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先生请留步。”
没等赵胜他们走出多远,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招呼。众人回头看去,正好看见一个短衣年轻人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还没停稳脚便慌忙拱手拜了下去。
赵胜不是大梁人,口音有别,所以范雎略略向他看了一眼,便当仁不让的招呼那个年轻人道:“足下何事?”
年轻人这时候刚刚才直起身来,见范雎问他,连忙一脸谦恭的笑道:“小人不敢,我家店主相请几位先生,不知几位能否移尊步去见一见?”
赵国公子难道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么?范雎微微皱了皱眉头,对他来说,赵胜在大梁的安全就相当于自己的命,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早点回去就早点回去,现在突然冒出个身份不明的人要见赵胜,他怎么可能答应?谁知刚笑了笑准备婉言谢绝,赵胜已经笑吟吟的向他摆起了手。
“范先生,今天闲着也是闲着,咱们不妨去看看。”
赵胜这是答应了,范雎虽然不情愿,但是却不好阻拦,只得向旁边让了让以便赵胜走在前边。
向回走了没几步,离那群依然在喧闹围观的人没多远,赵胜就被年轻人领进了一间店铺里,这里是一家买粮的铺子,并没有明显的匾牌,只有大门边一块菱形的黑漆小匾上写着个“谷”字,门店内里宽敞,除了门边上一个小小的柜台,靠墙处摆满了一排排盛放五谷的硕大木桶,看那样子,人来人往的生意当真不错。这里还没等赵胜再细看,那个年轻人又是一阵鞠请,领着他们从后门出去,穿过院子进了一处三联堂的敞厅之中。
敞厅里摆设极为朴素,除了矮几坐席、铜树灯盏以外再无他物,代替隔墙的粗纱帷幕后边隐约可见一处角门,应该是通往他室的路径。
厅内主座矮几之后,一个华衣鲜亮的矮胖中年人带着一脸温和笑意俨然正坐,旁边则微鞠着身站着个眉清目秀、大约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厮。看见赵胜几个人进门,中年人忙站起身重礼相迎道:“有劳几位先生屈尊俯临,请坐。”
“多谢。”
赵胜他们几个人的组合颇为特别,虽然赵胜在五个人中年龄最小,但谁也不可能为了隐瞒身份让他屈尊在一旁陪侍,所以赵胜回了礼往正座上一坐,旁边席上是年介四十的蔺相如,侧后方侍从位置上则是范雎,而苏齐和许历却像两尊铁塔似的直接叉腿站在了赵胜身后。
中年人眯着眼默望着赵胜他们安坐,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诧异却掩不住,赵胜只当没有看见,微微地笑了笑道:“不知先生何事相召?”
“足下不是大梁人?”
口音并不是那么好改的,赵胜一开口,中年人脸上更显诧异。
“噢。”范雎一直注意着中年人的表情,听他问出这样一句话,便不动声色的接道,“我家少主是赵国邯郸人,家中贩马为业,这次带西席蔺先生来我们大梁是奉家主之命前来送马的。”
“正是,敝家偏居北锤,终日与胡人打交道,名声不赫。近日才通过这位先生接了大梁这边一单生意。呵呵,自然不敢与洛邑白氏相比。”
蔺相如听了范雎的“介绍”,跟着又是一番添油加醋,把话圆了个滴水不漏。他的话明确点出中年人的身份虽然多少显得有点不敬,但是中年人脸上还是露出了得色。
中年人彻底释然,看苏齐和许历也顺眼了许多。如今世道不安,商贾出远门谁不雇请几个武夫保护?想到这里,他捋着淡淡的胡须笑道:“先生谬赞了。在下并不是白氏家人,只是早年师从白圭先生,后来先生辞世,在下便留在大梁替白家打理些生意。”说到这里,中年人便抛下蔺相如直接招呼上了赵胜,“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洛邑白氏在当世确实很出名,已经辞世的老家主白圭早年从仕,在各国都当过大夫,在魏惠王时代甚至高居过魏相之位,后来辞官从商经营有道,没多少年就靠贩卖粮食积攒出了诺大家业,活着的时候便已经被人与陶朱公范蠡并提,在各国的影响力并不仅仅是商贾那么简单。如今白圭虽然死了,但白家的影响力却依然巨大,魏秦齐各国私底下的许多交涉都是通过他们暗中斡旋。
先秦时候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制度,各国公族王族出了五服就要改氏(姓和氏是两码事,姓大氏小,氏是姓的小分支,后世所谓的姓在先秦时其实大多是氏,比如孔子先祖为宋国公族,所以所谓“姓孔”其实应该说“氏孔”,孔子的姓为“子”,再比如屈原先祖为楚国王族,屈也只是氏),所以赵也好,韩也好,魏也好,田也好都是极其敏感的字,赵胜见中年人自承身份后问上了自己,当然不能实话实说,便随口胡诌道:“先生客气了,在下姓吕。”
“吕?!”中年人双眉一扬,突然之间表现出了极度的亲热,身子微微向前一倾笑道,“实在是幸会,在下吕方,是卫国人,这样说来咱们乃是同宗了,邯郸吕氏……嗯,如果细论,说不准还能续上谱牒……”
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随便胡诌一句居然遇上了正主。赵胜正琢磨着怎么对付过去,对面的吕方似乎感觉如果真续上同宗辈分上不好称呼,忙又住了口,侧转回头笑呵呵的向身旁那个小厮招呼道:“不韦,还不快来拜见。”
“诺,吕不韦拜见宗兄。”
那个小厮反应很快,听见吩咐,连忙鞠身一拜,没用吕方多交代便把亲戚关系坐实了。
吕不韦?他以后不就是个大商人么,原来渊源在这里……虽然蔺相如、范雎他们绝不会想到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孩将来会对历史造成什么样的恐怖影响,但赵胜却极其不自在的挪动了一下身子,然而假戏真做也得有个真做的样子,只得起身装作惊喜的样子还了一礼道:“原来是濮阳同宗,幸会幸会。”
吕方一听这话更是亲热了几分,挥挥手让吕不韦退到一边,再说出来的话已经有点大包大揽:“呵呵,既然是同宗,在下万事自然责无旁贷。足下今后在大梁要是有什么难决的事只管来找在下就是了。在下虽然不才,在大梁各处倒还有些面子,即便是魏国别处多少也能说上些话的。”
“那在下这里便先行谢过了。”
古代人都有极重的亲缘地域观念,赵胜深知吕方这些话绝对不是随口客套,也清楚为了吕不韦,也为了赵国的命运,自己今后有必要紧紧拉住吕方,但是很明显的是现在已经不适宜继续纠缠姓什么,只得客气了一句赶忙把话题岔到了一边。
“不知先生招在下来为了何事?”
“噢。”吕方像是刚刚想起来似地捋了捋胡子,一脸歉意的道,“刚才……嗯,刚才在下在门外看见足下驻足远观,面上神情颇让在下不解,所以才命人相请,以求解惑。”
吕方这样说已经是客气的了,赵胜刚才那声笑很明显是在笑话那帮“业余演员”演技拙劣,吕方把他请来自然是觉得他能够一眼看穿,必然不是寻常人。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从细微处发现商机,如果赵胜能有什么独到见解,必然会对他很有帮助,所以才把赵胜请了过来。
赵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先生让人当街喧闹引人注意,虽然有些效果,但若是被明眼人看去,不怕惹人笑话么?”
赵胜这些话有些过于直接了,吕方不觉尴尬的笑了两声才道:“明眼人自然是瞒不住的。不过鲁缟虽然扬名天下,但大梁市井中却还没出现过,寻常百姓不识好货,在下只能想些法子引他们来看来比较,只要他们知道了鲁缟的好处,不必在下多费口舌,自然一传十,十传百的尽人皆知。这法子虽然难入几位先生的眼,不过只要能在愚夫愚妇身上起到作用就行。”
这也算是信息闭塞时代一种很有效果的广告方式了,不过赵胜微微笑了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办法是有一些作用,不过以在下之见,恐怕会有些得不偿失。天下都知道白家经商从来都是诚信示人,童叟无欺。先生这样一弄,虽说所卖的鲁缟必然是真货,但如果这场戏同时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揭穿,到时候给人留下欺人骗世的名声,虽然短时间内不会影响生意,但时间长了又会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嗯……”
吕方被赵胜说的心里一抖,下意识的便低下了头去。做生意讲诚信方能长盛不衰是白圭留下的遗训,吕方身为白圭门徒,心里清清楚楚,但是当初他们想出这个促销办法的时候只考虑到货物不能有假,并没有过多的去想手段会造成什么样的长远影响,现在被赵胜这么一说,接着就有些后怕,下意识下手指之间失去了轻重,居然拽下了两根胡子,登时疼得他咧起了嘴,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求助的向赵胜看了过去。
“不知,不知先生能不能教我什么办法补救补救?”
吕方能知错就改,赵胜当然不能白了他,想了想便笑道:“补救的办法也不是没有。待会儿外头那些人认可了鲁缟确实比魏缟好,这场戏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到时候先生让手下人把实情说出来,并当众致歉,别人未尝不能接受,说不准还能留下些机变不拘的好名声。不过这办法可一不可二,今后万万不能再用了。”
“嗯嗯,好好,不韦,你快去。”
吕方一边听一边点头,慌忙把吕不韦打发出去传话,吕不韦快步走出去的当口,帷幕后边的角门里悄无声息的走出了个小厮,俯在吕方身旁便咬起了耳朵。
“好。”
等那个小厮说完了话,吕方挥手把他打发走以后,紧接着站起身庄重地向赵胜鞠了一礼。
“足下目光如炬,在下不敢再相欺瞒,在下之所以把几位先生请来实在是家主的主意。不过家主有些不便,实在不好与各位先生相见鞠拜。刚才家主传出了几句话,虽然有些不敬,但还是希望足下能俯听一二。”
不出来见面居然还要传“不敬”的话,这位白家家主还真是有个性。赵胜多少有些好奇,长身还完礼笑道:“在下洗耳恭听,先生但说无妨。”
“好,那就请恕在下不恭之罪了。”
吕方坐下了身,接着收起袖子将双掌齐齐的放在了膝上。
“我家家主说,水流低行,实为海大,万亿相聚方成浩淼之势。足下虽为邯郸吕氏少主,自有家业,但洛邑白氏情形如何想必是知道的。如若足下能屈身下就,与我白家共担大事,白家愿以师礼高聘。吕白一家,家主方敢向足下求策。”
原来是想高薪聘请,然后再询问兴业发家的方法。这个白家家主也算是个实在人,知道瞒不住赵胜,干脆把所有实话全说出来了。
赵胜想到这里微转头向蔺相如看了看,蔺相如只是笑微微的捋着胡子,不光没有一点替赵胜挡驾的意思,反而还用目光示意范雎不要说话。
这个老家伙是想看热闹啊,倒是真放心我的应变能力……赵胜突然童心大起,笑吟吟的向吕方说道:“令家主不以在下愚昧,在下不敢不从,不过不知道白氏能出什么样的条件?”
吕方见赵胜提起了条件,顿时一脸的自信,挺直身子笑呵呵的说道:“家主倒是没细说这事,不过足下只管放心,只要是能应的在下还是能替家主应下的。”
口气不小。赵胜暗暗笑了两声,装作严肃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就说了。在下家中好歹还有些家业,如果白家真有诚意,在下也不敢多求,只敢以白氏三成家业相请。”
“什,什么?三成!”
吕方一听这话差点没背过气去,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赵胜已经从容的站起了身来,拱手行了一礼笑道:“先生如果不能做主,在下也不敢再相为难,就此别过。恕罪恕罪。”
说着话,赵胜不等蔺相如他们起身便转身要走,然而还没等他一步迈出,角门里接着便传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先生且请留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