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清晨,天色有些阴沉,河间城北宽阔的黄土官道之上,二三十辆各式马车联袂而停,带着浓重潮气的夏风将不住的马嘶声传得极远。其中一辆轻便的战车之上,铠甲贯身的廉颇手握着横杆,向南边遥遥处的城池不住地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廉颇此时颇有些焦心,战事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可为了扰乱燕国人的视听,他这个主将却还在河间挨磨着时日。该商量的都已经商量了,该计划的也都已经计划了,甚至做好了胜败形势之下的不同预案,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天终于要踏上路途,谁想一早刚刚出城踏上了路途,还没来得及走多远,身后便有一骑快马追了上来,传来的消息很简单,赵胜要来送行。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不止一遍,要是再说可就变成啰嗦了,昨天赵胜就已经提前祝了廉颇顺程,廉颇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在百忙之中再来耽搁自己本来就已经很急迫的行程。
“你过来,相邦说的当真是要来送本将?”
差不多过了一刻多钟,廉颇心焦之下终于等不下去了,随手一招将牵着马等在一旁准备一会儿随赵胜一同回城的快马传令兵叫了过去。那名士兵只管传报消息,哪知道那么多的内幕消息,大步走到廉颇马车前啪的一拱手,声音响亮的应道:
“诺。相邦说有要事需要将军面晤,请将军稍待片刻,相邦即刻就到。”
“搞什么名堂……”
廉颇微微皱了皱眉,大手一挥刚让那名士兵退到一边,抬眼处便听见了前方远处尘土滚滚之中传来了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不大时工夫十几辆马车渐渐进入视线。廉颇没敢怠慢,连忙翻身跳下马车,大步走到自己的车队之外,当先叉手等在了路旁。
须臾的工夫那队马车已然赶到了面前,最前一辆马车之上的平原君府扈从都尉苏齐远远看见廉颇,大手向上一挥,众马车渐渐缓下了速度来,当行经廉颇身旁时,恰到好处的将赵胜所乘的马车停在了廉颇面前。
“廉将军。”
“末将参见相邦。相邦昨天不是说好不来送末将了么,今天这是……”
赵胜远远地便向廉颇打上了招呼,廉颇自然不敢怠慢,急忙见礼问询的当口赵胜已经麻利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笑呵呵的挽住了廉颇右臂上的牛皮护腕,一边示意他向远处走去,一边笑道:
“今早赵胜刚刚想起了一件事来,还需与将军当面说一说才能放心。廉将军这边请。”
“……诺。”
避人哪有好话?这道理廉颇门清,突然间想起最近听闻到的邯郸那边的消息,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谱,连忙沉着地答应一声,随着赵胜走到了离开两边车队五六十步远的地方,这才低声说道,
“有什么事相邦尽管吩咐,末将定当依命而行。”
廉颇听到的只是些表面消息,并不清楚其中藏着什么内幕,但大王在云台动手本身就是对赵胜不放心的一种表现,廉颇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作为一个职业军人,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平常,不管他愿不愿意参与进去也基本上没他什么事,但现在战事急迫,大王突然来这么一手却会影响到军心,影响到未来的战局,廉颇自然颇有些愤恨,更是对赵何颇多怨言。然而不论真实情况是什么,他也不能当着赵胜的面直说出来,只能用这种极为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赵胜的支持了。
“呵呵,也没什么。只是些许安稳军心之事。”
赵胜两边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虽然听得出廉颇言语中的复杂含义,但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此来的真实意图,
“邯郸那边的事廉将军应当也已经听说了一些,事已出怕是难以捂住,估计过不了多久军中也会有些风言风语,难免会影响了军心。赵胜今天来送廉将军正是为此。”
廉颇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了一愣,但紧接着憋在心里的那些话便全都涌了出来,下意识的向远处等待的那些随从瞥了一眼才皱起浓眉小声说道:
“末将确实听说了一些。相邦,末将说句不该说的话,末将实在不明白大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底想干什么?相邦这两年是怎么做的难道谁没眼看不出来么?大王,大王不管在想什么,这样做也实在让人寒心了点儿。莫非,莫非一点大局也不懂!唉……”
赵胜淡然地笑道:“我怕的就是廉将军这样想,要是让将军憋着一口气去武恒,这一仗怕是就要有风险了。”
这句话戳到了廉颇的心尖上,他恼恨的狠狠一摆手道:“唉,相邦这话说得是,可相邦不提,末将敢问么。事儿已经这样了,末将斗胆问一句,大王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赵胜笑道:“有些事实属机密,我也没办法跟廉将军讲出实情,将军也不必问了,知道了也无益处。今天我来送将军只是有几句话想嘱咐嘱咐将军。”
“唉,相邦只管吩咐。”
廉颇何尝不明白知道的越多越会惹来麻烦的道理,但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却是他说什么也不想看到的,征战之事说是对敌,其实最重要的还是自己坚如磐石,兵凶战危之下一丁点的裂隙都有可能引发全军之乱,还谈什么战无不胜,济西之战时齐军不就是这种情形么?如果还有一丁点儿的退路,廉颇情愿劝说赵胜罢兵先去安稳朝局,但是现在已经箭在弦上又能怎么办?退,已无可退了。
赵胜笑吟吟的打量着廉颇,半晌才幽幽地道:“其实赵胜也不想如此,然而眼下的事已经出了,若是刻意去瞒的话只会越瞒越乱。赵胜不能将最机密的事告诉将军,但却不能不说些实情以求将军安心。”
“实情?”
廉颇的心不由得狂跳了几下,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虽然心里进退两难,但还是哑然问了出来。
赵胜脸上渐渐现出了肃然,点点头道:“嗯。出了这件事,想必廉将军也能猜出一二。朝中确实出了奸佞误君,他们手里有了些拿捏大王和赵胜的把柄,想借此挑拨大王,以求将赵胜撵下台去由他们掌权,此事虽然发生在今日,却并非因将军此行的大计而起。”
“果然是如此!”
廉颇脸上顿时一片煞黑,铁拳紧紧一捏,怒道,
“他娘的,就算相邦不说,末将也知道是谁在当搅屎棍。相邦尽管放心,末将虽然是个粗人,却明白清者自清的道理。”
赵胜脸上又恢复了一丝笑意,点点头道:“那就好,多余的话赵胜也就不再多说了,只希望廉将军能记住当年齐国匡章伐秦之事。将军在前头只管用心用兵,后边的事赵胜自会周旋。赵胜绝不会做田文,也不想廉将军有匡章之败。赵胜在此拜别将军,忘将军勿受他事所扰,不论今后听到了什么,只要赵胜还在,还没有向你提什么退兵之语,剩下的那些便都是狂人妄语,切不可往心里去。只要你稳得住阵,部下众将士便能稳住阵,此一战……必胜。”
廉颇心里一凛,忽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如果不是今后听到的那些消息必然会影响军心,致使此战惜败,赵胜也绝不可能在这时候跟他说这些话。匡章攻秦已破函谷关,却因为齐王与孟尝君田文的朝争功败垂成,此事向来为从军者最为惋惜之事,赵胜以此相寓,必然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抵死也要为此战解除后顾之忧的打算。廉颇虽然依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心里却安稳了,紧紧地一咬牙,啪的一抱拳道:
“此战之胜才是朝局安稳根本。末将省得,若无相邦之命,纵使天塌下来末将也绝不为所动。亦望相邦万千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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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廉颇迎着萧萧风声义无反顾的奔赴武恒的同一天,邯郸城里的吴广也来到了牛翦的大将军府。敞厅之中气氛颇有些尴尬,两个事实上都已知道对方之意,却又无法明白说出来的老头相对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话寒暄了一阵之后,吴广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心里不觉渐渐地有些发灰,闭着眼颓然的长叹了口气,缓缓问道:
“大将军早已知其事了么?”
牛翦同样显得有些颓然,佝偻着身子低头半晌未语,许久以后才点点头道:“嗯……老夫确已知其事,太仆公此来所想老夫不敢明言,只是想问太仆公一句……何为家国?”
何为家国……吴广可以在赵造面前针锋相对,但在直诚的牛翦面前却已然身心疲惫,昂着头定定的望了屋顶发了片刻的愣,这才轻声应道:
“家国者,民也,君也。民之安则君而定,君之贤则民得安。孟子舆曾与老朽说过,民贵而君轻,然当日老朽便已相驳,为君者固然当以民为贵,然而这终究只是君子之念,非天下之实。匹夫之事,衣食而已,君王之事,天下纷扰也。君王之怒,伏尸盈野,这伏下的尸哪个不是民,哪个不是匹夫?莫非当真民贵而君轻么。”
牛翦默然了半晌才道:“太仆公之意,要的是君安。”
“正是。”
吴广点点头道,
“君安则民安,家国天下无非这么几个字而已。你我乃是秉政者,自然知道民心求何。老朽虽然是先王后之父,然并非认死理之人。今日贸然求见大将军,也并非想以诓骗或以胁迫使大将军屈从。只是君安二字其后的种种还望大将军细思。
如今大赵的局面已成骑虎难下之势。大王无可退,平原君亦无可退;你我无可退,万民亦无可退。老朽只能死保一头,却并非当真认为平原君有过。但不论平原君有无过错,大王之事却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你我皆是大赵老臣,又当如何?”
“唉……”
牛翦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太仆公所言非错,但老夫却想起了当日先王所说过的一句话:家国存则民难安,所以他要驰骋天下以求无国之境。太仆公说君安则民安,可若是当真如太仆公所愿,我大赵不是又要回到沙丘宫变之后的情形了么,民心何安?”
吴广紧紧地闭上眼睛低下了头去,半晌才抬起头幽幽的问道:
“大将军所求为何?”
牛翦缓缓地捋起了胡子,许久才道:
“老夫只求先王所求。”
“……既如此,老朽告退了。”
吴广并不是小人,但他是赵何的外祖父,他只能死保赵何一头,要想保住赵何,唯有将军队死死控制住才行,然而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前提却是在自己不希望牛翦知道实情的时候牛翦不能知道,只有这样才有运筹的空间,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是牛翦什么都知道了,他还有什么可劝的。
吴广并不认为牛翦是个贰臣,但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再去左右牛翦了,那么再待下去还能有什么意思?说话间他拄着膝盖艰难地站起了身来,连礼也不拜便缓缓向厅门外走去。在他身后牛翦一直低着头,直到吴广已经跨出了门槛才忽然转头喊道:
“太仆公,牛翦是大赵之臣。”
大赵之臣……吴广心里多多少少的宽了一些,转回身恭恭敬敬地向下一拜,说道:
“老朽代大王谢过大将军了。”
说着话,吴广直起腰决然的转身大步向台阶下走了过去。牛翦定定的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微微的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许历,你出来吧。”
就在牛翦话音落下之后,偏厅门里头人影一闪,身材高大的许历已经转了出来,几步走到牛翦面前,单膝向下一跪,抬手就是一礼,低声说道:
“末将并非不懂大事之人,只是想求大将军明鉴。如今大赵已经被放在了火上烤,大王如何,平原君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大赵社稷将向哪里走。这些年大王是什么样的君王大将军看得见,末将也看得见,平原君执政两年来如何,末将看得见,大将军同样看得见……”
“住口!”
没等许历说完,牛翦已经微微怒了出来,打断许历的话后脸上已经全是黑灰的颜色。他从军这么多年,手下爱将无数,最杰出者乐毅、赵奢如今只会唯赵胜之命是从,廉颇言语之间透出来的意思也渐渐是如此。今天许历说出来的这些话难道不同时也是这些人的心声么。牛翦对赵胜并没有偏见,甚至将赵胜看做了继赵武灵王之后唯一能使赵国兴盛之人。然而正如他跟吴广说的那句话一样,他……终究是大赵之臣。
“许历,如今的局面老夫也不想说你有谋逆之心了。平原君如何,大王如何确实你知老夫也知,可你想过吴太仆说的话没有,何为家国?”
许历顿时急了,刷的抬起头来不甘心的说道:“大将军,你当真愿意看着为了这些事坏了大赵的大事么!”
“当然不想。”
牛翦颓然的摆了摆手,
“平原君所行实为兴国之道。可你想过没有,他为相,大王为君,两人之间若是稍有差池乱的不是朝堂,而是大赵。吴太仆求的是君安,但何尝不是家国安稳。平原君若是当真在你们这些人所愿之下有君位之想,到时候不论结果如何,朝堂之内都必然会有一番腥风血雨,就算平原君之心是好的,几年内,十几年内大赵又还有兴复的机会么?”
“大将军,如今不是平原君在逼大王,是大王在逼平原君呀。”
许历双眼已经通红了,重重地抱了抱拳道,
“末将受平原君之恩,同样受大将军之恩。大将军求的是家国安稳,末将所想何尝不是如此?但末将听得出来,吴太仆今天虽然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但意思却很明白,让大将军逼迫平原君将廉将军撤回。军机之事当真是那么好寻的么?若无大王绝嗣之事,平原君当真是为了篡位而行么?此事不能怪大王不假,但平原君又有何辜,平原君和众将士费劲千辛万苦才寻到的如此军机,大赵兴复之望又有何辜!
大将军……末将是粗莽之人,原先万事不懂,得蒙大将军厚爱才能知兵书识阵法。大将军对末将之恩实如再造,可末将并非一心依附平原君以求富贵,要的乃是今后不再有当年国辱之下父母妻子尽皆饿亡的残相啊!平原君在,这般情形便不会再有,平原君不在,这般情形他日必会再现。若是大将军也像吴太仆所求那样要求君安而民安。末将情愿豁出这条命去,以血荐于大将军面前!”
说到最后,许历一个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额头顿时磕破了一大片,血糊里拉的极是刺眼。牛翦默然的望着悲愤之中的许历,却没有上前阻止,半晌才决然地说道:
“老夫是大赵之臣,要的是大赵之兴。大王与平原君之事老夫不想参与,也不希望他们闹起来,就算今后难免卷入其中,今日也绝不能陷进去。你下去将头上的伤包好,立刻给廉颇写一封信,要押上老夫的大将军印,让他不论听到什么风声也绝不可分心于外,务必一战功成!”
“诺!”
许历双眉展开了,喜形于色之下顾不上额头上渗出来的血滴,高声应命之后一个虎跳跳起身冲出了厅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