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哥,只怕是这人送你的礼物哟!他似乎也没甚恶意。”
小乙歪了歪嘴,笑道,
“这江湖之中,奇人太多,这小小指套,也不知是为保护手指,还是作杀人之用!”
白青呸他一口,笑道,
“你这江湖我不懂,不过哪有这许多打打杀杀!人家还说要与你一齐喝酒呢!咱们现在倒是有酒,不如先喝上一些?”
白青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酒囊,想来,这里边装的也应是那“甜心”。四人放慢行程,交替着喝了许久。酒虽不多,喝得却是极为起劲,不知觉间,已然到了那草海中央。四周都是那娇艳荷花,伴着这朦胧月色,与那白日相比,却是更加有味。小乙心想,这夜里景致如此美妙,却是极少人来,倒是辜负这荷塘与月色了。
忽的,抽泣之声响起,小乙仔细辨来,应是从那右前方的宽大荷叶之后传来。几人一齐站起身来,小乙拨开荷叶,朝那方看去,只见不远之外,一女子坐在船头,埋头哭泣,身体随着哭声不住颤抖。小乙向几人吐了吐舌头,白青童陆只觉又有好戏可看,也是吐舌回敬,甜心却是有些慌乱,
“这大晚上的,这姑娘一人在此,会不会是迷路了。”
童陆差点跌坐在船,他踉跄一下,轻轻扶在甜心耳边说道,
“甜心哥,这草海就这点大,想要迷路可不容易!嘿嘿,不如,你问问?!我听人说,这种伤心女子,最是容易放下防备,嘿嘿嘿,甜心哥,加油!”
童陆推了推甜心胸口,转头向小乙白青挤了挤眼,二人瞬间知其意图,把甜心让到了船头,又抢过那竹竿想要绕行过去。
突然,落水之声响起,女子哭声戛然而止。几人大惊,甜心看向那方,却是不见女子踪迹,
“那,那……那女子不见了!”
小乙急道,
“那什么那,快救人啊!”
“噢!”
甜心说了这声,已然跳入了水中。小乙三人知他水性,救这姑娘没甚问题,只是坐在船头指指点点。甜心熟识水性,与那女子也是相距不远,三两下便已在水中抓住那女子头发。待到那女子被拖上船来,甜心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那女子想来也是在这水边上长大,水性本就不俗,竟是一点事也没有。白青看着那女子神色,想必是被甜心扯了头发极度不满,她笑着说来,
“会水的可是不易被淹死的哦!我们大哥以为你要自尽,这才扯了你头发,你可千万别怪他哟。”
那女子转头看着甜心,满眼愤怒,
“要你好心,要你好心!”
刚说两句,便又哭了起来。甜心坐在远处,浑身湿透,听着这呜咽之声,眼神中尽是落寞。那女子忽见甜心身旁酒囊,一把夺了过来,打开塞子便喝了起来,这刚一入口,顿时满眼春色,
“咦,这不是那王家‘糖心’酒么,一碗倒是要不少钱呢!”
那姑娘见几人不似有钱人家,也是有些疑惑。童陆插嘴道,
“这酒我家多的是,小姐姐要是喜欢,咱一起回家喝个够!”
那女子不似扭捏之人,马上回呛道,
“哼,想得到美!一听你说话就不像好人!”
那女子盯着甜心看了一阵,指着他道,
“你倒是说话啊,大叔!”
甜心一脸憨相,正待要答,童陆奸笑道来,
“这是我家大哥!可没比你大几岁的!他本名甜心,与这酒同名,这酒也是他亲自酿成,小姐姐可是喜欢?你看我大哥的老实相,从哪看都不像是那宵小之辈。”
女子又看了看甜心,有些疑惑,见了甜心微微低头,轻轻一点,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喝那甜心酒,似乎颇为享受。小乙撑杆回走,童陆白青一旁打趣,倒是让这女子放松下来,众人方才知晓她姓姚名箐,家住金河边,一家人皆是渔民,也是一名捕鱼好手。不过众人也有分寸,并未提及那女子跳湖一事。
不多时,众人回到了甜心家中。甜老头早已睡熟,院子里倒是被收拾得极为干净。小乙在院中生起一堆火来,甜心从屋内抱出两坛‘甜心’,又取来不少干鱼,几人便围坐在火堆旁喝酒说话。只喝了两口,童陆白青相互看了一眼,便拉着小乙走了开去。三人趴在不远处偷偷看着这方情形。这甜心平日里倒也还算风趣,这乍一见到年轻女子,便是不知如何是好,更何况是二人单独相处,可把小乙三人急坏了。可不知怎的,这一喝上了酒,话也多了起来,那女子也瞬间乐呵起来。二人说了良久,夜已然深沉,小乙三人都是哈欠连天,只要给张床,马上便能睡着。那甜心忽的抬起头来,大喝一口酒水,又长长舒了口气,摇头晃脑笑道,
“你看,我啊,便是那真正的‘老好人’啦!关键是这个‘老’字,再贴切不过了!”
那女子歪歪头,努力睁开一眼看着他,
“老好人有什么不好,比那些虚情假意之辈不知好了多少!”
甜心皱起眉头,更显苍老,
“年轻女子一见我,都觉得会晚上一两辈,这辈子便是要孤独终老了!”甜心无奈笑着摇头。
那女子一听,努力起身,微隙双眼,
“只要对人好、够实在,足已!我这不也没人要,不如我把你娶了呗!”
甜心身体一颤,虽然醉的不像样子,可还知道羞涩,他脸和脖子红成一片,半晌方道,
“好啊!”
抬头看她时,女子早已睡熟,只隐约能听见她口中喃喃,
“甜心,甜心……”
也不知她是叫这人,还是喊那酒。
转过天来,甜老头一如往昔,一大早便出船去了,根本没发现院中多了一人。小乙三人也是早早弄好了饭菜,日头升起老高,那甜心姚箐二人这才一齐缓缓走出房门。小乙三人跑上前去,笑着看他俩,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还没成婚便住一起了!”
甜心脸上有些红润,看来气色不错,似乎一夜年轻不少。那女子倒是极为镇定,
“哼,几个小鬼!”
她转头看看甜心,稍稍皱眉,
“你以后便是我男人了,我老家人都没了,那些礼节也都免了罢。”
小乙一听也是大为惊奇,却听那女子继续道来,
“数月前突发大水,整个村子被淹,家里人都被卷走,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辗转来到这草海镇,本不愿再活,却被你这人救了。哎,这就是命吧,不服不行。不过有个要求,从此以往,我每日都要喝这‘甜心’酒,还要管够!”
小乙三人张大了嘴,甜心喜上眉梢,点头哈腰,
“管够,管够!”
众人齐笑,气氛倒是十分融洽。几人商议了些婚礼细节,便依了姚箐,一切从简,只请上两三桌亲朋便是。午时时分,甜老头回来,听说儿子大晚上的,在这草海中捡了个媳妇,也是乐得合不拢嘴,愣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家底拿了出来,当着众人面塞给了姚箐。姚箐也不客气,接过直接揣入怀中。
这婚期便定在半月之后,小乙三人也想沾点喜气,加之甜家老少和姚箐都极力挽留,便也留下来帮忙了。虽说一切从简,但也不能太过寒酸不是。这甜老头虽说每日依旧出早船,却是比平日里回得早了些,还不时去到那草海镇置办些东西。看这甜老头精神气十足,一些好事小伙便是跟在屁股后面,想来看看这甜心到底能够娶上什么样的媳妇。待看到面容身材较好姚箐之后,众人皆是咬牙不忿,心想着甜心这“老年轻”竟然能娶上这般女子为妻,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小乙三人闲来无事,也是常去这镇子周围转悠。
婚礼虽不热闹,只刚好三桌亲朋而已,然而这各人脸上喜气之色却是一点不少。甜老头一个劲的喝酒,那张黑脸上紫红一片,不知是被这日头晒得还是那酒力上涌染红了面皮。两位新人向亲朋敬酒,也都是用那大碗,虽说人不太多,可这几碗下去也是有些吃不消。这不,这洞房花烛夜,二人便是醉得一点动弹不得,还是小乙几人给抬进的婚房,想必这夜是怎么也醒不过来了。
转过天来,喝得半死的甜老头竟然依旧起了个了大早。小乙看他每日辛苦,带回的鲜鱼却是极少,只勉强够家中食用而已,也曾问询多次,却是没有任何答复。这日,小乙便是下决心一定要跟着老头出船。这甜心成了婚,老头高兴,这次也终于允了他随船出行。小乙第一次登上甜老头的小船,显得极为兴奋。这半月来,每日天色未亮,甜老头便一人出船去了,小乙三人都觉奇怪,就连那甜心也只是知道他多年以来皆是如此习惯,并不知其中具体原由,小乙便更加好奇了。今日有此良机,定要好生探究一番。
这小船极为精致,虽常年使用,但有老头的精心呵护,倒也不算太过老旧。小乙站在船头把玩着船檐,甜老头用撑杆轻轻在岸上一点,小船慢慢驶了开去。小乙又是旁敲侧击,那老头也不回答,十分无趣。不多时,老头寻了处水草繁茂之地布了些暗网,之后便缓缓驶了开去。小船慢慢行至水面,那甜老头把撑竿直插入水中,不断搅和,用心的感受着那头传过来的讯息。小乙觉得奇怪,
“甜叔,你这是在打捞什么东西么?!”
甜老头微微点头,也不多言。小乙看他如此,多少也猜到一些,想必是那极珍贵之物,方能让这老头每日打捞,多年不曾间断。小乙看甜老头专注神情,心头为之一动,
“甜叔,要不我来帮你吧!”
“不用。”
甜老头平日里话虽不多,却也能与人说谈上一番,可在这船上却是惜字如命。小乙不再多言,只是看着老头忙活。忽的,老头停下手中活计,解衣跳入水中,在水底摸索了半晌,又爬上船来,上船之后又重复之前的劳作。忽的,他坐了下来,独自愣神。小乙也觉奇怪,往四周看去,却在不远处发现一只渔船,渔船缓缓漂远之后,甜老头这又摆弄撑竿。小乙心觉好笑,只怕是这甜老头担心他人看到这举动,也来四处搜索,没准哪天这宝贝就被他人寻了去,那可如何是好。这天已然亮起,小乙取了些吃的,二人分食。甜老头吃完马上又继续打捞,小乙则是躺在一旁四处观瞧。这躲躲藏藏打捞半日,头顶烈日,晒得皮肤发烫,老头终于开了口,
“回去吧,今日还算有些收获。”
小乙点点头,看着船内几样物件,苦笑起来,
“甜叔,你看这女人衣衫和孩童布鞋,拿回去可还有甚用处?”
老头笑笑,
“是没甚用处,没甚用处。”
小乙接过撑竿,老头这次倒也没有拒绝。
“甜叔,我看您另有所图,不防说来听听,我也好帮下忙不是!”
老头摇摇头,也不作答。小乙无奈,举起撑竿指向那西南方向,
“甜叔,我看那边不错,我就到那边替您打捞一阵。”、
老头尚未作答,船儿已然飞速朝那方前行。老头轻轻一叹,也不再阻拦。小乙舞起竿子,老头只觉十分好看,乐呵起来。这常年习武之人,随意取支树枝都能挥舞得有模
有样,这竿与黑棍有异曲同工之妙,竟是让小乙打出一套漂亮棍法。水花四溅开来,倒是让这水面不再那般炎热。甜老头舒服的躺在船尾,任小乙对船儿施为。小乙脱掉外衣,赤露着上身,黝黑肌肉展露无疑。甜老头看这十七八岁少年身体如此强健,还有那一身的好武艺,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这江湖还充满敬意。小乙一下跃入水中,老头也是禁不住拍手叫好,这一记入水直上直下,却是没有荡起太多水花。好一阵子,小乙才再次露出头来,他挥舞一手,大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
甜老头身体微微颤动,朝他这方看来,只见小乙手中攥着一支荷花,不住叫喊。老头被惊了一下,看清他手中之物,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又轻轻摇头。小乙本就是逗他开心,在这水中四处游戏,一会潜入水中,一会又浮出水面,有时还会朝那天中抛上几条小鱼。甜老头看他玩的兴起,也不多言,只是闭眼休憩,用草帽遮盖大半张脸。小乙玩了半晌,这才上到船上,缓缓向回划走。
回到家中,众人皆在院中,看那甜心姚箐坐在一处,与那平日见到的渔家夫妻一般无二。老头在白青童陆身边找了个地方坐下,几人倒是有些话说,场面瞬间热闹了起来。小乙蹲在老头身前,笑道,
“甜叔,您要找的是不是一支小簪子?”
甜老头一下跳将起来,脸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抓住小乙胳膊,异常兴奋道,
“你真的找到了?真找到了?!”
小乙稍显无奈笑道,
“胡乱找了一通,只是运气好罢了。我本想试探你一翻,没想到您找的竟然真是此物!”
小乙从腰间取出一支三寸石簪,没有太多纹饰,表面稍稍有些粗糙,仔细一看,那底部还刻有一个“文”字。由于长期浸在水中,表面也是生了不少藓类,小乙已将大部分清理干净,仍旧可以轻易看出那岁月留下的痕迹。簪子尖部极为锋利,虽已过多年,在身上轻轻一扎也能扎出个窟窿出来。小乙把簪子递给甜老头,眼中满是疑惑,
“甜叔,我不知为何,在船上时,身体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指引着我到那方去找寻。不过依我看来,这东西更像个防身之物,到底是何人所留,又为何会落入这草海之中,而您为何又会如此坚持。”
甜老头小心捧着那只石簪,突然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众人围在他身边,却也不知如何劝解。老头只顾着自己,丝毫不管周围如何,这一哭便是哭到了天色黑尽。小乙见他终于缓了过来,倒上一碗“甜心”送到跟前。老头端起碗来,对着这酒水看了一阵,这才一口吞下。甜心有些担心,正要问询,老头摆摆手道,
“有没有吃的,咱们边吃边说。”
众人大喊“有的有的”,赶紧把甜老头扶上座来。甜老头又喝了一碗酒,又咽下一大块肥美鱼肉,这才慢慢道来,
“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老头顿了顿,看着甜心微微一笑,接着道来,
“那时我本住在那草海镇,每日打鱼为生,日子虽说清贫,倒也还算过得去。那时在这一带像我这般二十多岁尚未成婚的,只怕也是寥寥几人而已,甜心他爷奶直到归西也没能见我娶妻生子。之后便是我一人过活了。我这人啊,做甚都不行,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也只将将能养活自己罢了,就再也不愿去想那男女之事。每日悠哉悠哉,倒也十分快活。从那时起这酒啊,就不离口了。我这打渔所赚银钱,几乎全部给了那酒馆。邻里小孩不知何时给我取了个外号,‘甜老狗’,初时听他们叫时还要上前追打,后来听着倒也顺耳起来,于是大家便都这样叫了。”
老头抿了一口‘甜心’,又道,
“那日没了酒钱,便起了个大早,船行了一半这天才蒙蒙亮起,一看这船仓之内,竟是多了一人。我大惊失色,那女子声音却是轻轻响起,‘大哥,我不是坏人,可否帮我找个安全的去处。’我见她只一弱女子,便寻了处隐蔽的水草将她安置下来。这姑娘受伤不轻,胸腹都有刀伤,还好她自己有些钱财,这才不至于连药钱都付不了。这姑娘懂些医道,竟是为自己开了方子。为了方便,我趁着月黑风高,将她转移到了自己家中,她也并未拒绝。”
甜老头看着天空,微微眨了眨眼,接着说来,
“这日子一长,我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这姑娘,她虽说长相普通,气质却很好,定然是个大家闺秀。我这白日里去打渔,半日方回,酒是戒不掉的,但也喝得少了,各种活计抢着做,也算是不怕苦累了。我慢慢发现自己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就连街尾的阿婆都要介绍女人给我做媳妇。当然这时,我已经彻底爱上这姑娘。她几乎不出门,这镇子上也没人见过她。突然有一天,她对我说想要搬去一个清闲无人的地方。我便把那家当全抵换了银钱,在这草海边上搭了这院子和房子。”
甜老头眼中含泪,微微闭上双眼,
“二人这一相处便是半年,我也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情谊,自然而然,她便嫁于我为妻了。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草海边上简陋茅屋内,但她却真真实实成了我的妻子。我快乐极了,想着能与她一直幸福下去。甜心的母亲,我最爱的文心,她说,要为我生七个孩子,于是我们在这院中又盖上了七座小屋,她肚中的孩子以后会住进第一间屋去,我幻想着和他一起在草海中泛舟戏水、打渔做乐……”
甜老头声音渐小,整个院子沉默了下来。没有其他人发出声响,都静静的看着这半百老人,像个小孩那般嘤嘤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