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丙申日,会霖雨大作,沟壑皆平,山峦河谷尽皆陷于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之中。武安城西二十余里的十八盘山脉险要处,五千余前突的赵军精锐依山设险,战车为墙拒马为寨,在狂风大雨之中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击已不足百里之外的秦国军队。
武安县城四门紧闭,城头上披甲林立,剑戟森森,到处都已是一派战前的紧张氛围。大战在即,又逢即将登位的君王亲临,武安民众群情振奋,除了妇孺老弱或主动或在朝廷强令之下提前疏散了出去,几乎所有丁壮全数登城助战。
未时三刻,县衙门外早已平地三尺水,频繁来往的马车车轮溅得水花四射,虽然难免将近处披着蓑衣四处奔忙的差吏兵丁们扑打得全身透湿,却也没人有工夫停下身骂句娘了。
县丞朱庆此刻已经临时变身为治安大队长,带着全员县衙差吏与赵胜从邯郸带来的护从们一起严守在县衙之外,冒着雨谨慎的严查着每一个出入衙门的人。
朱庆不敢有丝毫懈怠,虽然被大雨浇的实在难受,只得自己顾自己的躲在屋檐下避雨,但只要院外有一丝声息,都会带着人急忙迎出去看一看情况,若是当真有人要进衙,自然免不了严厉盘查一番,若是没人的话,便连忙抹一把脸再次躲回檐下,却连门房的屋门都不敢进的。
县丞在一县之中已经是二把手了,但朱庆此时哪敢有半分的官架子。这倒不是他如何的不拘身份,而是就算他官架子再大,只要想到此时正在北边两进院门后头的正厅里与诸多军中大员紧急密会的准君王,便实在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官儿了。
赵胜是在正午时分到达的武安,没有做丝毫休憩便与从邯郸带来的大司马赵禹,将军闵越、武安守将许裕等人开起了紧急会议。
许裕和他的手下一军万余人马是在月余前秦国异动时才从信都调防过来的,并没有专门的指挥所,一直在县衙里办公。县衙里哪会有那么标准的作战室,当厅并放几张长几,上边铺上硕大的作战地图就已经算指挥部了。
“……秦军前日越漳水,于今晨已抵鼓山,距我武安不足百里。今会大雨,湿滑难行,弓弩难张,必然不敢急袭。大雨阻了他们的路途,很有可能使他们临时改变主意,此处,还有此处,山谷相环,除南山可成居高俯攻之势,其他方向都可让秦军成寨防守我武安方向,极有可能是他们暂时驻军之处。”
许裕擒着根短棍在简易的地图上不住点画着,赵胜他们则围成一圈静静地听他介绍。半晌过后许裕住了声,两手撑着几案的赵禹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长身在地图上的点了一点,肃然说道:
“嗯,约莫六十里,此处距武安具体多远?”
赵禹是许裕的老上司了,许裕哪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应道:“走十八盘狭道六十五里,此处已入十八盘山,距我前军四十里。”
赵禹又“嗯”了一声,接着直起身对低头抱着膀子站在旁边看地图的赵胜说道:
“以此前分析判断,该军之目的乃牵制赵奢救阙于,其意虽在武安,却更是为了拦截赵奢。不过若拿不下武安,他们势必会随时受我武安方面骚扰,在武安站不住脚便谈不上侧后牵制赵奢。所以武安城难攻之下,他们不会强攻,却必然会进袭,目的在于震慑我军,让我不敢出城,他们立下脚配合胡阳的目的便达到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今日会有大雨,而且看这阵势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大雨阻程之下,看似绊了秦军的脚,却也是帮了他们的忙,他们难进,我军却也难进御敌,若形成僵持局面,只要大雨一停,他们就能尽快抢占南山设下营寨,避免与我军交锋折损人马,若是如此咱们便被动了。”
赵胜一直抿着唇没吭声,听到这里道:“急袭之军无弱旅,他们领军的乃是司马靳之弟司马尚,又是个司马错教出来的好孙儿。看样子胡阳派他在武安牵制赵奢应该有几分合围意图。
大司马你看,武安距南山六十五里,南山向南到涉邑只有一百五十余里,而若是半道拦截赵奢,向西不到百里就能断了他的路。而我武安这里呢,你我未到之时,许裕目的在于保武安,故只在十八盘设险相阻,并未敢过于向前推进。若是你我预料不差,秦军借大雨改变计划不再进袭武安,而是在南山设营寨,一方面挡住我武安军骚扰,另一方面后顾无忧的随时准备拦截赵奢救援,那么我武安军必然变成不能动的死棋,而秦军却能布好阵拦截赵奢救援阙于。这一场雨让我军极是被动,若是不破此军,整个局面便坏了。”
“嗨呀,这个赵奢……”
赵禹牙疼似的捂了捂腮帮子,但随即又住了口,转口道,
“相邦说的不错,胡阳八万人马便想围歼赵奢,下我邯郸。此人狂得很啊,不过赵奢似乎也有些……”
赵禹这已经是第二次欲言又止了,他想说的话自然是赵奢这次太过胆怯,逡巡不进贻误战机才会助长胡阳气焰,但前头有赵胜不许议论阙于之事的命令,今天又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他生怕动摇军心,更不敢在许裕和闽越这帮小字辈面前泄露赵奢那里的情况。
赵胜哪能不明白赵禹这般急了眼的欲言又止为哪般,但是前头已经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实在没办法窥出赵奢的用意,只能沉住气对赵禹道:
“他打他的,我打我的,赵奢自有他的目的。大司马,不论胡阳意图是什么,咱们也不能被他们牵制,既然这两万秦军送到了武安门口,我军若是没点表示终究不行。不过是两万对两万罢了,扰他一扰也不是不行。
不过我前军距此山六十余里,秦军却只在四十余里以外,要不想让他们顺利结寨,那就只能坏一坏兵家规矩,趁雨急进南山设伏,虽然在那里难以围歼秦军,但只要截断他的后路让他们无法安心结寨,却可以迫使他们进击武安,从而解除赵奢之困。”
“将他们引到武安……”
赵禹猛地一愕,随即明白赵胜还是像在邯郸时想的那样不止守住武安,虽然这样必然能够给赵奢缓解侧翼压力,却也必然会使武安变成危城。武安城危不要紧,就算血流成河只要守住就能达到目的,但赵奢还不知道会怎么做,再加上赵胜现在就在这城里,便不由赵禹不犹豫了。
赵胜见赵禹黑着脸不吭声了,自然知道他在顾虑什么,顿时沉下了脸来,肃然说道:
“大司马,赵胜此来武安不只是做城守的,我给你一万五千人,多久能到南山?”
赵禹顿时被赵胜说愣了,但随即便砰的一拳砸在了几上。
“嘿,他娘的!总不能让他们在武安边上过得太舒坦,不然他们还得以为老虎没长牙!许裕听令,即刻率你城中本军五千人马跟本将冒雨突进,会同前军分兵两千,务必于明天天亮前抵达南山!”
“冒雨前进?”
许裕不觉愣了一愣,可还没来得及应诺,赵胜却抢口接道:
“大司马怎么这么小气?前军歇足了劲走得更快些,十八盘的营寨不要了,趁着大雨之下秦军想不到我军会冒雨设伏之时给我全推上去。再从闽越手里分兵五千跟进,待伏击成功截断秦军后路之后以许裕一军在后驱赶,以闽越军佯败为引,将秦军给我引到武安城下头来。”
你这是要借地势直接在武安城底下围歼秦军啊,这不是在解赵奢之危的同时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吗!赵禹黑着脸跟赵胜僵持了半晌,终于还是一咬牙怒道:
“武安城防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谁的说法更能重创秦军谁说了算!若是不将他们引到武安来,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奢成危却无法可想。我在武安城里有五千精卒守城相护,又有数千民壮相助,会有什么危险?”
在许裕、闽越他们的目瞪口呆中,赵胜已经跟赵禹杠上了。接下来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许久过后赵禹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厉喝一声道:
“好!不过闽越必须留在武安城里守城,他出击为饵的五千人马只能由副将胡钜率领。相邦若是不允,末将死不应命!”
“行,依你。”
这次赵胜倒是妥协了,赵禹忍不住长出了口气,这才转头对众将命令道:
“许裕听令,大雨之下地滑难行,你将军中所有坠腿的破烂玩意都给老子扔了,即刻率军随我轻装突进,务必于今夜寅时前在南山设伏占住要地,等秦军到了给老子狠狠地冲!”
“诺!”
虽然冒雨急进到达南山的时间又被赵禹提前了将近一个时辰,但在看见赵胜和赵禹的争执以后,许裕的情绪反而更加高涨,想也不想的急忙拱手高声应下了命。
赵禹也不再理会许裕,又一转头对闽越他们命令道:
“胡钜率本部五千人马跟进,依命行事!闽越,你给本将好好听着,你面前这人乃是大赵君王,本将将他的安危和武安城都交给了你,那就是将大赵社稷安危交到了你的手里,若是有半分闪失,别怪老子杀尽你全族!”
“诺!若是君王没了,末将还要全族做什么?大司马放心吧!”
闽越铿锵而应,双眼之中已经冒出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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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西南不足两百里之外的涉邑同样笼罩在一派瓢泼大雨之中。大雨之下,紧张施工中的防敌工事已经被迫停工了,将士们全数躲在营帐之中避着雨,同时还在私下里愤愤不平的谈论着将军为什么不肯救援阙于。
被将士们暗中咒骂的赵奢此刻也在自己的帐篷之中挑灯看着一副地图,当账帘处雨声忽然一大时,只见全身湿透了的许历忽然闯了进来,啪的一抱拳急忙禀道:
“将军,兄弟们抓到了一个秦军细作,末将给您带过来了。”
“细作?”
赵奢略带愕然的抬起了头向许历看了过去,许历脸上略略带着些忍俊不禁,连忙禀道:
“正是,那个细作扮作咱们的人躲在了筑城军士之中,让雨这么一浇实在没地方躲了,便钻进了一处人多的帐篷,却没曾想接着被认出来不是咱们的兄弟。兄弟们黑揍了他一顿之后便全招了,说是胡阳派来刺探军情的。”
“噢!”
赵奢浓密的双眉猛地一挑,喉结上下动了动才沉住气吩咐道,
“将他带过来。”
“诺。”
许历应命一声接着掀帘又跑了出去,片刻之后便带着两名兵士押着个浑身湿透,并且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赵奢威严的坐到了主座几后上下打量了打量这个战战兢兢之中不住那眼角余光瞅他的秦国奸细,这才对许历他们命令道: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本将细问他就是。”
“诺。”
那个细作都被捆成粽子了,要是还能伤人,刚才就不会被打成这副惨样了,更何况帐外还守着卫兵,谁还会怕他不利于赵奢。许历应诺一声即刻带着那几名兵士一同退了出去。
片刻过后厅中只剩下了赵奢和细作两个人,赵奢继续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沉声问道:
“你是胡将军派来的?”
“呃,这……”
那两名细作刚刚被揍得不轻,此刻正满心的胆怯,被赵奢这么一问顿时语塞。赵奢见状勃然怒道:
“莫非你还想挨揍!”
“不不不,小人是,是胡,胡阳派来的。”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就算砍脑袋也没有死之前再自招一顿打的道理,细作急忙识时务上了。赵奢听到这里并没有接着说话,眯着眼注视了他片刻,忽然鞠身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小跑到他身后替他们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不打不罚也不杀,反而放了,赵奢这番突兀的举动顿时把细作弄懵了,刚下意识的低呼一声“将军”,赵奢便急忙捂住他的嘴,一边拉着他向几后走去一边低声说道:
“噤声……兄弟当真是胡阳将军派来的么?”
那名细作听到这里更是发懵,但能做细作的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一见赵奢这副架势,登时清楚其中必有蹊跷,虽然依然满心的害怕,却咽了口唾沫连忙点了点头。
赵奢放下心来的长舒了口气,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抚着细作的脊背小声笑道:“兄弟不必害怕,本将不会害你,只需你替我做件事我便放你走,不过你得保证不可误了事?”
做件事?要从我嘴里套情报还是要干什么……那名习作渐渐稳下了心思,满脑子里顿时滴溜溜的,急忙下意识的问道:
“将军,将军让小人做什么。小人只是,只是奉命探您军情,其他事,其他事……”
“嗐,兄弟误会了。”
赵奢警惕的看了看账帘,再次压低声音笑道,
“你以为我想在你身上用什么计么?唉……你要是这样想也随你。不过本将实实在在只是想请你向胡将军传句话。”
“哦?将军让小人传什么话?”
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了细作的意料,就像赵奢屯驻涉邑却不肯去救阙于一样让他想不明白,不过在能保住命的前提下,他哪有当场忤逆赵奢的可能,虽然依然是满腹狐疑,但还是顺着赵奢的话音连忙问了一句。
“本将……”
赵奢刚说了两个字便欲言又止,轻笑着摇了摇头才极不放心的问道,
“兄弟当真是胡将军的人吗?”
“这,这怎么还能有假?小人的口音难道还能……”
这习作过来是做隐蔽窥探的,虽然换做了赵军的衣裳,但因为口音有异,也是默不作声的往靠边处人多人杂的地方跑,以免被人认出来,要不是一场大雨害了他,早就开溜跑了,此时听见赵奢一个劲的试探他,不免有些急眼,心说“要杀要剐的都见过,可有你这么作弄人的么”。
赵奢顿时一阵讪笑,忙点了点头道:
“万事小心总没有过的。兄弟既然是胡将军的人,而不是赵国朝廷派来试探本将的,那本将便放心了。本来本将也想遣派心腹前去密见胡将军,可就是怕口音有异耽搁了事害了自己才没敢做,既然兄弟你过来,本将便算是省心了。”
“不是赵国朝廷派来试探”这几个字那细作听得真真儿的,他猛然间似乎悟到了些什么,急忙小声应道:
“诺诺诺,将军,将军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小人。小人得将军不杀之恩,已是感激不尽,绝不敢违命。”
赵奢点点头笑道:“本将想让兄弟向胡将军传句话,就说‘赵奢欲借胡将军之力成事,还请胡将军予以臂助,若事能成,赵奢必将予以重谢’。”
“这……”
细作顿时一头雾水了,吭哧了半晌才犹犹豫豫的问道,
“小人实在有些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将军到底想,想如何啊。”
赵奢仿佛极是无奈,摇了摇头才笑道:“兄弟你知道本将为何将手里人马压在涉邑不去救阙于?唉,实话告诉你,本将本来也是想救的,只是自从赵胜杀了赵造,逼迫赵何让位之后便不想救了。”
细作不觉一愣,急忙问道:“噢?这是为何?”
赵奢笑道:“本将说句不中听的话,兄弟你不在本将这个位子不知道这个位子上的事。救阙于若成本将必然是大功一件,赏赐是少不了的,但阙于那里能否救成却在两可之间,那本将不也在有功和有罪两可之间么?更何况赵胜凭什么能抢他家哥哥的君位?还不就是因为他手里有兵有权。
他赵胜是赵国公子,本将岂不也是赵国宗室?若是没有机会像他那般逞大志,本将为保富贵自然只能全力效命于他,可若是有机会,本将为何要屈居于他之下?凭什么不能向他们父子兄弟一样做一做君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