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儿——
碧云天几声长啸,数只雄鹰展翅翱翔,从地上看去仿若几个黑点。高天薄云之下,巍峨的狼山之北便是一望无垠的漠南大草原。二月万物争发时节到处都是一片翠绿葱茏。
草芽如碧,天似一洗,一群带着新犊的野羊徜徉漫步,颇是闲适,但当极远处传来轰隆隆的急促马蹄声时,头羊立刻惊瞪相望,随即率领着羊群迅速奔向了远方。
那马蹄声犹如滚地惊雷,尘土飞扬之中三千多轻甲斜弓的赵国骑士正促马向南疾驰,在他们前面远处依稀可见的狼山险要处,数座防敌堡垒正在加紧修建之中。这些堡垒遥遥相望,地控险峻而又俯望草原,其所在位置前出阴山长城四五十里,将赵国云中边防再一次推向了北方。
魏冉对赵国北击胡人形势的判断在大方向上并没有错,赵国在云中、雁门、代郡一线都建有长城,虽然依然饱受胡人侵扰,但相对于中原越演越烈的争霸毕竟只是疥癣之痒,而且这个时代的胡人或者说匈奴还远远没有崛起,此时赵国把迫在眉睫的小合纵放在一边,让身为相邦以及小合纵发起者的赵胜亲自率军北击,这样做如果还能理解为赵王想毕其功于一役,准备尽快解决北边的威胁,也好转过头来全力对付秦国,那么赵胜不想着如何尽快驱逐胡人,反而选择最费时费力的修筑第二道防边工事,这就实在有些让人不可理喻了。
糊涂赵王加上糊涂相邦,亲哥俩糊涂到了一堆居然还能除李兑、拉合纵,并且让兵势如虎的秦军却步宛城,无计可施之下只能转而寻求外交手段解决困局,这在魏冉看来实在有些滑天下之大稽。
感情魏冉想不明白,他又没有读心术,哪能知道赵王这样做的苦衷,再说他也不是穿越者,不清楚今后会发生什么,那就更不可能想明白赵胜为什么要选择“费时费力”了。
此时一身戎装站在狼山半山腰的赵胜可没功夫理会魏冉怎么想,他等那些骑兵等的时辰已经不短了,这时见他们安然归来,心弦不免一松,慨然下畅然地对身旁的大将军牛翦说道:
“当年孙膑说过,马战有十利:‘一曰迎敌始至;二曰乘敌虚背;三曰追散乱击;四曰迎敌击后,使乱奔走;五曰遮其粮食,绝其军道;六曰败其津关,发其桥梁;七曰掩其不备卒击其未整旅;八曰攻其懈怠,出其不意;九曰烧其积聚,虚其市里;十曰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说来说去都是拿骑兵当奇兵不当正兵,如果有一天我们赵国能有数万骑数十万骑,那就不用行这些费力的手段了,只要大军一推,不管什么楼烦、匈奴、林胡,皆可一扫千里。”
牛翦一头白发在风中飞扬,听见赵胜这样说,忍不住转头看了看他,见他一脸的凝重,虽然觉着这些话根本就是毫无道理的痴想,却也不好搅了他的兴致,温厚的笑了笑道:
“相邦这话说岔了,咱们华夏衣冠比不上他们这些自小骑羊驯马的胡人,先王胡服骑射为的乃是拓边,发展到万骑已经是极致了,再折腾下去国力怕是难支。再说胡人只是边患,咱们的大敌还是秦国,正兵用正道,奇兵说来说去终究只是辅助。”
牛翦这些话也不能说没道理,匈奴、楼烦都是游牧民族,天生长在马背上,确实不是农耕生活的华夏族能比的。先不说中原缺马,就算不缺,生活方式也已经决定了没有马镫的时代华夏人驭马之术远远比不上胡人,再加上骑兵不管是从装备上还是从消耗上都远远超过步兵和车兵,多方面的因素加在一起便决定了骑兵在先秦时代极难起来,如此一来在机动性上难免劣势尽显,夺下有屏障可依的云中、雁门以后进一步向北发展的可能性便没有了。
这也正是强势的赵武灵王去世以后,赵国一直处于防守的根本原因所在。其实就算他不死,到了这一步北境也已经发展到极致了,再往北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他苦心培养起来的那一万多骑兵根本不够胡人塞牙缝的,而步兵要想报仇,却是连追都追不上。
赵胜手里掌握着大规模发展骑兵的办法,但空口白话的去说远不如埋下头来一步步去做来得实在,所以他也不想解释了,向牛翦笑了笑道:
“咱们慢慢来,说不准有那么一天呢。大将军,看样子赵俊他们这回应当有些收获,咱们赶快下山去看看。”
说着话赵胜便向山下走去,牛翦大手一挥,数十名护卫紧接着跟了上去。
山间修筑那些堡垒只是权宜之计,就算全数建成也容纳不了多少人,所以赵国大军的驻地是狼山周围。一片山壁相护的平坦处毡帐相连,到处都是穿梭来往的兵卒,一杆两丈高的粗木旗杆上七红三蓝,上绘玄燕的赵军帅旗表明这里正是主帅赵胜驻扎之地。
出征草原最大的好处就是虽是不缺野味,此时正值开伙,驻地到处都飘着烤肉香气,赵胜领着牛翦掀帘匆匆走进主帅行军大帐,抬眼处正见专门从雁门调过来的骑军裨将赵俊盘腿坐在地上,一边举着葫芦瓢咕咚咕咚的大口喝着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向赵奢汇报着什么,他瞥眼看见赵胜和牛翦,急忙咕咚咽了一口,也不管瓢里还有没有谁便赶忙撇了跳起身迎上去喜滋滋的笑道:“相邦、大将军。”
赵胜目光一扫,见赵俊甲胄未解,满头满面的风尘也未及梳洗,整个的成了土人儿,不由有些好笑,一边上前搀扶一边笑道:“你这是抓了楼烦王还是劫了大财了?在外头折腾了三四天,怎么也不先去洗洗。”
赵俊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也是宗室中人,本来就跟赵胜极熟,又听见他说什么“劫了大财”,突然想起他那天动员诸将时说的那句“要学会抢”引起的一片哗然,忍不出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抬起窄袖抹了一把脸才笑道:“楼烦王早他娘跑的没影了,不过相邦你还别说,末将这回虽说没发什么大财,不过还是捞回来了千把匹马。”
赵胜不便立即问起赵俊出兵的事,斜眼看见大帐中间已经替他架起了炭火,架子上的烤羊吱吱冒着油花,已是香气四溢,便吸溜了口口水搓搓手笑道:“那就好,值得一贺。云杰兄凯旋归来,正好我也有些饿了,咱们大碗酒大块肉,边吃边谈。”
到山唱山歌,到水哼水调,到了草原自然要行草原上的规矩,四个人有说有笑的便走到炭火架子前坐了。牛翦、赵奢和赵俊都是武将,赵胜身份复杂了些,但说到底也是个武人,这坐姿想摆谱也摆不起来,大家难得这样轻松,一时间狼吞虎咽,全无重臣权贵将领的模样。
边吃后边一个词自然是边谈,赵俊两手捏着大块羊腿,嘴角流着油汁,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嚼特嚼,间或方才空出舌头说几句这几天的行程,忽然间想到了些什么,咕唧咽下一口肉说道:“相邦,你派来军中的那位许历许都尉还真是个样子,他说他原先没骑过马末将还真是不信,那驭马之术当真是……呃……没有个几年绝对练不出来。”
“他原先做过步卒,家里贫寒,确实没有练过马术。”
这一点赵胜十分确定,先秦的骑卒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国家不会给你配备马匹,所有装备都要自己配置,要不是家资殷实根本玩不起这个。不过赵武灵王能聚起上万的骑兵也不是没有原因,单单比别的兵种提升快就足以让有条件的人趋之若鹜了。
有个好家庭少奋斗二十年看样子在什么时代都适用,赵胜长长舒了口气,这才追问道:“你刚才说追了两天才追上一个楼烦小部落,是落单的么,没跟楼烦王走?”
赵俊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也是赶巧了,这草原上咱们先前没来过,东西南北也分不个清楚,我们追了两天也没见有人烟,又一时不辩方向,正琢磨着不再往下找了,以免孤军深入太深遭了胡人大队人马的包围,谁想无意间恰好发现了一个胡人聚落。末将和许都尉他们商量着按相邦的吩咐抢他们一家伙,本来末将远远的看着他们人也不多,所以没派多少人过去,没想道这回竟然遇上了硬茬,他们那里头足足五六百人,竟然没有一个妇孺,却全是胡人骑士。
末将一看挑错人了,立即率全军杀了过去。他们五六百对咱们三千还有什么好打的?嘁哩喀喳一顿砍,没多大功夫便斩落了他们大半,剩下的便全都下马跪下了。末将让懂胡语的兵士问了几句,嘿嘿,没想到他们的首领自己便爬出来了。”
牛翦早早的便放下了肉食,好奇的问道:“那个首领都交代了什么?”
赵奢见赵俊说完话忙着往嘴了塞肉,被牛翦一问猛咽之下噎了个两眼翻白,便笑着替他说道:“大将军,相邦,云杰刚才已经跟末将说了几句,他们这些人并非整个部落,而是奉了楼烦王之命刺探骚扰咱们的骑兵,他们的部落已跟大部向北撤了两百多里。”
赵胜冷冷的笑了笑道:“这样说来楼烦王果然是想远遁拖延了。”
牛翦点了点头道:“原先他们不停扰边看的就是先王过世后咱们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如今倒也聪明,见咱们大军出击,知道咱们耗不起,便远远躲开,想着等咱们走了再回来。”
赵胜摇了摇手笑道:“想得倒好,我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继续向北推进修筑堡垒,我让他回来!”
这堡垒修的是绝户计,赵奢忍不住笑道:“威压还是要威压的,不过咱们也不能做的太绝。楼烦人当年曾臣服先王,咱们若是能把他们拉过来还是拉过来的好。”
赵俊连忙抹了抹嘴角的油接道:“那家伙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想躲过去,不过交代的东西也不少,压在楼烦西北的匈奴人离这里不足五六百里,听他说是什么挛鞮氏部落,首领於拓是匈奴的左贤王,看他那口气,楼烦王跟这位左贤王亦敌亦友很有些不对付,咱们再往北推上一推,楼烦王基本上便没了回旋余地,他手里兵马未失,自然不会甘心跟着匈奴人干,撑不住劲还得想法杀回来,如今就看匈奴人是什么意思了,若是帮他那正好进了相邦布下的口袋。”
赵胜笑道:“我怕的就是匈奴人不肯帮忙,不过咱们先前与匈奴人接触太少,还需多多了解些才能知己知彼。”
赵俊听到这里顿时来了精神,眉毛一挑道:“我要不怎么说得了大好处呢,这个家伙名叫俞那提,在楼烦有些身份。末将赶路赶得急,也没来得及问多少话,相邦和大将军若是亲自问问,说不准能套出好东西来。”
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赵奢起身道:“俞那提现在就在左近看押着,相邦和大将军若是要问,咱们这便过去。”
赵俊也跟着站了起来笑道:“要是问话还是得把许都尉叫上,俞那提这家伙仗着人高马大一开始还很横,后来挨了许都尉一顿老拳,要多老实便多老实了。”
一行人出了帅账,又命人叫来了许历和一名懂胡语的兵士,踩着柔软的草地走进一顶数名兵士把守的帐篷,里头那个高鼻深目的壮汉子看见了许历,连忙从席上跳了起来,二话没说便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七里咕噜的一通说,听那尊敬的口气,确确实实已经对许历服服贴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