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先生?!
听到赵祧的话,富丁倒还没什么,但赵胜心里却突然“咯噔”了一下。然而蔺先生丝毫没给赵胜考虑的时间,见赵祧引荐,便从容地向前走了两步,拂袖长鞠了下去。
“相如拜见公子,拜见富大夫。”
蔺……相如……
看着面前这个三十七八岁模样的黑瘦中年人,赵胜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知道自己即便什么也不做,按照历史发展早晚也要见到这位赵国名臣,但是他绝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相会。到底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还是两贤皆收……
蔺相如现在还不是名人,赵胜不敢表现出丝毫惊诧,从容地回礼道:“蔺先生有礼,赵胜惶恐。噢,赵郡守请坐,蔺先生请坐。”
礼节尽到,各自归座,蔺相如是一介草民,自然跪坐在了与赵胜面对面的东边末席几后。赵祧挑着眼望了望尊座上的赵胜,又望了望蔺相如,脸上多多少少露出些复杂表情。
蔺相如是一介白身百姓不假,但是对于赵祧来说却有恩。八年前赵祧刚刚担任平阳守就遇上了麻烦,当时赵魏两国边境处有一大片开垦的熟田,本来各有归主相安无事,谁想那年正好赶上秦国来攻,烽火一直侵扰到了平阳。这一下子百姓遭殃不说,田界也跟着顿时大乱,所以麻烦也就来了,两边的百姓为了点地边地角的的蝇头小利顿时大打出手,死伤不少,而且相对来说魏国那边吃亏还略略大些。
也是该赵祧倒霉,那时候的魏国守将公孙喜是个暴戾性子,一听这事接着派兵越界抓人。赵魏两国向来关系不错,然而关系再好这种事也是欺负人,赵祧虽然喜欢息事宁人,但麻烦到了头上也得去处理,两边士卒剑拔弩张,眼看着事情就要闹大。
此时蔺相如刚好从鲁宋游学回来,听说了这事赶忙去见赵祧,出主意让赵祧严责公孙喜挑衅无礼,并将赵国这边带头闹事的人在边境上严惩示众,这样一来既宣示了国威不可辱又明证了法典,公孙喜冷静下来自知理亏,赶忙亲自去向赵祧请罪,一方面杀了魏国闹事的人,另一方面重新划定了两国田界,一场大患瞬间消弭于无形。
这种因为边民摩擦引起的矛盾可大可小,但若是处理不当却有可能越闹越大,甚至引发战争。赵祧前期处理不当,生怕朝廷知道了责罚,便硬生生地将消息压了下来,这样一来蔺相如扬名的机会就算是被剥夺了。
不过赵祧也不是傻子,他知道蔺相如才能不小,便想拜请他做自己的门客,然而蔺相如却说自己还要读书,很是客气的拒绝了邀请,不过却留了缓扣话说是赵祧有什么疑难只管找他。赵祧混了几十年官场,早成老油子了,还能不明白蔺相如这是嫌自己“庙小”。不过有便宜没有不赚的道理,所以这些年平阳郡不管是税收还是诉讼赵祧都没少得蔺相如的臂助。
前两天因为公务上的事,赵祧派人将一批公文送到了蔺相如家中,蔺相如今天下午刚好过来回复,言谈过程中赵祧无意间提到赵胜还没有离开平阳,谁想蔺相如顿时提起了兴趣,急忙拜请赵祧帮忙,说是自己早前就想去邯郸谋些出路,本来是要投奔宦者令缪贤的,既然平原君在平阳多逗留了一天,何不借这个机会攀一攀,看看能不能在平原君府谋些事做。
说实话赵祧当时确实是皱了眉头的,但是蔺相如一句“公子胜是王弟”却提醒了他:如今虽说李相邦专权,别说什么王弟,就是大王都是摆设。然而摆设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像平原君这种身份的人,即便再说不上话,但只要一开口,就算李相邦也得给几分面子,如果自己能通过蔺相如结交上平原君,那么今后岂不又多了一条退路,须知狡兔三窟啊……
平阳郡百姓终日扯不完的琐碎小事哪有自己未来的进退之路重要?赵祧来之前早已把所有事想得清清楚楚,一落座便向赵胜笑道:
“公子,这位蔺先生是平阳名士,久闻我大赵诸公子平原君最贤,时时想一睹公子风采可惜却缘铿一面,今天听说公子驻跸,便求下官前来引荐,呵呵……”说着话,赵祧笑呵呵地望了望蔺相如,“蔺先生,公子你也见到,有什么话只管自己说吧。”
赵祧这样说也是出于无奈,他虽然一心想把蔺相如推到赵胜身边,但是却又不了解赵胜的喜好,生怕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所以干脆让蔺相如自己来,反正蔺相如能说会道。对付一个十七八岁的公子哥还不是手到擒来。
蔺相如见赵祧直接把自己推到了前台,便向他点了点头,接着长跪而起向赵胜躬了一礼,沉声说道:“公子,相如今日是来自请为门客的。”
赵祧听了这话不觉暗暗点了点头:好!不愧是蔺名士,一句话便点出了重点,要是自己只怕还得绕几个圈子先看看平原君的脸色。唉,官当久了,这心思说是细密,其实何尝不是啰嗦。
“噢?”
赵胜下意识看了看赵祧,根据富丁有一搭没一搭的品评,赵胜知道赵祧绝不是那种荐贤举能的人,而赵胜自己原先也没什么贤名,所谓的“诸公子最贤”不过是宗族朝臣形容他少年老成罢了,叔祖辈的公子们谁稀罕跟他争这个名声?
这样看来赵祧是另有所图了,他图什么赵胜心里清楚,然而赵胜并不关心这个,他所关心的仅仅是通过赵祧的话完全可以确定面前这个蔺相如就是那个“将相和”里的相,而不会是某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蔺先生愿屈尊下府?不知先生……能做什么?”
赵胜当然希望蔺相如能跟随自己,也知道赵祧骑了几十年的墙,并不能算李兑一派,但是在现在自己要谋李兑,而且李兑也不是丝毫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有人自荐相随,赵胜就不能不好好考虑考虑了。
这些话应该算很平常的场面话,谁想蔺相如听了却忍不住笑了两声,大概是觉着失礼,他抬起拳头护住嘴清了清嗓子,收住笑才道:“这就要看公子让相如做什么了。”这话一出口,一旁的赵祧便很是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蔺相如的目光制止住了。
好大的口气。富丁一直跪坐在一旁冷眼旁观,听见蔺相如这样说不觉撇了撇嘴:他见过的所谓名士多了去了,哪个不是上来就大言不惭,好像天下就没他们不能做的事,可要是真的收下来,这些人却又什么事都不会做了,估计这位蔺先生应当也属于此类。
富丁见多不怪自然看不上眼,然而赵胜却跟着笑了起来:蔺相如这些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虽然可以理解成大言不惭,但又何尝不能理解成试主?想到这里,赵胜也收住了笑肃然道:“既然如此……赵胜东武封地还缺人打理,不然先生就去东武替赵胜帮些忙吧。”
这一竿子打得可是够远的,东武那边六年前就已经是平原君封地,怎么可能缺人手?蔺先生这是自断退路呀。赵祧心中一沉,首先想到的不是蔺相如能不能跟随赵胜,反而是他自己这次算是把赵胜给得罪了,这还了得,这不是让他蔺相如给害了么!
赵祧正在为引荐蔺相如而后悔,末席上的蔺相如却已经接上了话:“多谢公子,不过以相如之见,公子只怕也去不了东武几趟。相如本是想在公子身边一露拳脚,若是去了东武,恐怕……”
“蔺先生!”
赵祧实在听不下去了,腾的一声长跪而起打断了蔺相如的话。他本是想训斥蔺相如的,哪里还会顾念原先的恩情?然而蔺相如毕竟是他引荐来的,如果出言训斥,恐怕赵胜那里更得恼恨自己荐人不当,那可就算是彻底把这位贵人得罪死了。这样一想,赵祧终于强自忍住了怒气,坐下身才尽量平静的道:“那个,蔺先生。公子也累了,不如咱们明日再来拜会如何?”
“那样也好。”
蔺相如点了点头,接着站了起来,长鞠下身淡然笑道,
“所谓有退方能有进,锥芒太利虽可早见于世,却会刺破皮囊,当真是要不得的。公子准相如去东武,相如已是感激不尽。嗯……既如此,相如就此拜别,公子若是有什么书信传谕东武,相如自请为使,公子就不必再派他人了。”
“嗯?”
赵胜直直地盯着面前大礼相候的蔺相如,心里突然产生一阵异样的感觉:“有退方能有进”?“有什么书信传谕不必再派他人”?难道……
赵胜险些激动得跳了起来,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只好忍住激动回了一礼笑道:“赵胜刚才言语相试,多有不敬,先生还请恕罪。嗯……这样好了,此次赴魏赵胜身边也没有多少人手可用,先生还是随赵胜赴魏好了。”
“多谢公子。”
蔺相如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再次拜谢后又跪坐了下来。
这一幕就在富丁眼皮底下发生,但是富丁却如何也想不到这场士人自荐、公子试才的戏里面居然还含着暗语。富丁知道说些貌似深奥的话来镇住主人不过是这些所谓名士的拿手把戏,赵胜年纪小没经见过场面难免上当,但富丁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出言提醒:赵胜不管是强请赴魏也好,招这种“名士”当门客也好,要的不就是面子么,又何必得罪他呢。
赵祧与富丁不同,他知道蔺相如是有真本事的人,但是蔺相如用这种险中求胜的办法来自荐却让他至今有些提心吊胆。赵胜把蔺相如收下就好,总算没得罪这位贵人,赵祧放下了心见好就收,赶忙告辞了出来。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赵胜和富丁他们早已在外头拿那些野味大快了朵颐,自然不必再吃饭。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富丁更觉腿脚酸痛,连客套话也没多说便向赵胜告了退。
赵胜现在那还有心思留富丁?等富丁一走就忙带着蔺相如回了住处。乔蘅当然也没想到蔺相如会这么快就找上赵胜,惊讶之中一声“伯服先生”还没呼出口,蔺相如便冲她摆了摆手,接着像是进了解放区似地向赵胜开怀笑道:
“乔公他老人家还是那个脾气,竟然没把在下的名姓告诉公子。这样敬倒是敬在下了,却没想到引出这番麻烦,害得在下只能用这办法来自荐。公子不必管了,此次赴魏完毕回邯郸,在下定当饶不了乔公!”
竟然会有这样的奇遇,赵胜还能再说什么,见乔蘅抿着嘴在一旁偷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蔺相如这时候却收起了玩笑,正色对赵胜说道:
“公子。乔姑娘去找在下时,在下仔细想了想,乔公让在下去魏国相候,虽说是最稳妥谨慎的法子,富大夫他们不会因为半路上多出一个人而起疑心,但这终究是谋定而行险不为行险的路数,如若情势有些难料的变化,在下终究不易与公子商量。此次赴魏凶险难料,万事还需随机应变,所以在下今日才会贸然求见,用的虽然是个灯下黑的法子,但终究行了险,公子还请恕罪。”
“先生客气了,赵胜此行又何尝不是行险呢?先生不避凶险来助赵胜,还请受赵胜一拜。”
赵胜恭恭敬敬的向蔺相如拜了下去,心中却想道:蔺相如果然是个超级大胆的人,不过他要不是有这个胆子,恐怕“完璧归赵”,“渑池会”就不会流芳百世了。(未完待续)