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那些东西做什么?”
“芍药根呀。可以治病的,安息、止痛、驱火、活血散瘀,还能……”
还能治妇科病……华阳脸忽然一热,涩然的咬了咬嘴唇,接着一低头,没有再说下去。
“哦,原来华阳懂得医道。呵呵,你接着忙。季瑶说桑叶子落得厉害,寡人过来看看。”
也不知道赵胜是不是听出了什么,和善的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向桑林那边踱了过去。他今天本来是要出宫去和荀况“打擂”的,一大早听季瑶闲说了一句桑树有些提早迎冬,所以才趁着走之前的间空过来看看,倒不曾想会遇上华阳。
赵胜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可他这么大块“巨头”就在旁边晃荡,华阳哪还有心思继续忙活?杵在原处连连的偷瞥了赵胜几眼,见他当真沿着石径缓缓向北走向了桑林,连头都没有回一回,也不知怎么得心里忽然有些失落,两只手便不由自主的绞在了一起,低头间这才发现手上到处都是泥。
这幅形象实在有些不雅,华阳不觉又是一阵脸热,怎么都觉得赵胜刚才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
这不丢死人了么……华阳提脚就想跑去池边洗手,可是抬眸看见赵胜就在池边上晃悠,顿时又不敢过去了,只得慌乱的搓了搓手,连忙往身后一藏,继续低头乖乖的杵在那里。
赵胜又不是全才,哪懂什么具体的桑麻农事,过来看看也就是顺着季瑶的话音儿想了解了解情况,顺便摘上两片叶子让司农交给官中精通此道的人看一看,也算是利用手中公权为自家娘子谋点儿私利罢了,所以转悠了两圈便折身沿原路径走了回来。他远远的看见华阳还在原地低头站着,忽然悟到这丫头恐怕是在自己面前拘束,不免会意的一笑,从华阳面前经过时又向她点了点头便捻着两片桑叶踱了过去。
当真只是来看看桑树的么……虽说说不清原因,可看见赵胜就要离开,华阳却更是失落了许多,见赵胜又向自己点了点头,不觉双眸一霎,鼓足勇气说道:
“奴婢的爷爷原先在楚国时做过乡间走方的铃医,后来,后来……到了秦国还是喜欢侍弄些草药什么的,奴婢都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
“呃……”
这个话题好像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吧?赵胜没想到华阳在这里杵了许久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顿时不由得一愣,再一琢磨要是就这么敷衍过去实在有些伤人家小丫头的脸面,便笑呵呵的停下了步,一边转身掸掸袍子坐在了芍园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随意的笑道:
“噢,是么?寡人和华阳君虽说还算熟识,倒是不知道他去秦国之前是做什么的……嗯,华阳啊,来邯郸住得还习惯么?”
“嗯。”
华阳连忙乖乖的点起了头,下意识之间又将两只手藏得更严了。小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其实很简单,她根本没想到赵胜当真会停下来和她说话,虽然明知道赵胜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将那些越扯越长的话题抛一边,只捡些哪说哪了的话来应付自己,但这也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了,顿时不免有些得意,小鸡琢米似地连连点着头的同时虽然没敢抬头去看赵胜,两边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
这般心思外露的憨态模样实在透着天真的可爱,赵胜不禁被华阳逗笑了,心里忽然一动,笑呵呵的说道:
“忽然换个地方,而且又不在自己爹娘身边,习惯总得些时候,不过王后向来善待别人,你在这里住着什么都不必担心……对了,华阳,寡人也没去过你们咸阳,你们咸阳那里都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么?”
这个话题可是有些扯了,不过偏偏正对了小丫头的童心。华阳心中的畏惧顿时全无,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大胆地望了望赵胜,快言快语的笑道:
“咸阳城里边倒是没什么好去处,不过往北过了泾水,甘泉山和石门山却是极好的地方。夏天的时候咸阳热得要命,甘泉山上却凉爽的很,到处都是树啊,鸟啊什么的。嗯,我们……秦王太后每年夏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甘泉宫里住着,爷爷在甘泉宫边上也有一处宅子呢。”
“是么?”
赵胜对此仿佛极是感兴趣,满是轻松的笑道,
“甘泉山甘泉宫寡人确实知道。你祖父是秦王的舅舅,那你应该从小就在甘泉宫里长大的喽?”
“是呀。”
华阳不禁一阵得意,可是想了想又觉着不妥,忙羞赧地改口道,
“也不是,太后倒是每年都让奴婢去她宫里住几天的,不过宫里规矩多,不能长住。奴婢去甘泉山都是在自家的宅子里住的。”
“呵呵……其实邯郸这里也是有些好去处的。出了城向西向北走,没有多远就是邯山。虽说没在那里建宫室,每年春天耕祭以后寡人倒是都会带王后她们去踏春。不过不能常去,邯郸城里的百姓也喜欢去那里,而且还有许多人在山里深处林猎谋生活,宫里的人若是去得多了,仪仗护卫什么的实在是扰民……”
赵胜一边应和着华阳的话,一边找着岔口换话题,却没想到刚刚说到这里,华阳却抬起脸向他望了过来,似有所悟的接道:
“扰民……甘泉山方圆三十里内是不许不相干之人靠近的,爷爷私底下说他看见这些就想起了原先在楚国的时候……嗯……”
也不知华阳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抿了抿红红的薄唇,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显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儿,说着说着又低下了头去。
这幅模样让正想着如何引出话头的赵胜猛地一愕,但紧接着却又释然了:秦王芈太后拿华阳做文章,而他赵胜却也想借着她的懵懂探听些秦国的情形,虽说在风口浪尖上厮混久了处处明暗设谋已成习惯,本也算不上罪过,可人们常说的“蛇蝎女人”又是怎么来的,哪一个女孩先开始不都像白纸一样纯洁么?况且从华阳嘴里又能探听出什么来,无非是些浅之又钱的表面东西罢了,又何必呢。
想到这里赵胜不免有些自惭,笑了笑接着掸掸衣襟站起了身,不以为意的笑道:
“各国有各国的规矩罢了,秦国不像赵国这样紧促,关中膏腴之地也不缺那几十里地方。好了,你忙着,寡人还有事要去做……噢,芍根能治病是不错,可也要适可而止,宫里种来是当花看的,差不多就可以了。”
“喔,知道了。”
华阳见赵胜要走了,连忙乖乖地答应下来,这么好的氛围之下,恍惚之间竟有些忘了渐渐远去的那个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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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胜没有着衮冕去学宫,只是穿了一身寻常深衣,这样做除了舒服些以外,更重要的则是为了方便与荀况旗鼓相当的“对垒”,以免给“观众”们一种以势压人的感觉。
衣服可以随便穿,毕竟是强权君王,这些小节要是也有人提意见完全可以当他们的话是耳旁风。不过该有的扈从保卫却不能缺,要是这都敢随意,那反对他的人所要提的可就不只是小节问题了。
艳阳高照之下,邯郸学宫正殿门前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除了正中铺了厚毯几案,并且四周还提前布下了扈从的丈余之地,还有通向院门的通道以外,周围已经接了个满满当当,想伸伸胳膊恐怕都会打到旁边的一大票人。
这些人里头有邯郸学宫里的博学名士以及他们的弟子,也有邯郸各界的豪绅名流,他们平常都是在养尊处优下极是闲适文雅的,然而今天……都在那里站着好了,有个地儿站就不错了,还想怎么着?
赵胜对今天的“学论”很是重视,将徐韩为、虞卿、乔端、剧辛、蔺相如、范雎一大票朝中名士文臣都带了过来。
让他们跟着来倒不是赵胜想在自己招架不住的时候招呼这些“小弟”围攻荀况,而是因为这次的辩论将关乎今后整体变革,必须让朝中的执政者们在第一时间心里有个准谱。再说了,这个时代的各派名士们都很牛X,一个不对付就敢围上去把唾沫星子喷你一脸,谁管你是什么君王执政?要真是到了那个程度,赵胜带来的这么几个人根本不够看的。
“大王到——”
“恭迎大王!”
“恭迎大王——”
巳正时分,嗡嗡纷乱之中的人们猛地听见院子门口传来了一声高喝,陡然之间全数住了声,数千道目光齐刷刷的扫向了院门。占据学宫主场之利的荀况早已经在场子中间东边那张几后坐着了,听到喊声连忙站起身迎到通道中间提前搭手长臂深深的鞠拜了下去,而周围围观的人实在不容易弯腰,也只得“礼”成什么样子算什么样子了。
千众瞩目之中,赵胜在一众重臣的簇拥之下走进了院来,向前行了几步,接着搭手向荀况一礼,高声说道:
“有劳荀祭酒及诸位久等,寡人惶恐。”
“大王请——”
赵胜这副打扮着实让荀况闷了一下,虽然心里反复念叨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嘴上却不敢怠慢,连忙规规矩矩的将赵胜和他的随行人员向着场中延请。
礼毕,赵胜笑吟吟的向两边的人们点着头走到了厚毯上西边的几后坐下身,而徐韩为他们则散坐在了周围距离赵胜和荀况四五次远的地方,成一个环形将他们围在了中间,这架势摆明了就是今天只带了耳朵,不参与讨论。
不过都不说话也不可能,待有座位的人纷纷落座以后,徐韩为却依然站着身,笑呵呵的向四方做了个环礼,底气充沛的高声说道:
“诸位,今日大王承荀祭酒所请驾临学宫,乃是因国中之人颇多费解国政之处,故欣然应约共论富国之道。大王前已有言,非涉家国机密不可泄露者,不论是荀祭酒还是诸位皆可参与相论,呵呵,荀祭酒请。”
徐韩为说完话就敛袍坐下了身,荀况却怎么琢磨都觉着他的这些话有些不对味:富国之道?当初说的不是以何谓政务为主么。虽然如何使家国强盛正是最大的政务,但今天这话题却似乎有些转方向了。而且所谓富国……
荀况怎么感觉都觉得赵胜有些耍心眼,然而这个话题却又没办法明提,毕竟今天他虽然站在了赵胜的对立面,但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赵胜好,这样的立场该说什么话,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荀况沉吟许久才道:“启禀大王,以臣愚见,所谓富国二字以政务而言似乎颇有些偏颇。富国并不为错,但何为富,如何富,富又是为何却大有讲究。故此臣觉得,今日这‘学论’题目似乎不能单单只以富国而论,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富国你还不愿意?广场近处虽然大多数人都在屏声静听,但有那么一两处地方还是起了些嘘声。
赵胜点点头笑道:“荀祭酒所说不错,不过寡人觉得所谓富国只是个学论的引子,虽然开初提的是富国,却未必只能围绕这两个字转。嗯。寡人看要不这样,若是只纠缠以何为题似乎会耽搁论学正题,当不如将就将就,就从这两个字往外引,畅所欲言就是。”
什么都可以提?那就是不设限喽,哦,当然事设机密处不能提……荀况发现自己刚才误会了赵胜,不免有些自惭,向赵胜拱了拱手才笑道:
“承大王之言。臣刚才所以纠缠‘富国’二字,乃是因为实在觉得家国若是以此为本实为谬矣。方今非封建尊天子之时,天下列分,战乃难免,纵使如大王这般体恤生民之苦者亦要兴合纵惩无道为先方可安民富民。再以他国论,昔日强齐富甲天下,可称极富之国,但强势不足以匹配其富,只需一场征战就会生民凋敝,再无富庶可言。此前车之辙未远,故以臣愚见,富非根本,强才是关键。所以此题当为强国论,不知愚意当否?”
“呵呵,论起言辞切意,寡人是不敢与学宫诸君并论的。”
赵胜谦和的笑了笑道,
“荀祭酒说的不错,应当是强国论。不过强国论也好,富国论也好,有一件事却是必然的,国富未必可使国强,但若国不富却谈不上国强,所以此两件事应当并提。”
这个时代没有扩音设备,而且又是在广场之上,就算赵胜和荀况都刻意放大了嗓门,远处的人们却依然只能间接的“听”,当听到前边的人说“擂台”上那两位你来我往的交锋了数个回合却依然还在围着题目转时,不免有些气馁,谁也闹不清这么个玩儿法什么时候才能切入正题。不过荀况并没有让他们失望,听完赵胜的话接着再次拱手,中气充沛的说道:
“承大王所言。富强二字确实可以并论。不过臣愚见以为,只有以强为本才可论这个富字。为何如此说呢?庶民积金之富亦为富,豪族广田千顷亦为富,然而这些都不是国之富,国之富当是物阜而民丰,人人皆言家国一体,无国之富则谈不上家富,而无国之强便谈不上国富。
社稷之事无非兵农二字,无兵则无境,无农则无衣食,除此以外皆为小事。农兴既为富,兵兴既为强。这才是政务之本。一家之口有数,一国之民亦有数,兴一事则必然会废一事,故而有为之政务当为调解各处所需,不可因一个富字而忘了其余,更不能为兴他务而使兵农二本乏人可用。大王以为如何?”
荀况这些话虽然不明显,而且还有点故意往偏路上引的感觉,却已经开始指向了官办钱庄,这一点赵胜听得出来,其他人同样听得出来,于是在荀况话音落下以后,场中顿时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其中讨论最为激烈的莫过于那些专门跑来看热闹的邯郸富商。他们之所以这么积极,乃是因为荀况的话虽然是在为打击官办钱庄做铺垫,但话本身却是在说赵国应该以什么为本的问题。
现在的赵国已经与以前不一样了,旧派贵族作为一个有影响的势力派别已经被打倒,变革已成必然,但是如何变革,往哪个方向走却不是短短五年就能完全明晰的。荀况虽然看不起秦国的无“礼”,但是一直推崇秦国商鞅变法之后的兵农制度,他这些话正是从秦国所实行的制度来的,秦国所做的事就是一切为称霸服务,任何不利于集中力量称霸的行为都会受到无情打压,其中被打压最厉害的就是商贾,这也是后世著名排名“士农工商”将农放在第二位,却把商人放在最末尾的源头。
赵国与秦国不一样就在这里,由于原先地狭人多,土地的稀少致使赵国人有很强的经商习俗,这一点如果没有像秦国商鞅变法那种血腥打压,就算国土在赵武灵王和赵胜两代君王手里扩大了不知多少倍,也不可能那么容易改变。强力改变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况赵国的商贾阶层当初在二赵相争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了赵胜一边,如今更是赵胜政权的主要支柱,你荀况以秦国来喻赵国,那不是在戳大商大贾们的眼珠子么?
荀况这番石破天惊的话顿时让不少人傻了眼,然而当这些人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赵胜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赵胜居然带着波澜不惊的闲适笑容沉着的点了点头,看那意思颇是认同荀况的说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