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某个愁云惨淡之夜,在事实上将十万无辜秦军丢弃给赵国精锐骑兵和主力步军车军践踏屠杀的同时,白起、蒙骜、司马错率领剩下的三十万大军分三路仓惶南下少曲,准备在赵韩魏三军把退路全部堵死之前折返函谷关回秦。
白起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虽然突起大军攻打韩国逼迫赵国决战的决定是整个秦国朝堂共同商议做出的,但如今既然败了,总得有个人承担才行。
这一次秦国败的很惨,四月出兵,十月定下败局,虽然主力军队依然在,但在濮阳他们已经折了十万、在皮氏折了五万、在上党也折了十万,而且留下来掩护主力撤出上党的这十万人马也必然将要折尽,这样一来,仅仅经过半年的征战,昔日的赫赫大秦便已经生生赔进去了近四十万精锐,而且白起他们手里现有的这三十万人能否当真退回去还是个问题,如果做最坏打算的话,大秦很有可能在此战中耗尽七十万大军,即便赵国和山东各国就此罢手,不再对秦国发动攻击,诺大的秦国也将面对无兵可守,三十年内毫无恢复可能的可怕局面。
三十年无法恢复是个什么概念?历史上长平之战外加邯郸之战后秦国损兵五六十万,惨遭以信陵君魏无忌及春申君黄歇为首的魏楚联军反击,几乎丢尽了崤函以东的土地。不过好在那时赵国已经彻底衰落,韩魏楚齐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秦国很幸运的保住了关中和巴蜀根本,经过三十年的闭门发展,才得以在秦始皇时代重新崛起,吞并六国统一了天下。
秦国这种情况是极其幸运的,甚至可以说是侥幸,在这个兵民合一,动不动就是几十万大军相互国战的时代,一个国家因为一场战争就彻底没落甚至灭亡是很正常的事,五国伐齐后的齐国是如此,长平之战后的赵国是如此,而长平之战外加邯郸之战后的秦国如果没有崤函保护同样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然而秦国在那个历史上可以侥幸,并不等于在这个已经岔了道的历史上也可以侥幸,他们若是当真再将上党残存下来的这三十万人也折进去,至少在十几二十年内就算集全国之兵也无法达到五十万。而面对虽然也赔进去了十余万人马,但国土大大扩展,人口再次增加,从而弥补了损失,并且还占据了皮氏,打开了崤函缺口,从而依然保持着上百万兵力,随时都能毫无阻碍地对关中发起进攻的赵国来说,这点人马根本无法起到抵御作用。
白起完全明白这一点,同时也知道韩魏楚齐也必然有人能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相信,韩魏两国必然会给他手下这三十万人一条生路,以免秦国过于衰落,无法起到与各国共同对抗赵国的作用。
然而三十万秦军或许还有三四分的生机,白起却明白自己已经不会有什么生路了,即便秦王、芈太后为了秦国眼下的安危以及今后能够再次崛起而不杀他,韩魏这两家“大仇人”也绝不肯轻易将他放虎归山,必然会在放掉他手下秦军的同时杀他而后安。
白起并不想死,可是他却明白在处处受敌,秦国本土又无力派出援兵的情况下,自己如果将手里的三十万人集中在一起共同抱团往前冲,赵韩魏三国甚至楚国反而会更加变本加厉的对他予以打击,使他再无返回秦国的希望。所以他决定铤而走险,将手里这三十万人分成三批,以此使心中充满矛盾,既想杀他白起,又想放走秦军的韩魏两国产生错乱,从而在畏首畏尾中给他逃出升天的机会。白起并不敢保证这样做一定能成功,但这样做至少比十死无生的局面要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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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跑了,韩魏便不能不动了,就算没有魏国争夺少曲、野王、刑丘的刺激在,韩国也得从成皋发兵北上。不论是韩王咎也好、暴鸢也好,虽然一直害怕白起,但白起如今落了水,他们打一打落水狗的胆量还是有的。
十月十五日,成皋韩军先声夺人杀出成皋防线对秦国三万兵力把守的刑丘发动了进攻,次日,魏军晋鄙部二十万人马从高都西进少曲,十月十七日,上党少水沿线赵军廉颇、赵禹部联合安泽乐毅部合兵四十万在全歼十万阻拦秦军以后,以赵胜亲自压阵,全线沿少水南下追击白起,十月二十八日,行进到上党皮牢的赵军周绍部十万人马接到命令即刻南下直插黄河边上的武遂,摆出拦截阵势挡在了秦军的去路上,同时赵奢部十五万继续向南挺进,一直将防线拉到了西周南边洛水边上的新安、宜阳一带。
十月十六日,白起部十三万秦军率先绕开少曲,从其西三十余里外的曲阳出其不意的退出了上党,并且没有按各国预想的那样向西奔逃,反而一刻不停的向南挺进直接进入周天子的地盘,准备从周军连头都不敢伸出来的洛阳城边上绕过去,从宜阳方向绕过赵军的拦截防线退回函谷关。
当日夜,作为疑兵的司马错部七万秦军抵达少曲,在成功掩护白起部逃出韩魏围追堵截后命令少曲三万守军退出少曲,在损失两万余人马之后,将剩下的不到八万人合兵一处沿黄河直奔武遂而去,准备与白起分路突围。
次日凌晨,蒙骜部十万人马未按白起命令南下少曲,反而临时决定从潘氏直接离开少水,艰难地跋涉西行于上党山地中,在沿路因道路艰难而损伤遗弃五千多人以后于两日后从恶泽退出上党,虽然在通过曲沃时遭到赵国北沿防军的阻截,但因为此处赵军兵力较为薄弱,终于在付出三万惨重代价后,极其侥幸地将剩下的不到七万秦军带出了包围圈,此后他们一路狂奔,在安邑与不知他们是否为白起部人马的魏军激战一场以后,终于将残存的四万人马带回了函谷关。
蒙骜人马损失虽然过半,但总算是退回秦国去了,然而司马错却没有那么幸运,其部八万人马离开少阳后虽然摆脱了韩魏两军的追击,但不幸的是,仅仅到了次日,也就是十月十七日傍晚,当他们即将抵达武遂准备集兵冲击赵军防守薄弱之处时,消灭了上党残余秦军之后即刻率五万轻骑沿路追赶而来的廉颇却也到了,于是就在当天晚上,该部秦军在赵军两面合围之下全军覆没,司马错悲愤自杀。
消息传到韩魏两国以后,两国君王臣僚尽皆大惊失色、追悔不迭,在深知秦国衰落已成必然的情况下,虽然没敢对集结四十余万重兵压在少曲一带的赵军发起进攻,却也心照不宣的放弃了对南下洛阳的白起部秦军的追击,而且还在暗中放慢了对函谷关之前土地的收服进程,希求给剩余秦军一条逃回关中的退路。
相比较一幸一殃的蒙骜和司马错,白起的情况就复杂了许多。蒙骜之所以敢于违抗命令,并且冒着更大的风险西进恶泽,正是因为白起发下了分兵三路多点突围以免全军覆没的命令。也就司马错最为实诚,并且坚信最危险处就是最安全处的理念,结果碰上了更加“实诚”,绝不肯放过最可能通道的周绍,最终全军覆没。
蒙骜不算实诚,而且运气不错,而白起比他更不实诚,只不过运气如何却还不得而知。就在蒙骜从恶泽突围出去的当天,一路进发到洛阳以后并没有紧接着顺洛水向西进发宜阳,反而折而向东南方向,一举拿下因大军向西推进抢占析地而乏兵可守的韩国新城,在补充完粮草,并且将韩魏两军从析地引过来之后又悄悄的出城折而向北重新进入了周境。
白起这样北而南、南而北的大幅度折返本来没有必要做,但是这个“本来”的前提是别处情报可以畅通无阻的随时抵达他这里。在上党时他具有这个条件,但现在是在逃命,他又上哪里去了解别处的情况?也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诸般迷惑敌人的举动了。
没有强有力信息支持的判断往往会出现很大的误差,白起并不知道司马错在武遂全军覆没兵败自杀的事,更不知道韩魏两国要放他一条生路却又不敢让赵国知道的心态,不然的话他完全会做出说服韩魏两军帮助他逃回函谷关的选择。
如今白起自以为没有了选择,只能想尽办法尽量减少敌人的数量,南攻新城正是如此,除了必要的粮草补充外,更重要的则是以新城失陷为饵,将韩魏两军的注意力引过来,然而趁着他们解救新城的机会金蚕脱壳摆脱掉两路追兵。
如果没有司马错自杀那件事,白起这一计策应该说是极其完美的,这样一来他只需面对赵国军队就可以了。不过白起这时并不急着逃出去,他知道赵国以周绍、赵奢两路人马拦阻他的归路,必然会将防线从黄河边上的武遂一直拉到洛水边上的宜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白起除了一直南逃到更加危险的韩魏楚边境再无逃跑机会。
白起正是要利用赵军的这一心理,所以当发现韩魏联军杀向新城时,他便已判定赵军也必然向着新城杀了过来,于是他使下一招“回马枪”,又再次北返周境。
这一次白起再也不做任何迷惑敌军的举动了,直接向西挺进,果然未出所料的从困守武遂还来不及南下补充缺口的周绍部,以及遣兵南下新城合围的赵奢部赵军不得不暂时调出许多兵力,从而防御薄弱的新安一路杀了过去。
过了新安前边就是渑池,虽然现在已经被韩国人夺了回去,不过曾经却是白起亲自为秦国夺下来的地盘。从渑池往西的路途他熟得很,基本上相当于逃出升天了,所以当远远看到渑池城头稀稀拉拉的几个韩国守军时,白起虽然还没有完全安全,却放下心来的长长吁了口气。
渑池、陕邑、焦邑,再向西就是函谷关,白起带着他几乎完全齐整的十三万人马一路马不停蹄地向西赶去,十月二十五日从渑池绕城而过,城头上的韩国军士虽然远远看见了他们,却连一支箭都没有射下来,就更不要说出城追赶了。十月二十七日,白起抵达陕邑,隔着黄河远远看见北岸已属崤山山系的石门山时,他的心情差不多完全放松了下来,知道自己就要脱离危险了。
然而就在这时,汹涌澎湃的黄河水声之中却突然夹杂了令白起胆颤心惊的马蹄声。
马蹄声,确确实实是马蹄声,阴沉沉的天幕之下,沿着黄河南岸,先是几匹驮着披甲武士的健硕骏马如同散落的黑点一样出现在了极东天际边的地平线上,很快的,那些黑点越来越多,根本无法数清数目的向西汹涌奔来。漫天的飞尘之中,没有人知道那是多少人马,但只消看到他们红霞一般的戎服,却也没有人不知道那就是令天下人闻名丧胆的赵国骑军。
“大良造,快看,赵国骑军杀过来了!”
“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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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八日,从赵国各军之中抽调汇集的七万铁骑在廉颇率领之下终于在陕邑黄河边上追上了白起,于是属于上党之战的最后一次战役爆发了。七万赵国骑军全员上阵,以人马为墙,在高速穿插中将白起和他的十三万团团压缩围困在了只有方圆十余里的黄河滩涂之上。
白起深知自己难有退回函谷关的希望了,但是他并不想投降,依然在盼望着奇迹的发生。在拼一把大不了一死的信念之下,白起鼓动起了秦军将士,以仅存的五百辆战车立盾搭箭为前锋,以死士横戟为左右后三面外围,以弓手为还击手段置于死士之后,整个军团结成一座密不透风的方阵,虽然缓慢却又坚毅不拔的向西推进。
秦军将这种本用于抵御骑兵的战阵用于推进确实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赵国骑军无法撕裂秦军战阵杀进去,也只能继续环绕飞驰,忽远忽近的以弓弩相射杀,虽然造成了秦军大量伤亡,并且大大延缓了他们推进的速度,却不可能完全拦阻他们前进的方向。
战事再一次陷于胶着,秦军阵中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倒下,但是紧接着又会有阵内的后备将士填补到空缺上,继续承受着来去如飞,根本无法予以还击的赵国骑兵飞蝗一般的箭矢。仅仅两夜一天里,黑红的血迹以及被践踏的面目全非的尸体便沿着黄河岸拖了二十余里之长。
到了十一月初一日,战事的僵持终于出现了打破的迹象,从这一天开始,白起欣喜的发现天上开始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下雪了,这是对骑兵最为不利的天气。天公作美之下,白起加快了推进速度,只用了半天便远远小于前两天的伤亡代价向西挺进了二十里远,很快就能抵达焦邑。
然而秦军的好运气仅仅到此为止,也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三十万赵国车步联军在赵奢的率领下赶了上来,迅速绕到僵持之中的赵国骑兵和秦国方阵前面和侧翼,以近两千辆的战车以及十五万弓弩手围成了铁桶一般的包围圈。紧接着赵国骑军退出战场,在包围圈外围构建起了第二道围堵防线,彻底将秦军死死困在了距离函谷关仅剩六十多里路的地方。
白起麾下剩余的这八万余百战精兵彻底没有了生路,一天以后所携粮食也吃完了,士气降到了冰点,只能在冰雪之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或许已经注定了的未知命运。然而赵国人并没有接着发起强攻,不断飞向秦军阵中的不是箭矢,而是句句劝降之声。
投降?这不是秦国将士们的习惯,他们几十年来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只有接受别人投降的经历,却从来没想过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面临被人劝降的一幕。他们陷入了极度的无措之中,只能在饥饿之中茫然地注视着他们已经一夜白了头发的主将白起。
饥饿并不是最恐怖的事,最恐怖的乃是绝望中的饥饿。战车驾辕的马匹被吃光了,将士们依然还要承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的大雪。当真要饿死、冻死么……如果不是同袍们紧紧的拥挤在一起,依然还有些残存的人性在支配着他们,许多饿到了两眼泛出绿光的人几乎已经到了要吃人的境地。
十一月初五日,一条消息再次从赵军那里传到了秦军阵中:秦王在集结在皮氏河口的四十万赵军压迫之下向赵国俯首称臣,除答应将黄河西岸的上郡全部割让给赵国,以洛水为新的秦赵边境,同时承认放弃赵韩魏楚重新夺回的河东、上庸等地,从而完全龟缩回崤函以西洛水以南之外,又以将白起交由赵国处置为条件换取剩余的八万秦军退回秦国境内。
河西上郡丢了,河东郡丢了,上庸郡丢了,秦国自六十年前秦孝公击败魏国,从而逐步东扩得到的所有土地,除了依然在楚军不断攻打之下很快也要丢失的黔中郡以外一次性全部还给了赵楚韩魏他们。
辛苦抢来的土地都没有了,就连崤函之固也已经失去,只能依靠洛水长城苦苦支撑,秦国完全被压缩在了洛水以南的关中南部一带,若不是依然还控制着巴蜀和汉中,其国土几乎与赵国初期魏国称雄天天欺压他们时完全一样。
与失去土地相应的是秦国这么多年辛苦积攒起来的百万雄师一次性战死了五十余万,而且还是最精锐的那五十余万,加之放弃上郡和河东、上庸等地让秦国失去了一百五十余万人口,商鞅变法带来的红利损失殆尽,秦国再一次回到了需要看别人眼色行事的时代。
一切都完了,虽然并不是亡国,但对于雄心勃勃,一直想统一天下的秦国来说,这样的局面与亡国又有什么区别?
纷飞的大雪之中,铠甲全部去除,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的司马靳垂着头一步步向着虎视眈眈的赵国围困防线走去,而他身后则跟着六个同样去掉了盔甲的秦军兵士,在他们用肩膀扛抬起来的一块曾经的战车厢板上躺着白起冰冷的尸体,尸体脖颈上挥剑自刎留下的伤痕处,黑褐色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血渍上贴满了已经不会再被体温融化的雪花……(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