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一声刺耳的脆响过后,冯夷没感觉到脖颈处的疼痛,反而是握剑那只手的虎口突然被震得微微一阵发麻。他此时已经心灰意冷,哪会去注意别的事?出了这岔子,还没等反应过来,便猛然感觉到鼻尖被一件冰沁沁的物事狠狠压了一下。鼻腔中有软骨,是最不经打的地方,好在那东西向下压了一压接着又弹开了少许,总算没当真伤着,不过冯夷依然感觉到一阵鼻酸,眼泪接着便不自觉地下来了。
冯夷好歹是剑客,虽然出现片刻茫然,但睁开眼接着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赵胜的身子在几前坐着依然没动,但右臂却已高高举起,将几上那柄剑插在了冯夷脖颈与长剑之间。
赵胜刚才跑到几前坐着防的就是冯夷这一手,他深知冯夷他们讲的是热血义气,与晏婴“二桃杀三士”里面那三士是一路人,不然三年前冯文也不会一时气恼就毫无准备的去攻打赵成府邸了。蔺相如那些人可以请将,而这种人却不吃那一套,只能激将,如今果然不出所料,冯夷最终还是往这上头走了。
难道死也不能死利索么?冯夷举剑自刎固然是因为绝望,但又何尝不是以死明志,被赵胜这么一拦,顿时沮丧,手里长剑一垂,低头颓然说道:“心死之人……公子何必拦我?”
“壮志未酬,冯壮士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一死,如何对得起那些白白丧命的墨门子弟?”
赵胜连头也没抬,回答的很是平静,但冯夷听了却是凄然一笑。
“冯某当年跟随乐大夫出赵来魏,而后不辞而别,为的就是墨门兄弟相顾,能有报仇的一天。如今冯某已经失了义,况且就算不死,今后怕是也没机会报仇了,还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
乐大夫?赵国当年姓乐的大夫还能有谁,那么他现在……赵胜不自觉的抬头看了看冯夷,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今天在范痤府邸门前,赵胜便已经明白你们赵墨都是不惜命的豪杰,一心为同门报仇虽死无憾,所顾全的都是一个义字。不过冯壮士如今却想偏了,那些赵墨子弟以命相搏,难道就是盼着你一事无成,仅仅为了义气便横剑自刎么?冯壮士不思再举,不思如何才能让那些人瞑目于地下,这才是真正的不义。”
“我……”
冯夷听到这里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报仇无门是不义,自刎谢罪还是不义,那这个义字如何才能成全?冯夷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根本就是里外不是人,正愁肠白转呢,突然却觉出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味:平原君一个公子为何一口一个义字的为我着想……
冯夷能在千难百险中活到今天至少不是傻子,猛然之间便回过了味来,眉梢一挑,撒手撇了剑,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赵胜面前,双拳“啪”的一抱,沉声说道:
“小人愚顽,不识公子微言大义,实在惭愧。小人和这些兄弟都是赵人,如今漂泊他邦,固然一心想着报仇,但何尝不盼着能有一日回归故乡?公子之意小人不敢妄测,但今后小人与赵墨同门愿死效犬马为公子所驱策,望公子能明小人一片赤诚之意!”
赤诚倒是赤诚的,这一点赵胜并不怀疑冯夷,不过这些人也实在太大胆妄为了些,别说今后怎么样,眼下惹出来的事就不好办。
赵胜微微皱了皱眉,并没礼贤下士的去扶冯夷,而是微微摆了摆手,在冯夷满脸的诧异中轻叹口气道:“赵胜自然明白冯壮士的心意,不过现在惹出了这样的事,魏国必然大肆搜捕。赵胜回大梁不难,但要想找出个瞒得住人的十全理由却没那么容易。再说你们这些人又怎么办?”
原来是忧虑这些,冯夷终于放下了心,又一抱拳道:“公子只管放心,小人这些兄弟本来就是聚散不定的,此处也只是暂时落脚,只需一声招呼便会无影无踪。至于公子回大梁……以小人愚见,不妨借一借魏墨的手。”
“魏墨?”
赵胜不觉一诧,虽然冯夷对他们魏墨兄弟的义气有百分百的信心,但他依然不希望有更多人参与进来,犹豫了犹豫正要婉言拒绝,矮几对面的冯夷便已经接上了话。
“正是,小人原先为免多出枝节,魏墨这边也不敢多接触,不过前些时日却在大梁偶遇了家父生前至交好友曾冕,此人虽不是魏墨首领,却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他原先在齐国追随孟尝君,如今孟尝君生死不明,他便回了大梁……”
“等会儿!你刚才说曾冕跟的是谁?”
赵胜目光猛然一跳,下意识的坐直身打断了冯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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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偏西,大梁城南某处僻静的二进小院里,两个长袍袭身,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对面坐在敞厅中喝着闷酒,一阵疾风在宽敞的门外打了个旋儿,虽然没有吹进厅去,却将一片枯叶贯到了厅门里的地面上,发出“嚓”的一声着地轻响便不再动了。
坐在主座上的那个淡髯黄脸的汉子默然的注视了枯叶片刻,不由紧起了两条卧蚕眉,缓缓将几上的陶盏拿了起来。陶盏里的素酒微微荡漾着,把黄脸汉子的倒影也荡成了鱼鳞碎片,黄脸汉子一时触景生情,微微的叹口气又放下了酒杯向对面那人看了过去。
“介逸兄,你当真不愿与我同去燕国么?若是大梁一别,今后咱们便不知到何时才能见面了。”
介逸兄微抬头看了黄脸汉子一眼,没说话却先把酒盏举了起来,目光在盏里中停了片刻,猛地一抬手终于将酒液灌进了嘴里。
“去燕国又能如何?燕王修筑黄金台虚位以待,永霸兄奇才难得,必可一展壮志。可我呢……呵呵。”
“介逸兄这是谬赞乐某了。”
乐永霸见介逸兄说的凄苦,忍不住摇了摇头也把杯中酒喝了下去。
“论起治军治吏之才,乐某是不敢与介逸兄相提并论的。燕王礼贤下士,是个贤君,介逸兄即便有些麻烦在身,但乐某想燕王必会有所顾全。”
“呵呵,唉……”
介逸兄并没有回答,嘴角挂着苦笑斜眼望了望乐永霸,便把酒尊举起来在陶盏中注满了酒,一声不吭的又喝了下去。乐永霸见他不置可否,仰起头来长出口气才道:
“邯郸那边李兑权位越发稳固了,只要合纵一成,咱们便再无回赵的可能。如今平原君公子胜又在大梁遇刺,赵魏之间必然难免波澜,咱们在大梁本来就不受待见,只怕到时候若是被什么事牵连出来,咱们便别想再如此安稳了。介逸兄,有些事绝非咱们所能左右的,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呢?”
介逸兄似乎被乐永霸说的有些心动,杯中酒虽然喝了下去,杯子却依然贴在嘴唇上没有放下。他犹豫了半晌,正要开口说话,转眼却发现一个老家仆驼着身子走进了厅来,往乐永霸面前一鞠,瘪着嘴禀报道:
“主人,门外有个姑娘求见。”
“噢?”乐永霸放下酒杯看了介逸兄一眼,接着疑惑的直起身向老家仆问道,“姑娘?她说是何人了么?”
“说是姓冯,她父亲原先是主人的至交好友,三年前陨了,这次从中牟来大梁打听了一整天方才找到这里,听她的意思怕是想来投奔主人。”
“冯……”乐永霸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下意识的观察了观察老家仆的神情,忙压住思绪平静地说道,“好,那你让她进来吧。”
“诺。”
老家仆鞠身点着头应下来转身走了。介逸兄见乐永霸来了女眷客人,也不好再继续停留,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