇胜。你本就不擅长这些暗中之事,想不到,也算不得什么。”
他放下笔,将手中刚刚书写的一篇文章交给诸葛亮一观。
诸葛亮大略一观,轻声道:“主公所书的道理是好道理,只是世上好道理从来都不少。知易行难,乱世如此,不在道理不够多,而是行道理之人太少。”
诸葛亮虽出身诸葛一族,可对世道人心看的也极为透彻。
刘备点了点头,随即洒然一笑,“前些日子魏文长偷过子午谷,庞士元的战报之上曾有一语,我以为极有意思。凡诸事,人谋九分,天谋一分,然成败终究在天。”
“只是你我在世,岂可因善小而不为?”
诸葛亮稍稍沉默,随后点了点头,沉声道:“主公所言甚是。”
刘备伸了个懒腰,望向帐外。
赤壁一战,他早已筹谋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