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宴饮是正儿八经的分餐制,一人一个坐席,一人一个矮几,高脚盘罗列,刀箸齐备,酒肉配料所放的位置各有规矩,要是错了一点那就是失礼。如果是普通富贵人家请客,主人客人分席落座,顶多也就是有几个小厮使女在旁传菜倒酒跟随伺候,外加很少的一点丝竹舞乐,但要是到了今天这种“准国级”(太子到场)的宴会,那规矩可就多了。
主客位置安排先不去说,乐舞也不用去说,单说安排在各位贵公子身后的护卫随从陪宴就比主宴座位多了好几倍,这不但是排场需要,同样也有实际的作用,贵公子们要是有什么事只要随手一招,跑腿的人扔下筷子接着就能过来。这样一来,一场“简简单单”的宴席动辄便有上百人参加,如果不是城阳君府正厅这种厅堂套厅堂,并且主厅敞阔的地方,平常人还真潇洒不起来。
赵胜今天带到宴席上来的人并不多,除了苏齐等几个护卫和蔺相如等几个随从,多出来的只有一个范雎。范雎是魏国人,但是现在被须贾安排全程陪同赵胜,所以也只能临时客串一把赵国人了。
蔺相如是赵胜的主要谋士,同时也是极少数几个知道赵胜此行真实目的的人之一。本来他和赵胜商量的很周全,今天的主要任务是与魏章套近乎,但如今魏章没来,计划就算落空了。不过蔺相如并不气馁,他魏国范上卿敢欺负平原君年纪小,想从平原君嘴里套情报,我赵国蔺谋士为什么就不能一声不吭地听听魏公子们的“只言片语”?礼尚往来罢了,谁也别夸谁阴险……
宏阔的敞厅之中欢声笑语,丝竹声中,窈窕娇美的舞姬翩翩起舞,传酒递菜的侍女们如蝴蝶般穿梭在宾客之间,更添几分热烈。酒过三巡,虚三套的劝酒词也说了不止一遍,大家肚子里存了些酒,装出来的矜持也就一扫而空了。
太子魏圉手擒酒觯坐在面朝东的主座上,歪头眯缝着眼盯住场中的舞姬看了半晌,忽然隔几向侧前方一倾身,对着一边席上的魏齐便暧昧的笑了起来。
“二弟手段不错啊,这是什么时候招的舞姬?我太子府里那些乐舞早就看腻了,你有工夫也帮我寻一些来如何?”
“这还不……”魏齐随口胡应着,谁知道刚说了三个字,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尴尬的向对面尊席上端坐微笑的赵胜看了一眼,赶忙捂嘴干咳了一声,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高声对魏圉说道,“平原君是赵王遣使,那可是持节的,咱们若是轻佻了终究不好。太子你看咱们是不是把乐舞撤了好好说会儿话?免得乱乐入耳,搅了心神。”
“乱乐入耳”四个字把魏圉激地微微一哆嗦,他也像是刚想起来什么,赶忙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板下脸来向那些舞姬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诺。”
太子下令,丝竹齐停,舞姬们停下乐舞莺莺燕燕的应了一声,敛衽行礼后便退了下去,这时候魏圉方才让使女倒了酒,又换上了一副笑脸擒盏对赵胜笑道:“昨日朝堂上平原君那番慷慨之言实在是振聋发聩,咱们当为之佐酒一觞,来来来,都请都请。”
“太子谬赞了,太子请,各位公子请。”
“太子请,平原君请!”
宴饮毕竟不同于朝堂议事那样严肃,虽然魏圉把乐舞撤了,但席间的欢声笑语依然热闹,众人听见了魏圉的吩咐,赶忙举杯相祝,酒液入喉,接着又是笑语盈耳。
赵胜今天当真是纳了闷儿了,刚才魏齐在府门口那番莫名其妙的话不好理解揭过去也就算了,可现在魏圉又把乐舞撤去,这可就实在没听说过先例了。魏圉他们这番奇怪的举动好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这就不由赵胜不心中起疑了。
魏圉可不会去考虑赵胜怎么想,这里虽然是魏齐的府邸,但他身为魏国太子储君,各种场面就得他挑头,所以他放下了酒觯,也不去理会自己兄弟们的喧哗,直接向赵胜笑道:
“我父王对公子实在钦佩有加,今天早上把我们兄弟几个叫去训了一顿,说是我们要是有公子一半的才情,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呵呵,父王专门嘱咐我们今后多与公子亲近些,公子可千万要不吝赐教啊。”
这到底是在夸奖人还是挤兑人?赵胜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昨天他也是没办法才文不对题的即兴发挥了一番,没想到魏王还抓住不放了。再说在场的这些魏国公子们的表现也不像被魏王训了一遍,然后老老实实向他赵胜学习的样子,那魏圉这话又算是怎么回事?然而魏圉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赵胜总不能就这样笑一笑遮过去,只得向魏圉拱了拱手笑道:
“魏王实在是谬赞了。赵胜身为赵国公子,为赵魏盟好说了那番话不过是出自肺腑。太子和各位公子都是魏国栋梁,心思必然和赵胜相同,只不过身在魏国,没机会像赵胜这样表明心迹罢了,如若换上一换,不是赵胜来魏,而是太子或各位公子赴赵,必然也会像赵胜这样一抒肺腑的。”
赵胜这番话完全是假设,别说魏圉他们现在没去赵国,就算真去了,会说什么话谁又会知道?不过假设有假设的好处,那就是魏圉他们遇上同样的情况,完全有可能这样做,这样一来就算把他们跟赵胜拉平了。魏圉和各位魏公子脸上添光,笑得更是舒畅。赶忙呼酒劝菜,又大大地热闹了一番。
魏圉那里只顾着高兴,坐在魏齐下首的魏腩却在一片欢声中施施然的站起了身来。魏腩是魏王的三子,年龄与魏圉、魏齐相仿,已经临朝佐政了,性情远比魏圉和魏齐深沉,然而他是庶出,在魏王的心目中又不如魏无忌聪明,所以自知今后前程渺茫,平常做事很是低调,就算刚才大家欢笑热闹,他也只是微笑着坐在一边不吭声,这时候站起了身来,在后排众多魏国随从诧异的目光中向赵胜一拜,四周立刻安静了许多。
“平原君公子这是客气了。要是我们兄弟几个,怕是当真说不出这番慷慨之言来,父王那里有吩咐,身为人子哪能不遵命?今后还请平原君多赐教。”
“对对对对,多赐教,多赐教。”魏圉一听魏腩的话,接着便垮着身挥起了手笑道,“平原君,你也别那么多虚套,兄弟们都是明白人,看得出公子你不是平凡之辈。那个谁……呃,魏腩,你平常最爱亲近那些个游南游北的门客,今天不妨跟平原君公子切磋切磋。”
“诺,太子。”
魏腩谦恭的向魏圉一躬身,接着坐下身一脸笑容地向赵胜看了过去,
“要说切磋,在下实在是不敢。不过刚才看那些舞姬舞乐,倒真是让在下想起一件事了。前些日子在下听一个门客说,苏秦苏先生在燕国的时候曾跟燕王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先前有个名叫尾生的人,有一回跟一名女子约定在桥下相会,结果那女子还没来,桥底下便发了大水。尾生这个人呢,实在是守信,生怕那女子来了找不到自己,便抱着桥柱苦挨,后来愣是让大水给淹死了……”
魏腩慢条斯理的说到这里,大厅中顿时爆出一阵哄笑。魏腩丝毫不以为意,微微地向众人摆了摆手,接着又笑道,
“这事儿说起来是有些好笑,不过要论践诺,尾生可实在是我辈楷模……呵呵,以平原君所见,像尾生这般信诺,无论卿士交友还是女子委身,可以放心么?”
众位贵公子们听到这里,立刻停下了笑,众多目光全数集中在了赵胜脸上。今天的事确实怪了点,好好的欢宴突然变成了“课堂”,赵胜心中更觉怪异,但抬眼间发现魏齐一个劲儿的向自己使眼色,登时明白这肯定是魏国公子们早就计划好的了,说不准其中还有魏王的参与。
现在不论他们想干什么,这个问题实在所指丰富,往大了说,可以算魏国试探赵国的态度,往小了说,也可以算魏公子们不服赵胜扬名,故意刁难,当然,除此以外也不能排除别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要是回答不好,赵胜刚刚在魏国积攒起来的那一点名声就算彻底丢了。这样的话,还真得好好的应付应付……
“以赵胜之见,信诺如斯实在不能与之交往。”
赵胜这话一出口,在座的不论是魏国公子还是后排的那些随从,全都一脸疑惑的互相交换起了眼色。魏齐焦急地向赵胜暗暗捏了好几回拳头,见他没理自己,颓丧之下干脆也不去管了,气哼哼的摸起酒杯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他们这是懵了,不管尾生做了什么,魏腩问的都是信诺的人可不可以交往,你说不能,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标新立异可以,但是违背常情常理怕就有些不妥了,魏齐越想越气,可终究有些不甘心,虽然没去看赵胜,但一边耳朵却支棱了起来。
“赵胜想问诸位一句,信诺为何物?”
赵胜并没去理会众人的诧异,略略向前俯了俯身道,
“所谓信诺有大信小信之分,尾生如此不过是小信罢了,虽然信了诺,却置那名女子感受于不顾,说是信诺,何尝不是为一己名声?以赵胜之见,若是大信,不应当只顾自己信诺,当以他人为念。就像那个尾生一样,既然与女子有约,两个人必然是两情相悦的,尾生一死,那名女子必是痛不欲生。尾生若是当真为了那女子,又何必如此爱惜自己的名声呢?纵使失了信令那女子反感,也远远好过让她负疚一生。这便如同咱们三晋盟好……”
赵胜侃侃而谈,敞厅里的人渐渐都静了下来,不光他们,就连帷幕隔墙之后不为赵胜所知的地方,十几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华衣男女也跟着点起了头,在这群人里边一个少女会心的笑了一笑,接着悄然招手将一个使女唤到了身边……
赵胜老半天才“讲完课”,这场发挥毕竟是在宴席上进行的,在他自己感觉来说远比魏国朝堂上那次好得多,滔滔不绝的说了半晌,等意思说了个差不多,他的嗓子也已经有些发干了。看着那些魏国公子们若有所思地点起了头,赵胜见好就收,刚笑了笑坐下来准备劝杯酒也好润润嗓子,谁知道一低头却发现酒盏里已经干了。
这酒是谁伺候的,怎么关键时候断顿儿了?正当赵胜抬头准备招呼人倒酒时,一个身着红衣的使女已然如弱柳扶风般走到了他几前,素手轻举间,泛着亮光的清液便注满了赵胜的酒觯。
“公子大信示人,若是尾生如此,那女子也不枉一生了。”
使女微微蹲身捧起了酒觯,光洁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略略抬头望了望赵胜,长臂间轻轻地将那一觯酒奉在了赵胜的面前。
赵胜哑然地望着这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娇俏使女,当发现魏国的公子哥们都是一脸诧异的向自己这边望过来,却没人出言呵斥,登时便明白了过来,赶忙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躬身长臂拜了下去。
“赵胜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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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王宫,魏王在寝殿里来回踱着步,不远处上卿范痤和芒卯微鞠着身正等着他的训示。不大会工夫,一个寺人匆匆的跑了进来,汇报完城阳君府宴饮的情况后接着又退了出去。
“什么,季瑶公主亲自奉酒相祝?这,这,子女之婚命在父母,公主昨天听了朝堂上的事,说要亲自听一听,让大王如此安排太子他们做戏本来便已经有些越礼了,如今又当众出来,怕是有些……
范痤跟芒卯交换了个眼色,下意识之下忍不住嘟囔了几句,但是当看见魏王捋着胡须满意的点下了头时,他终于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魏王没去理会范痤,折身走回几后坐下来时已经是满脸微笑。
“出来便出来吧,终究是要见面的,平原君公子也着实聪慧,一眼便看出来了……呵呵呵,这三个女儿啊,说起来寡人最疼爱的还是季瑶。”
大概是爱女心切,魏王对季瑶越礼的行为丝毫没有一点反感,反倒替她说起了话。范痤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可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道:“大王,此事已经如此了,自然是难有反悔,只是臣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赵国那里李兑专权,大王有意将季瑶公主许配平原君,还不知李兑会有什么反应,此时还需好好斟酌斟酌。”
“斟酌自然要斟酌的,不过李兑在赵国终究是臣,合纵之事看似咱们有求于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有求于咱们大魏?哼哼,目前用不着理会他。”
魏王冷冷的笑了两声,转口向范痤问道,
“齐国派使赴魏的消息可打探清楚了?”
范痤点了点头道:“此事已经打探清楚了,齐国认为孟尝君来了咱们魏国,此次派使怕是要以合纵之事相要挟了。
“哼,齐国欺人太甚!齐国使臣来了先晾他们几天,即便要见,范先生和芒先生也不要去。让须贾去见他们已经算是寡人给他们面子了!哼哼,狗屁齐使,搅了寡人的好心情!”
魏王恨恨地沉下了脸来,抬掌猛然拍在几上,半晌方才渐渐平缓了气息,心烦不已的向范痤和芒卯摆摆手,颓然的道,
“唉……你们先下去吧。”
“诺。”
范痤和芒卯听到这里又下意识的相互看了一眼,心中已知魏王派须贾这个昏臣去见齐国使臣,实在是被齐国惹恼了。此时再多说话无异于捋虎须。范痤和芒卯没敢再吭声,连忙退了出来。
夜色之中,马车车轮声更是清晰,芒卯一路昏昏沉沉的回了府,来不及休息便急冲冲闯进了府中隐蔽角落处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那院落的厅堂中灯光如昼,甚至还传出了些男女调笑之声。芒卯闻此心中顿时气急,没用传报便“砰”的一声推开了厅门,压低声音冲着里面怒道:
“孟尝君,你可害苦下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